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集


  今日画石三幅,一幅寄胶州高凤翰西园氏,一幅寄燕京图清格牧山氏,一幅寄江南李鱓复堂氏。三人者,予石友也。昔人谓石可转而心不可转,试问画中之石尚可转乎?千里寄画,吾之心与石俱往矣。是日在朝城县,画毕尚有余墨,遂涂于县壁,作卧石一块。朝城讼简刑轻,有卧而理之之妙,故写此以示意。三君子闻之,亦知吾为吏之乐不苦也。

  昔人画柱石图,皆居中正面,窃独以为不然。国之柱石,如公孤保傅,虽位极人臣,无居正当阳之理。今特作为偏侧之势,且系以诗曰:一卷柱石欲擎天,体自尊崇势自偏;却似武乡侯气象,侧身谨慎几多年。


  顽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园林几盛衰,花树几更易;但问石先生,先生俱记得。

  老骨苍寒起厚坤,巍然直拟泰山尊;千秋纵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门。

  欲学云林画石头,愧他笔墨太轻柔,而今老去知心意,只向精神淡处求。

  题画兰竹石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

  板桥居士既为陶道人作满山兰竹矣,流泉之东,不得更着一花一叶,又惧其淡寂,乃复题二十八字以实之:峭壁飞流万丈孤,兀然仙境世间无,兰芳竹翠幽深处,置个丹炉与茗炉。

  昔李涉过皖桐江上,有贼劫之。问是涉,不索物而索诗。涉曰:“细雨微风江上春,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书民二哥,晚过寓斋,强索余画,且横甚。因亦题诗诮让之曰:“细雨微风江上村,绿林豪客暮敲门;相逢不用相回避,翠竹芝兰画几盆。”狂夫之言,怪迂妄发,公其棒我乎!

  昔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兰入室,室则美矣,芝兰勿乐也。吾愿居深山绝谷之间,有芝弗采,有兰弗掇,各适其天,各全其性。乃为诗曰:高山峻壁见芝兰,竹影遮斜几片寒。便以乾坤为巨室,老夫高枕卧其间。

  昔人画竹者称文与可、苏子瞻、梅道人。画兰者无闻。近世陈古白、吾家所南先生,始以画兰称,又不工于竹。惟清湘大涤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无不擅场,而兰竹尤绝妙冠时。盖以竹干叶皆青翠,兰花叶亦然,色相似也;兰有幽芳,竹有劲节,德相似也;竹历寒暑而不凋,兰发四时而有蕊,寿相似也。清湘之意,深得花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又闻有明三百年,文人皆善兰竹,今不概见,不识何故。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彼陈、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昔人学草书入神,或观蛇斗,或观夏云,得个入处;或观公主与担夫争道,或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夫岂取草书成格而规规效法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贴,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然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弘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只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
  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文与可、梅道人画竹,未画兰也。兰竹之妙,始于所南翁,继以古白先生。郑则元品,陈则明笔。近代白丁、清湘,或浑成,或奇纵,皆脱古维新特立。近日禹鸿胪画竹,颇能乱,甚妙。乱之一字,甚当体任,甚当体任!

  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深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如有灵,亦当为余首肯。甲申秋杪,归自邗江,居杏花楼。对雨独酌,醉后研墨拈管,挥此一幅,留赠主人。

  昔东坡居士作枯木竹石,使有枯木石而无竹,则黯然无色矣。余作竹作石,固无取于枯木也。意在画竹,则竹为主,以石辅之。今石反大于竹,多于竹,又出于格外也。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


  画兰之法,三枝五叶;画石之法,丛三聚五。皆起手法,非为兰竹一道仅仅如此,遂了其生平学问也。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块元气团结而成。此幅虽属小景,要是山脚下洞穴旁之兰,不是盆中磊石凑栽之兰,谓其气整故尔。聊作二十八字以系于后:敢云我画竟无师,亦有开蒙上学时。画到天机流露处,无今无古寸心知。

  平生爱所南先生及陈古白画兰竹。既又见大涤子画石,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或完或不完。遂取其意,构成石势,然后以兰竹弥缝其间。虽学出两家,而笔墨则一气也。

  先构石,次写兰,次衬以竹,此画之展次也。石不点苔,惧其浊吾画气。

  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 ———题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

  几枝修竹几枝兰,不畏春残,不怕秋寒。飘飘远在碧云端,云里湘山,梦里巫山。  画工老兴未全删,笔也清闲,墨也斓斑。借君莫作画图看,文里机闲,字里机关。 ———题兰竹石调寄《一剪梅》

