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集

  十五
  北洼深处好怒鱼,淡荡春风二月初。河水尽开冰尽化,家家网罟曝村墟。
  十六
  秋风获苇路湾环,钓叟潜藏乱草间。忽漫鹭鸶惊起去,一痕青雪上西山。
  十七
  浅草平沙秋气高,青光不动海光摇。忽腾一骑鸾铃响,绣箭前坡落皂雕。
  十八
  射罢黄羊猎罢山,雕弓挂花老松间。账中袅袅闻吹笛,新买吴姬号小蛮。
  十九
  城上春云拂画楼,城边春水泊天流。昨霄雨过千山碧,乱落桃花出涧沟。
  二十
  迎婚娶妇好张罗,彩轿红灯锦绣拖。鼓乐两行相叠奏,漫腾腾响小云锣。
  二十一
  席棚高揭远招魂,亲戚朋交拜墓门。牢醴漫夸今日备,逮存曾否荐鸡豚?
  二十二
  腌猪滴血满城红,南贩姑苏北蓟中。纵使千金夸利益,刀头富贵梃头雄。
  二十三
  天道由来自好生,家家杀戮太无情。老夫欲种菩提树,十里春风作化城。
  二十四
  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
  二十五
  行盐原是靠商人,其奈商人又赤贫?私卖怕官官卖绝,海边饿灶化冤磷。
  二十六
  二十条枪十口刀,杀人白昼共称豪。汝曹躯命原拚得,父母妻儿惨泣号。
  二十七
  街头攫得百钱文,烂肉烧肠浊酒醺。到得来朝无理料,又寻瞎账闹纷纷。
  二十八
  面上春风眼上波,秧歌高唱扮渔婆。不施脂粉天然俏,一幅缠头月白罗。
  二十九
  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
  三十
  莫怨诗书发迹迟,近来风俗笑文辞。高门大舍聪明子,化作朱颜市井儿。
  三十一
  百岁辛勤貌可哀,养儿妖纵不成材。骰盆博局开门去,待得三更径不回。
  三十二
  放囚宣诏泪潺潺,拜谢君恩转戚颜。从此更无牢狱食,又为盗窃触机关。
  三十三
  马思南北是山田,石块沙窝不殖钱。待到三分秋稼熟,大家欢喜说丰年。
  三十四
  征发钱粮只恨迟,茅檐菩屋又堪悲。扫来草种三升半,欲纳官租卖与谁?
  三十五
  潍城原是富豪都,尚有穷黎痛剥肤。惭愧他州兼异县,救灾循吏几封书。
  三十六
  木饥水毁太凋残,天运今朝往复还。间行北郭南郊外,麦陇青青正好看。
  三十七
  关东逃户几人归,携得妻儿认旧扉。茅屋再新墙再葺,园中春韭雨中肥。
  三十八
  泪眼今生永不乾,清明节候麦风寒。老亲死在辽阳地,白骨何曾负得还。
  三十九
  卖儿卖妇路仓皇,千里音书失故乡。帝王深恩许重聚,三年稼熟好商量。
  四十
  奢靡只爱学南邦,学得南邦未算强。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

