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志斋集

  读法言
  扬雄子云法言十三篇子云为此书尝自拟论语而后世大儒或侪诸荀卿其自拟者僣也侪以荀卿者亦非也论语述圣人言行犹天地之化子云方且窃之焉雕镂藻绘而蕲类之其僣甚哉然自圣人没明道者莫尚于子思孟子彼荀卿者乃攘袂讦斥而诋生民之性为恶其妄孰甚焉子云则不然措言持论不敢违乎圣人至其为善恶混之説及以韦成与顔子并称皆其不智而过言耳非若卿之妄也曰子云胜卿与曰否卿才髙而果于大言故其过多子云才劣而笃于好古故其过少其未闻道则一也曰好古曷事莽乎曰好古而不能择义则将奚所不至故士贵乎闻道
  读风俗通义
  风俗通义三十篇后汉末应劭所着今所存者皇霸正失愆礼过誉十反声音穷通祀典怪神山泽十巻而已其辞固无他竒然语怪神之事一以理胜之足以觧流俗之又载当时人品而具评其事非按经受礼不敢畧于中臆之説故至今传而不废也后世著书者厌常喜异设为诡激邪曲之辩以为髙一时虽可以动人而无补于世终不能如此书之传者众矣天下之物山岳有时而崩金石有时而毁惟至理之言与天地并存立言之士其不可不务知道哉
  读汉盐铁论
  盐铁论六十篇汉桓寛所着当武帝时兵革荐兴财用匮竭而均输盐铁之征横出天下疲孝昭即位大将军请诏郡国举贤良文学问民所苦咸愿罢盐鐡酒均输官御史大夫桑羊争难之以为不可罢寛袭其意而设为问答之词以尽其辨善乎其言也于乎爲天下者曷尝患乎无财也哉天下未尝无财也茍用之以节治之有道夫何不足之有以汉言之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免民租者近半其时非有均输盐鐡之征而府库充溢钱贯朽不可较武帝之天下即文帝之天下而又加之以百出之敛未尝免一嵗之租宜其富矣而反愈困乏何哉葢文帝节俭而武帝征伐营缮以糜费之也人君茍不节俭虽积金齐泰华蓄货拟江海不至于乱未见其厌足也武帝之天下宜乱矣而文景之泽犹在人心重以霍光知所缓急从而稍稍罢其害者故一变而弭元元之愤不然汉岂可冀哉此书也其于道徳功利之际论之当矣不特文辞足法而己也
  读荀悦申监
  荀悦申监五巻其论治乱兴亡之理详矣悦生汉之衰丁灵献之际强臣窃柄天下溃溃日非汉有悦虽侍讲禁中而天子拱手受制知其莫之有为着此书以宣其志悦葢有用之材又亲见世之乱故其言愈有徴据从而行之可以为治而自汉以来鲜有言之者纵或言之特以其文辞而已著书之不足恃如是哉然秦熖之余圣道灭息唐虞三代之大经且废而不讲为治者视之以为空言而共哗笑之则夫悦书之不用又无足怪也余读其书至曰以智能治民者泅也以道徳治民者舟也怳然失色而悲之
  读崔豹古今注
  文之道有二载道纪事而己载道者上也纪事者其次也然道与事非判然二途也孔子入太庙每事问学诗而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不以事物为道之所寓耶舎是二者文虽丽无补于世终不能传逺茍有补虽俚谈野语亦不得而弃之予始读太公家教其辞俚杂可笑自隋唐以来即传之李翺大儒也至与文中子并称葢其言间有合乎理者故也及观崔豹古今注释名辨物其言固不成章然晋时之人以文名者何限求如豹此书之用世絶少岂非以纪事故耶由此言之世之好竒防质者可以惕然而思矣
  读博物志
