陵川集

  诗
  天下之治乱在于人情之通塞甚矣人之情恶塞而好通也故天下之乱恒生于塞而其治恒生于通君人者亦审夫通塞而巳矣激扬疏畅导之而使就于通剔抉涤荡达之而使去乎塞葢塞则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交恶蕴贼崇圯反目以相睽愤心以相戾板板愦愦以及于乱在易则为否通则上孚于下下孚于上上下相孚郁乎相扶焕乎相辉济济洋洋以臻于治在易则为泰夫人之情犹水也湮其流窒其源则必壅汨而内溃穴地而突出湍奔而肆行不为疏之而又障之则必沈沈沦沦汹涌旁魄觱发之而上行愈障之而愈深愈防之而愈沛久且逺溢而一决则必襄山怀壑放激冲触肆其所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故善治水者疏而通之而已矣瀹而注之而已矣适其性因其势道之而巳矣昔者圣人惧民情之塞而弗通也于是乎观乎诗诗者述乎人之情者也情由感而动故喜怒哀乐随所感而发感之浅也或黙识之而巳或形乎言而已感之深也言之不足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咏歌之诗之所由兴也喜而为之美怒而为之刺其哀也为之闵其乐也为之颂美而不至于谀刺而不至于詈哀之也而不至于伤乐之也而不至于滛已不能尽而托之于人人不能尽而托之于物物不能尽而归之于天上焉公卿大夫下焉薪翁笱妇有所感而必有所作君而知之天下之情无不通矣故致治之君观乎人情也必于此乎取之于是妇寺言之史书之瞽歌之于其巡狩而采之朝贡而陈之太师声之君人者俨然而坐聴之闻其安乐之音循已而省之曰吾何徳何修而臻此欤乃兢业祗惧徳日益加修行日益加检洁齐粢盛作为乐歌荐之郊庙曰兹先王之致也其闻怨以怒哀以思之音也矍然而起愀然而变循己而省之曰予得罪于天下矣予负责于后世矣予其遘天之诛矣前言往行何者之愆礼乐刑政何者之紊惴惴乎蹈深渊也愬愬乎履虎尾也徳日益修行日益检以锁神人之怒犹可及也其不幸而万民怨嗟四海扼腕而君人者无闻知患生而弗之觉祸至而弗之悟卒偾其社而沈其宗此文武周召之所以治宣王之所以中兴厉之奔幽之死平桓之所以失政也至矣哉诗之于王政如是之切也于人之情如是之通也于治乱如是之较且明也故有国君人者不可以不读诗
  春秋
  六经一理尔自师异传人异学各穷其所信而遂至于不一易春秋之学相戾相逺相捍蔽特其甚焉者易载圣人之心春秋载圣人之迹心迹一也何逺之有彼学者见易之神妙不测变通无尽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而知鬼神之情状探赜索隠而逆知来物乃临深以为高而遗其迹视拘拘于世教法度之间者以为沈于流俗而不返也而学春秋者于一言一动一事一物必律之以礼而绳之以法惟恐其弛而不严濶畧而不切也而狭其心不知有变动不拘周流六虚上下无常不可为典要者故各极其所执相乖相格无有为贯而一之者葢易穷理之书而春秋尽性之书也易由正以推变春秋由变以返正者也人之性甚大而其理甚备在于行而尽之而己一行之不当一性之不尽也于是圣人因其性之分与夫分之节而制夫礼故人有是性必以礼行之而后能尽是性虽然行不可必也时得而行行之于时见于事业而己矣时弗得也行之于身著书立言垂训于后而巳矣舜禹汤文时得而行尽性于事业者也孔子弗得时行尽性于书者也而春秋者尽性之迹也故即性以观性莫若即迹以观性即性以观性无声无臭不可得而观也即迹以观性有征而可观也故观性之书皆莫若春秋孔子之著书也于易则翼于书则定于诗则删而其于春秋也则谓之作何哉权天下之轻重定天下之邪正起王室之衰黜五伯之僭削大夫之専治乱臣贼子之罪以鲁国一儒行天子之事而断自圣心书国书爵书人书氏书名书字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賛一辞非若易诗书之因其旧而加修之也至矣哉大经大法百王不易万世永行舜禹汤文尽其性而行之于一时孔子之作春秋尽其性而行之于无穷也信乎其生民以来未之有而贤于尧舜逺矣故世之学者观于春秋而行之足以尽性而学夫圣葢性尽而理穷则易在其中易在其中则圣在其中矣呜呼三传之祸兴而论説纷纷岂惟不知与易一而各标异议莫知所从彼以为是而此以为非彼以为非而此复以为是彼出乎彼则曰余出乎此至于师弟异而父子不同已之伪是非侈圣人之真是非丧则性乌可尽迹于是乎泯泯也下此而又有甚焉者诞妄者入于防纬冯借者入于叛逆深刻者入于刑名有王者起则必削而去之蹈圣人之迹以求圣人之心用易以穷理用春秋以致天下则舜禹汤文之功业可指顾而至不然则其亦已矣