  ○碑文

  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
  乾隆十四年三月,潍县城工修讫,谯楼、炮台、垛齿、睥睨,焕然新整;而土城犹多缺坏,水眼犹多渗漏未填塞者。五六月间,大雨时行,水眼涨溢,土必崩,城必坏,非完策也。予方忧之。诸烟铺闻斯意,以义捐钱二百四十千,以筑土城。城遂完善,无复遗憾,此其为功岂小小哉!查潍县烟叶行本无经纪,而本县莅任以来,求充烟牙执秤者不一而足,一概斥而挥之,以本微利薄之故;况今有功于一县,为万民保障,为城阙收功,可不永革其弊,以报其功、彰其德哉!如有再敢妄充私牙与禀求经纪者,执碑文鸣官重责重罚不贷!
  文昌祠记
  文云乎哉!行云乎哉!神云乎哉!修其文,懿其行,祀其神,斯得之矣。潍城东南角,旧有文昌帝君祠,竦峙孤特,翘然为青龙昂首,阖邑之文风赖焉。乾隆年来,日就颓坏。今若不葺修,将来必致一砖、一瓦、一木、一石而无之矣。诸绅士慨然捐助,以复旧观,并觅一妥贴精干之人,以为朝夕香火、尘埃草蔓扫除之用;诚盛举亦要务也。既已妥侑帝君在天之灵,便当修吾文、懿吾行,以付帝君司掌文衡之意。昔人云:拜此人须学此人,休得要混账磕了头去也。心何为闷塞而肥?文何为通套而陋?行何为修饰而欺?又何为没利而肆?帝君其许我乎!潍邑诸绅士,皆修文洁行而后致力以祀神者,自不与龌龊辈相比数。本县甚嘉此举,故爱之望之,而亦谆切以警之,是为民父母之心也。乾隆十五年,岁在庚午二月初十日,杏苑花繁之际。
  城隍庙碑记
  乾隆十七年岁在横艾滩、月在蕤宾,知潍县事板桥郑燮撰并书。一角四足而毛者为麟,两翼两足而文采者为凤,无足而以龃龉行者为蛇,上下震电,风霆云雷,有足而无所可用者为龙,各一其名,各一其物,不相袭也。故仰而视之,苍然者天也;俯而临之,块然者地也。其中之耳目口鼻手足而能言、衣冠揖让而能礼者,人也。岂有苍然之天而又耳目口鼻而人者哉?自周公以来,称为上帝,而俗世又呼为玉皇。于是耳目口鼻手足冕旒执玉而人之;而又写之以金,范之以土,刻之以木,琢之以玉;而又从之以妙龄之官、陪之以武毅之将。天下后世,遂裒裒然从而人之,俨在其上,俨在其左右矣。至如府州县邑皆有城,如环无端,齿齿啮啮者是也;城之外有隍,抱城而流,汤汤汩汩者是也。又何必乌纱袍笏而人之乎?而四海之大,九州之众,莫不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祸福之权,授之以死生之柄;而又两廊森肃,陪以十殿之王;而又有刀花、剑树、铜蛇、铁狗、黑风、蒸鬲以惧之。而人亦裒裒然从而惧之矣。非惟人惧之,吾亦惧之。每至殿庭之后,寝宫之前,其窗阴阴,其风吸吸,吾亦毛发竖栗,状如有鬼者,乃知古帝王神道设教不虚也。子产曰:「凡此所以为媚也,愚民不媚不信。」然乎!然乎!潍邑城隍庙在县治西,颇整翼。十四年大雨,两廊坏,东廊更甚,见而伤之。谋葺新于诸绅士,咸曰:「俞。」爱是重新两廊,高于旧者三尺。其殿厦、寝室、神像、鼓钟徇坚以焕,而于大门之外,新立演剧楼居一所。费及千金,不且多事乎哉!岂有神而好戏者乎?是又不然,曹娥碑云:「盱能抚节安歌,婆婆乐神。」则歌舞迎神,古人已累有之矣。诗云:「琴瑟击鼓,以迓田祖。」夫田果有祖,田祖果爱琴瑟,谁则闻知?不过因人心之报称,以致其重叠爱媚于尔大神尔。
  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娱之哉!况金元院本,演古劝今,情神刻肖,令人激昂慷楼,亦不为多事也。总之,虑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人而神者也,当以人道祀之;天地、日月、风雷、山川、河岳、社稷、城隍、中留、井灶,神而不人者也,不当以人道祀之。然自古圣人亦皆以人道祀之矣。夫茧栗握尺之牛,太羹元酒之味,大路越席之素,瑚琏箐愿,以致其崇极云尔。若是则城隍庙碑记之作,非为一乡一邑而言,直可探千古礼意矣。董其事者,州同知陈尚志、田廷琳、谭信、郭耀章,诸生陈翠,监生王尔杰、谭宏。其余蠲资助费者甚夥,俟他日摹勒碑阴,寿诸永久,愚亦未敢惜笔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