  君子之学贵乎博而能约博而不得其要则涣漫而无归徒约而不尽乎博则局滞而无术孔子孟子可谓博矣然而孔子曰吾一以贯之孟子谓将以反説约也则其用心可知也葢尽万物之变而能会之于一心穷万事之情而能析之以一理此圣贤之所贵也索乎人所不可知攻乎道所不必知以俗惊世此曲士之所务君子不取也世称张茂先为博物吾观其所著书何其异哉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此物之至要而不可不求其理者也至于鸟兽草木之名状与古者之异言怪説有所不知何病其为君子茂先独汲汲焉纂述惟恐其不详而于至要而当知者反无所明焉其所务若此可谓知所先后乎哉身为辅相视乱伦悖教之事皆不之顾至于张林孙秀犬豕之徒卒见杀于其手博物之智果安在耶士不知道而多闻之为务适足以祸其身而已
  读聱隅子
  士未尝不欲闻于后世也然徒务乎闻斯无闻矣为其所志狭而所望者私也圣贤安顾其一身哉上之欲善天下次之欲淑来世遑遑终其身而不恤着之书以明道孔孟是也或者覩其烈光伤己之不若悼世之不见称亦述诸书以自表若扬雄王通之流其自为之意深而卫道之功寡君子病之矣至于黄晞聱隅子之为又慕乎雄通而作者也晞蜀士生宋仁宗时其言论不违理者颇有之然晞狠愎无忌人也故防然自信而不疑其论以汉髙杯之言为仁以屈原为愚以张良得圣人之安萧何得圣人之变刘向得圣人之力以唐太宗为武王之后一人论性则诋孟子之言为非是皆其大谬者不知道而务名无怪乎其然也然其间谓井田肉刑乡饮里选冠礼家庙之法不复弗足为治又以生不能泽物为耻呜呼晞亦有志之士哉
  读朱子感兴诗
  三百篇后无诗矣非无诗也有之而不得诗之道虽谓之无亦可也夫诗所以列于五经者岂章句之云哉葢有増乎纲常之重关乎治乱之教者存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非知道者孰能为之人孰不为诗也而不知道岂吾所谓诗哉呜呼若朱子感兴二十篇之作斯可谓诗也己其于性命之理昭矣其于天地之道着矣其于世教民彛有功者大矣系之于三百篇吾知其功无媿虽谓三百篇之后未尝无诗亦可也斯道也亘万古而不亡心防而得之岂不在乎人哉
  读陈仝甫上宋孝宗四书
  予始读仝甫论史诸文见其驰骋为惊人可喜之谈以为仝甫特尚气狂生耳未必足用也及观其上孝宗四书不觉慨然而叹毛髪森然上竖呜呼仝甫岂狂生哉葢俊杰丈夫也宋之不兴天实弃之使孝宗之志不伸者史浩沮之于前汤思退败之于后及仝甫上书之时孝宗之初志己衰矣当隆兴间孝宗茍闻此言将不逾时而召用之宁使同甫至【阙】  报死于布衣而不用哉设用同甫聼其言从【阙】 则未必无成功而卒不用者天也宋之不【阙】   孝宗也兴亡天命非予所知予所憾者以同甫【阙】 而不得一展以死又岂非天哉展弗展不足以论同甫予所深悲者世愈下而俗愈变士大夫厌厌无耻有言责者不敢吐一辞况若同甫一布衣乎人不以为僭则以为妄得全身进退以死于牖下若同甫亦幸矣尚何不用之足【阙】 世之相逺二百年而【阙】 相下如此使同甫而见之当何如耶










  逊志斋集巻四
  钦定四库全书
  逊志斋集巻五     明 方孝孺 撰杂著
  夷齐
  圣人之道中而巳矣尧舜禹三圣人为万世法一允执厥中也不及不谓之中过亦不谓之中请即此而论之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将死遗命立叔齐父卒叔齐逊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其后周武王伐商去隠于首阳山耻食周粟遂饿而死孔子尝称之曰古之贤人孟子尝称之曰圣之清谁得而议之哉虽然抑有说也先君之国受之于祖宗者也父子传次以嫡以长古之制也易此必乱昔周太王三子长防伯次仲雍次季歴太王欲传位季歴以及昌防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以顺父志以成王业孔子称之以至徳且曰民无得而称焉夷也茍知父志欲立齐当效防伯顺父之志隠然退避于治命之日不当行己之志显然辞譲于乱命之余也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幸有中子以托国焉茍无其人其如先君之社稷何汤武之征伐即尧舜之揖譲天下归周天之命也洁身自逺斯可己矣何乃耻食其粟独食其薇也庸非周土之毛乎斯皆过乎中者也于乎亷顽立懦足可为百世师过中失正恐未臻乎尧舜禹之道此孟子之所以讥乎其隘而孔子至徳之称在泰伯而不在夷齐也厥防深矣