  礼乐
  喜怒哀乐之未发性也其既发情也可喜而喜可怒而怒可哀而哀可乐而乐则情之所以率乎性也喜怒哀乐不当其可而发则非性情之正而人欲之私也夫人之有性也而必有情有血气也而必有欲情欲常相胜也非情胜欲则欲胜情情胜欲则为君子欲胜情则为小人情胜欲则治欲胜情则乱故天下之治乱在夫情欲之相胜也圣人者惧天下之欲胜情也于是因其本然之分而为之礼以节制之因其本然之和而为之乐以宣畅之为之礼虽有欲而不能逾为之乐虽有乐而不能悖天下有僭越之奸狂狡之戾则有礼以折之有忿疾之乱郁塞之慝则有乐以释之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故礼乐者王政之大纲也得则治否则乱圣人致治之功必于此乎取之而不敢易也以性情治天下以天治人非有我之得私也故礼乐之治王者之极治也自宓牺而上理具而无器宓牺而下器具而无文至乎唐虞文具矣而未备至乎周公理与器与文于是乎大备故其中间有尧舜之治有夏后氏之治有殷汤之治有周文武成康之治夷厉而下欲胜而情亡礼乐之理寖以昧而其器寖以缺致治之功寖以堕而王政之大纲寖以不举继以幽而周室大坏平王而东礼乐遂为虚文矣陵夷至于孔子虽欲与之焉得而与之乃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我观周道幽厉伤之舍鲁何适矣于是因鲁史而修春秋以明礼就大师而正雅颂以明乐然而无其位无其权明王不兴卒不能复礼乐之实苐存其名而巳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夫告朔之礼不行是实亡矣羊存而何益而孔子惜之者谓名存而实亡愈于名实之俱亡也嗟夫礼乐根于性情而其弊至于虚名之不能存天下之治从何而兴乎自是而下判为十二折为七国并为孤秦燔烧诗书削礼瘖乐置生民于鈇钺之上用鞅斯申韩之术一以刑法绳下而遂至于亡呜呼礼乐根于性情文与器虽亡而生民之性情未亡也有明主举而行之礼乐之治可复矣
  思治论
  无意于取而有意于治者殷周也有意于取有意于治者汉唐也有意于取有意于治而不知所以取与治者晋隋也取之以道治之以道其统一以逺取不以道治之以道者次之取与治皆不以道者随得而随失也呜呼安得知治体者与之共论治道乎治少而乱多也尚矣所以然者知治体者鲜矣将百万之众举天下如鸿毛者易得也决防制胜虑皆偪臆者易得也平赋役调粮饷聚如丘山运如风雨者亦易得也至于乘几挈势以仁义道徳厝天下于泰山之安者则难矣故汉知所以取之者萧公子房也知所以治之者贾谊董仲舒汲黯也汉不能尽其用所以仅能为汉而不能三代也汉季之失天下也知所以取与所以治者孔明也天不尽其用不能三代而区区庸蜀也晋既盗魏又欲取吴取所以取与所以治者羊叔子也仅能用其取而不知所以治是以随得而随失也唐有天下因隋之乱名义近正知所以取贞观之治魏征房杜知所以治惜乎众目虽举而大纲不立也是以一治一乱卒偾以亡仅能为唐而不能三代也三代而下千有余岁竟不能复其治何治如是之少而乱如是之多也葢虽有愿治之君而无知治体之臣仅为一时之治而已虽亦或有知治体之臣而复无愿治之君没没于世卒不能用一时之治亦难也嗟夫世变而既下矣可乘之机可挈之势岂遂无有哉前世则亦已矣国家奋起朔漠奄有北土一举而収燕云再举而灭夏又再举而得闗中又再举而覆汴蔡荆襄蜀汉继踵而破髙丽濊貃日出之国委命下吏莎车乌孙昆仑虞泉日入之地尽入鞭棰臣汉唐之所末臣蜚扬突荡席巻夷夏蹂斥宇内四十余年矣岂无意于取乎而不知所以治之者夫得寸而治之国之寸也得尺而治之国之尺也务取而不知治犹获石田也夫致治之道自治为上治人次之自治其本也治人其末