  介于石,臭如兰,坚多节,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

  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写三物与大君子为四美也。

  写兰宜省,写石宜冷,画家妙法,笔底还狠。

  竹称为君,石呼为丈,锡以嘉名,千秋无让。空山结盟,介节贞朗。五色为奇,一青足仰。

  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题竹石

  画工何事好离奇,一干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擎日待何时! ———题出纸一竿

  老夫自任是青山,颇长春风竹与兰。君正虚心素心客,岩阿相借又何难。

  七十衰翁淡不求,风光都付老春秋。画来密篠才逾石,让尔青山出一头。

  且让青山出一头,疏枝瘦干未能遒。明年百尺龙孙发,多恐青山逊一筹。

  绕藤龙孙好节柯,居中柱石老嵯峨。春风夏雨清光满,历到秋冬翠更多。

  一枝偶向崖边出,便晓山中篠簜多。寄语采樵人莫羡,留他君子在岩阿。

  四时花草最无穷,时到芬芳过便空。唯有山中兰与竹,经春历夏又秋冬。

  兰竹芳馨不等闲,同根并蒂好相攀。百年兄弟开怀抱,莫谓分居彼此山。

  挥毫已写竹三竿,竹下还添几笔兰。总为本源同七穆,欲修旧谱与君看。

  日日红桥斗酒巵,家家桃李艳芳姿。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

  新栽瘦竹小园中,石上凄凄三两丛。竹又不高峰又矮,大都谦退是家风。

  题杂画

  乾隆二年丁巳,始得接交于肃公同学老长兄。见其朴茂忠实,绰有古意,如松柏之在岩阿,众芳不及也。后十余年,再会如故。又三年复会,亦如故。岂非松柏之质本于性生,春夏无所争荣,秋冬亦不见其摇落耶?因画双松图奉赠。弟至不材,亦窃附松之列,以为二老人者相好相倚借之一证也。

  又画小竹衬贴其间,作竹苞松茂之意,以见公子孙承承绳绳,皆贤人哲士,盖朴茂忠实之报有必然者。 ———题双松图

  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 ———画菊与某官留别

  复堂奇笔画老松,晴江干墨插梅兄,板桥学写风来竹,图成三友祝何翁。 ———题三友图

  南阳菊水多耆旧,此是延年一种花。八十老人勤采啜,定教霜鬓变成鸦。 ———题菊石图

  本为编篱护菊花,谁知老竹又生芽;千秋名士原同调,陶令王猷合一家。 ———题竹菊图

  偶然画竹浑无色,又向秋风写菊花。不敢自夸君子节,愿从陶令作篱笆。 ———题兰竹菊帐额

  桂皮香与菊花香,都入陶家漉酒缸。醉后便饶春意味,不知天地有秋霜。 ———题桔菊

  牡丹芍药各争妍,叶乱花翻臭午天;何似竹篱茅屋净,一枝清瘦出朝烟。 ———题梅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 ———题梅竹

  牡丹花下一枝梅,富贵穷酸共一堆。莫道牡丹真富贵,不如梅占百花魁。 ———题牡丹梅花图

  兰蕙种种要栽盆,无数英雄挤破门。不如画个空缸在,好与山人作酒樽。 ———题兰蕙空缸

  谁与荒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吾腰! ———题柱石

  题他人画

  高西园,胶州人,初号南村。此幅是其少作,后病废用左手,书画益奇。人但羡其末年老笔,不知规矩准绳自然秀异绝俗,于少时已压倒一切矣。西园为晚峰先生画,余不及见晚峰,而西园见之;后人不及见西园,而予得友之。由此而上推,何古人之不可见?由此下推,何后人之不可传?即一画有千秋遐想焉! ———题高凤翰寒林雅阵图

  岂是人间短褐徒,胸中锦绣要模糊。况经风雨离披后,废尽天吴紫凤图。南阜山人作披褐图,寂寥萧澹。既已蔬食没齿无怨矣。板桥居士为题二十八字,则又怨甚,然居士实不怨也。复录《遣怀》旧作一首,寄于卷内,以与先篇相发明焉:江海飘零窃大名,宫花曾压帽檐轻。樽前更挟韦娘艳,再怨清贫太不情。 ———题高凤翰披褐图卷

  睡龙醒后才伸爪,抓破南山一片青。聊题画境,其笔墨之妙,古人或不能到,予何言以知之。

  此幅已极神品逸品之妙,而虫蚀剥落处又足以助其空灵。

  此幅从何处飞来,其笔墨未曾着纸,然飞来又恐飞去,须磔狗血以厌之。

  此幅三石挤塞满纸,而其为绿、为赭、为墨,何清晰也!为高、为下、为内、为外,何径路分明也!又以苔草点缀,不粘不脱,使彼此交搭有情,何隽永也!西园老兄,秀才出身,故画法具有理解。近日诗古家骂秀才,骂制艺,几至于不可耐。不知诗古不从制艺出,皆无伦杂凑。满口山川风月,满手桃柳杏花,张哥帽,李哥戴,直是不堪一笑耳。圣天子以制艺取士,士以此应之。明清两朝士人,精神聚会,正在此处。试看西园兄画,绝无时文气,而却从时人制艺出来。 ———题高凤翰画册

  复堂之画凡三变:初从里中魏凌苍先生学山水,便尔明秀苍雄,过于所师。其后入都,谒仁皇帝马前,天颜霁悦,令从南沙蒋廷锡学画,乃为作色花卉如生。此册是三十外学蒋时笔也。后经崎岖患难,入都得侍高司寇其佩,又在扬州见石涛和尚画,因作破笔泼墨,画益奇。初入都一变,再入都又一变,变而愈上,盖规矩方圆尺度,颜色深浅离合,丝毫不乱,藏在其中,而外之挥洒脱落,皆妙谛也。六十外又一变,则散慢颓唐,无复筋骨,老可悲也。册中一脂、一墨、一赭、一青绿,皆欲飞去,不可攀留。世之爱复堂者,存其少作壮年笔,而焚其衰笔、赝笔,则复堂之真精神真面目,千古常新矣。 ———题李鱓花卉蔬果册

  此复堂先生六十内画也。力足手横,大是青藤得意之笔,不知者以为赝作,直是儿童手眼未除耳。 ———题李鱓枯木竹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