  有子
  孔子既没天下之好为言论皆自托为孔子之徒而窃拟其说以折义理之得失至孟子时相去犹未逺而其言己纷然淆乱不可胜辨孟子毎深斥其非然亦不能止也不幸重之以秦火孔子之防言几不复存于是儒生愈无所惮肆口恣意摹效语言不特托为其位而直以孔子自命孔子之言滋以不醇今杂出于诸子家语礼记之书者多附防鄙妄不可尽信者也然孔子时诗书错缪赖孔子脩而定之故人不惑于邪说今孔子之言乖乱甚矣后世无圣人者作则其说何由而有定耶犹幸其出于道术不明之时其论不能精深故学者得以窥其缺漏而知其为伪不然其祸可量也耶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未必为孔子之言然未为甚过也有子圣人之徒奚于此而疑之以中都棺椁之制而谓不欲速朽以命子夏冉有之荆而疑不欲速贫此尤诬圣人且诬有子也孔子之于仕止皆曰有命何汲汲于得位而先之以子夏与冉有耶使孔子诚急于仕乃急于行道也岂为不欲速贫哉为贫而谋仕于蛮夷之地瞷且趋焉惟恐不得者鄙夫之所为曾谓孔子为是乎四寸之棺五寸之椁攷诸王制参诸人情使君子致仁爱于其亲非特不欲速朽也欲速朽者自为之道不欲以身为天下费也棺椁之美者事亲之道不敢以天下薄其亲也二者固各有当矣有子贤而知道者奚疑于此而非之此不惟非孔子之事决非有子之言也孔子之道犹天之赋物物受之者各异而因其所受者皆足以有成故其言近而未尝不该乎逺浅而未尝不极乎深上而可通乎下粗而可泝其精及其门者惟顔子庶乎近之而未至也孟子以下皆未免滞而未化矣有子未及孟子其言岂能似孔子哉为是说者非惟不知孔子亦未知有子者也故观论语春秋者当因其辞以求圣人之意观礼记诸子者当以圣人之意折其词
  鬻拳
  鬻拳以兵諌楚文王而自刑左氏称之为爱君余谓不然君臣之际固有常道矣贤者之事君不为违道之行以危身不为难继之事以骇世顺其常不徼异名守其职使后可法如斯而己不敢侥幸以图志之必达事之必成也故君有过举则积诚以諌三諌而不从则避其位而去之安可临之以兵脇之以威而刼其君哉语之而不听则詟惧之咄咤之俾不敢肆此制婴儿之术耳乌有北面事君而以婴儿视之哉先王立为上下尊卑之分俾为臣者严守之而不敢僣所以杜乱也马之在原野三尺牧竖鞭之而无罪及加覊靮而入君之闲虽国之贵臣不敢视其齿而蹴其刍岂诚重马哉尊其为君之所御也齿马蹴刍细故也先王所以严为之禁者其虑天下深矣况以兵刼其君者乎或谓君为非义则将危社稷大臣以安社稷为心行权以格君宜若无罪焉是岂得为权哉事固有可以行权者矣然贤者犹难之若君臣父子之分天下之大经也父暴而违道子乌可行权而谇父乎舜圣人也瞽瞍顽夫也舜视其父之恶防防然顺之不敢见于色设于词舜岂不欲格父哉尽子之道而使父化乃所以格父也纣之暴可谓甚矣箕子纣之戚防子纣之兄二子皆贤人也至亲且贤事暴君而不敢失人臣之礼或屈而为奴或待其亡而去之二子岂不知社稷重于君乎终不忍刼其君者知君臣之大经重于社稷也鬻拳之君虽有过非纣之甚鬻拳为臣非若二子之亲且贤乃忍刼其君而不顾盖激于小忠而不知大义者也焉得为爱君乎君子之予夺人将以法戒于后世不可茍也刼君而谓之曰爱君将使奸臣乱贼欲行簒弑之事者皆挟爱君之名以自文其祸后世可胜道哉然固左氏启之也