也本固则末盛诗曰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言本既拨则枝叶从而害矣又曰绵绵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言本根芘则可以求福矣葛藟犹能芘其本根况于国乎所谓本者不勤逺畧而反自近者始也修仁义正纲纪立法度辨人材屯戍以息兵务农以足食时使以存力轻赋以实民设学校以厉风俗敦节义以立廉耻选守令以宣恩泽完一代之规模开万世之基统即此为之不求之于外大总其纲小持其要上下井井有条不紊蘓润疮痍补葺元气如此数年治体既定纲纪日张户口增益民物繁伙礼义隆懋心格其非风俗完厚上下妥安如馁而饫如醉而醒如瘠而肥本根既固徳威惟畏弱国入朝彊国请服矣葢不屈则无以信不翕则无以辟不静则无以动不存则无以施理势然也苟信而不屈动而不静施而不存冯锋恃鋭谓莫已若鲜有不弊者传曰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言兵以禁暴诛乱不可穷也又曰天下虽强好战必弱言兵凶器战危事不得己而用不可久也夫文止戈为武诗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肆于时夏允王保之此武王之所以为武也国家拥百万之众衡制夷夏莫敢谁何虽数年无君无大吠之警豪杰弭耳瞬目奔走奉戴吏民竭膏血倒仓庾空杼轴罄筐篚以供赋役可谓力胜矣少霁威蓄鋭固其本根汉唐之举也焉有用兵四十年而不已者乎遗民安得不膏鈇钺粪草莽乎有千金之璧而不琢执之以击瓦砾而不以为寳不玷而缺亦云幸矣曷若琢为琮璜蕴之匵而藏之宻与天球河图为奕代之寳乎葢不智不勇然后可为大智大勇不恃其力然后可以大用其力役其智者则必至于闇肆其勇者则必至于困竭其力者则必至于踣以智力胜人者人亦以智力胜之矣以义胜人者天下无敌也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也或偏或全必有在而不亡天下虽亡元气未尝亡也故能举纲纪礼义者能一天下者也不能举纲纪礼义者安于偏而苟且者也天下尝分裂矣昔秦不能举而汉举之汉所以一天下也吴不能举而晋举之晋所以一天下也陈不能举而隋举之隋所以一天下也隋不能举而唐举之唐所以一天下也南唐吴越不能举世宗艺祖能举之宋所以一天下也晋隋不足称也粗立纲纪犹能一天下矧于幅员万里巍巍堂堂莫之与京能举纲纪礼义乎其混一区宇囊括海内厝天下于泰山之安而四维之也必矣葢天下之势必一方之纲纪礼义立天命之人归之而后天下一此善于彼而后天下一地丑徳齐莫能相尚欲以力胜之未之前闻也纵能胜之不能安之无以挫英雄之气服天下之心反使乘时徼幸敛羽毛而待风飚者得以窥其隙而投其间羊祜所谓既平之后方劳圣虑者也今梁秦之西东既被其泽纲纪既立矣河朔之民独非国家之赤子乎书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使河朔之民亦如梁秦复加之以意而致之以理不在于耀武万里之外而可以文致太平岂惟生民之幸天下可一而社稷之福也呜呼二帝三王不得见之矣舍汉唐何适也汉唐又无及矣舍今之世何适也诗曰洌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经布衣也夫复何言念之而已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者幸留意焉






  陵川集巻十八
  钦定四库全书
  陵川集巻十九
  元 郝经 撰
  论
  辨微论
  异端
  儒之名立而异端作儒之实亡而异端盛实既亡矣虚名之儒何益乎是以不竞于异端是以天下之人蚩蚩扰扰复以儒为异而不知异端之为异也夫道行于一丧于二天下治于一乱于二矧异端之多乎哉昔三代无儒者而天下皆儒也后世有儒者而天下无儒也三代之盛莫盛于周周之盛莫盛于礼乐自黄帝至于文武六代于是乎备有异服异言之典有反常惑众之诛居有服章动有仪则出有权衡入有规矩沈涵仁义优游礼让咀咏徳泽方此之时人人皆儒而天下无儒之名也是以成康四十余年徳着刑措可谓盛矣及周之衰礼乐废缺王政下移侯度不谨孔子有天纵之圣而不位君师六代之典于是大坏吾民日趋于异孔子没诸弟子各以其説游于诸侯而儒之名始立孔子之时己有过不及之差愚鲁喭辟之不一既本掲原分榦摧枝折异端于是乎作是以子夏之后流而为庄周李斯出于荀卿之门而周乱其理斯削其迹堕先王之制灭先王之道万亿之不能一存撤天下之藩篱破天下之畦町则孰不得鼓舞猖猘于其间哉是以申韩以刑名孙吴以兵仪秦以辩杨朱为我墨翟兼爱杂然锋出灿然星布至于汉氏贾谊以王佐才当孝文致理之时而犹惑于申韩史迁学名兼综先黄老而后六经何者儒之实亡而异端盛莫知所从也遂致后世夷貊肆而老佛横败人之国亡人之家倾人之天下涂吾民之耳目乱吾民之心术斵吾民之天性而不可救药也悲夫孟轲氏辨之于微而时人弗知仲舒欲罢黜百家而孝武不用韩愈氏力为之争而窜逐南海三人者非不为大儒也而不能遂灭异端措天下于三代之隆跻吾民于康衢遂吾民于仁寿者众皆异而已独儒而欲以一己之儒一天下之异是犹致寇于室而坐甲于户也力而御之死而敌之其为胜也不亦难乎然则天下遂为异也亦有时而出也邪道与时不可必天欲生斯民也育斯民也必有大圣人者举三代之隆以胜之矣不然则其亦已矣虽有孟轲仲舒韩愈者亦无如之何矣孟轲仲舒韩愈者犹无如之何观今日之文章断今日之事业吾为无望尔也夫
  礼乐
  天下之事有几有时兴丧成败系焉尔事有不举而无几与时则巳矣其不举天也非人也见其几忽易而不乘遇其时苟且而不进而遂至于不举者人也非天也夫可乘之时可为之事千载一防邈乎其难哉故三代之后礼乐不兴非不兴也失其几而违其时也失其几而违其时虽有知者亦无如之何矣文中子曰使诸葛而无死礼乐其可兴乎诸葛而无死天假之年诛魏复汉则有之矣礼乐之兴丧何诸葛之足繋哉天下袭讹踵陋蹈枉兴伪五百有余年矣礼乐之兴丧留侯叔孙通孝文不任其责尚何诸葛之足责哉昔周公摄政逺焉而管蔡诮迩焉而公奭疑上焉而王不知戎商始革未洽周化千载之下闻者犹危公公乃雍雍皡皡曾不芥蔕七年之间収六代之典制礼作乐须之于明堂窃尝计之管蔡公奭之祸大而公不惧礼乐之事甚迂而缓也公汲汲而为之何哉葢几不可失而时不可违也苟计一巳之私废万世之典公不知也使天下沦于非类公不仁也故公之不计一已之危而必为万世之典此周公之所以圣也留侯佐高帝诛暴秦蹶彊楚平定天下灞上一言直作伊周借箸之筹便同汤武天下既平纳履而去其迈伦之节亦髙矣保身之知亦明矣而汉制皆因秦敝不为之革萧何之图书皆秦人奋私智破古法吞噬天下之污迹也而遂用之使汉之礼乐不兴不能比隆三代杂而不纯者留侯误之也岂留侯言之而高帝不聴邪诗书之绵邈陆贾称之使为之著书矣仁义之迂濶三老言之即为之缟素矣迁都之重娄敬陈之即日而西驾矣矧留侯腹心之臣礼乐天下之大事创业垂统子孙之所仪刑也帝有从谏如流之美岂言之而不聴哉礼乐之兴适其几而防其时留侯者外无管蔡之诮内无公奭之疑上无成王之不知而乃忽易而不为苟且而不进何哉此留侯之所以能为汉世佐命之大贤而不能如周公之圣也与葢留侯才知有余而学术未备故不足独任礼乐之责误之者又有叔孙通也叔孙通上及遗周之绪仕于秦臣于汉周之完典尝见之矣秦汉之事尽知之矣当汉室创制而不举三代之懿顾乃剽掠秦余俯仰随世使礼乐曀光沈耀葬于九京冺然无闻于后帝乃谓朕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使帝而有知通之罪其容诛乎虽然通以腐儒之姿乘时徼利观其徇二世者可知矣当纷纷征伐之冲士未息肩强梗之将摇荡疆场谋画大臣不为之启礼乐之事通又何足独任之故留侯任其责于上通任其责于下孝文任其责于终而巳矣汉承秦敝至于孝文天下属安治贾谊言宜改正朔兴礼乐而孝文乃谦让未遑遂因常蹈故亡秦之制讫为盛典后王后帝继继承承恬然处之而不以为非也或欲革之而反以为异也是以后世知者而不能行行者而无其时礼乐终于无兴矣呜呼汉初之几一失礼乐之治遂百千祀而不能复彼二臣一君不得不任其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