  郑灵公二首
  天下之事成于大度之君子而败于私智之小人智之于人固可以成事然用之以私意则流为诡诈险侧而智能之士莫为之用故惟足以取败大度之士其计谋画防未必过于私智之人惟其度足以容物故有智者为谋有力者为战有才者为之治所为无不成所欲无不得盖惟不自用其智乃能役举世之智而私用其智者适足为众智役此事之必致者也人之度量相去亦殊悬矣世有弃万金如涕唾者亦有吝杯羮而不肯与人者自弃万金者言之则巳之所处者大而他人为愚自吝者言之未必不以己为智而笑他人之妄也周衰诸侯之事亦多吾观郑灵公之死未尝不深哀其智之小而笑其失君臣之道至于不忍杯羮之故而杀其身也且灵公非愚也其不与子公之羮亦非诚吝也特忿子公之笑而言梦为轻也故不与之羮使其梦无徴而乖其素望此儿女子相诡之恒情小人谲诈之私智尔子公怏怏而染指笑而赦之召而赐之可也灵公欲杀之则过矣茍知其心不忠果不利于宗庙正其大罪而诛之亦可也卒不能决遂死于子公之弑计其所为岂不愚甚矣哉君臣之际难矣尊卑之礼不肃则必至于僣上下之情不洽则必至于离惟贤主能严其分于朝廷防同之时而洽其情于私觌燕享之顷朝廷之仪或有不钦虽亲贤有所不避燕享以和乐为本茍察其末节细礼而罪之则人人自危簒杀之事或阶之以起故当容之以寛推之以恕使人咸得尽其情则严不至于离而和不至于僣矣灵公既不能预严君臣之分陵夷至于鼎爼之前而方责之小礼逞诡诈之智靳于杯羮以取强臣之愤其致杀身岂足怪哉故巵酒杯羮防物也善用之可以重于茅土之赐不善用之干戈酖毒皆由于此人君自非以度容天下而挟小智以御其臣虽食之以大牢皆郑灵公之续耳岂足为智哉
  御臣之术难矣御小臣之难不若御大臣之难御大臣之难不若御权臣之难也小臣有善赏之可也有过罪之可也大臣有功而赏之浮于功则骄不称其功则怨有过而罪之当其罪则怒不当其罪则肆然犹不敢为乱也至于权臣则不然其威足以慑百姓其势足以胁人主其喜怒足以为祸福故善御权臣者能隂销其威而使国之大柄归于己者上也其次则莫若制之以礼严之以分惠之以恩使自戢其权而不至于僣又不能然则不取其怨怒而巳取其怨怒则危矣世之取权臣之怨怒者非为责其政事而然也非为诘其专横而然也其始出于争不急之小务盖侮慢之私智怨蓄于纎防芥蔕之中而祸发于簒国弑君之大昔之所闻不可胜道而灵公之于子公尤其最著者也子公之为郑卿盖久矣灵公始立而为君徳泽不加于境内威令未信于朝廷其于国之权臣宜抚之防之徐而收其柄销其威然后国可得而治也不胜其一笑之愤靳杯羮而不与以取怨卒致弑逆之祸乌得为智乎今夫吾力足以胜人而后嘲之侮之唾骂之以致其怒故毎鬭则胜茍不自量而好侮有力之人未有不胜于人者也况子公者久执郑国之政于嗣君之立得杯羮之赐则夸以为荣决然而靳之不与宁不失其素望而慙同列之人乎雷同而受辱虽鞭挞不足较而耻一人于千百人之中其辱甚于死何者恐为千百人所笑也况子公斗筲饮食之人而挟无上之噐其得志于杯羮则喜否则为乱固小人之常情其罪安足论乎独灵公之失则世之御权臣者所宜知也昔者汉文帝以诸王入继国统绛侯周勃挟诛吕氏之权常有徳色帝待之益庄一旦临朝而问谷钱决狱之数勃不能对慙愧流汗遂谢病不敢居相位不责其徳色之不恭而引职事以问之若文帝可谓能御权臣矣盖勃之功烈声威素行于臣民茍责其不恭其心怏怏未必服祸或因之以起矣吾固假之以寛置而不问而以其职问之文帝岂不知其不能对哉出其不意问其所当知使其不对而自慙慙而不敢怨怨而不敢怒其骄慢之虗气至是索然销铄而无余天下之大柄不待发于声色而尽归于巳虽有勃軰十百亦无足异矣此其得御权臣之道者也使郑灵公有文帝之行乌有杀身之祸哉后之人主不幸而遇权臣以文帝为法而以灵公为戒庶乎其无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