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东雷诗存

　　风云黯淡莽神州，骇浪惊涛天际流。纵有千年横万里，任余笔底记阳秋。
　　【注】阳秋：原意指孔子所作春秋。后喻为史书之通称，又喻为褒贬意。作者时任“新闻报”撰述。

　　半世迁流尽客乡，临安山水接金阊。凄凉驿舍盐官道，呜咽潮声撼海塘。

　　闻道乘舆出玉京，三衢烽火梦魂惊。袁江筹笔助戎幕，千里乡心夜夜萦。
　　【注】袁江筹笔：袁江，明河南祥符人，字自岷。筹笔，运笔筹划。此典不详，待考。

　　梁湖画舫弇山灯，枫落吴江秋思兴。怪底年来无韵事，洋场十里俗气腾。

　　过黑水洋遇风
　　北风吹水怒涛鸣，三十年来此远行。白浪银山驰碧海，满船旅客梦魂惊。
　　【注】黑水洋：我国黄海自南至北其水色次第由浅入深，古代航海者依次命名为青水洋，黄水洋，黑水洋。

　　芝罘望山遇雪
　　青齐山色气葱茏，岛屿星罗渤海雄。忽讶缤纷蜚玉屑，浪花雪片卷狂风。
　　【注】芝罘：在山东省，面临渤海。
　　蜚：飞意。

　　都门杂咏
　　闾阎扑地满尘湫，宫殿巍峨在上头。太息东交民巷过，森严刁斗起高楼。
　　【作者自注】都门民居例不得建楼，惟东交民巷使馆围地遍筑洋楼，且于四隅筑围城，内有炮台肘腋宫殿，可叹也。
　　【注】刁斗：古代行军用品。铜质，白天用作炊具，晚上击以巡更。金庞铸诗田器之燕子图：“燕已归来我未归，刁斗声中忽惊岁。”
　　肘腋：胳膊肘和胳膊窝。喻切近之地。此处说皇宫之近傍，即有外人之炮台。

　　而今王道履康庄，怒马高车粉黛香。深巷依旧泥泞甚，一鞭薄笨叹郎当。
　　【作者自注】都门大路近颇修洁，可行马车，惟车价甚昂，非显贵及姬妾不得享此，寻常皆用骡车，深巷小径崎岖尘隘，颠簸如昔。
　　【注】薄笨：车名。其制作粗简，行驶缓慢。宋书隐逸传刘凝之：“妻亦能不慕荣华，与凝之共安俭苦。夫妻共乘薄笨车，出市买易，周用之外，辄以施人。”

　　何处清茶瀹一瓯，咸酸滋味沁心头。玉泉山水清腴甚，可许诗人一润喉。
　　【作者自注】京门水味盐涩，不适清茶饮料。
　　【注】瀹：煮。南朝宋鲍照园葵赋：“曲瓢卷浆，乃羹乃瀹。”

　　忧时热泪似长沙，四十年来客汉家。烈士未忘弹铗志，一年一度上京华。
　　【作者自注】李提摩太君为余教导，近以条陈国计学务来京，邀余偕行以助书记，其人颇热心，年已六十三，犹有壮心也。
　　【注】李提摩太，一八四五——一九一九。晚清时，英国在华传教士。曾任“广学会”（见另注）总干事；曾筹款创建山西大学；曾出版万国公报等数十余种报刊，宣传鼓动维新变法。对中国社会开启民智，了解世界起重大影响；对中国上层政界人物亦有重大影响，其中以康有为等人为尤；对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业，现代学校，宗教，赈灾，国际贸易之发展亦具重大影响，有些还是开创性的。二千零六年，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评选，李提摩太是对近现代中国社会影响最巨大之五十位外国人之一。

　　大风
　　空林怒啸北风狂，一片寒鸦噪夕阳。卷地红尘遮白雪，漫天黄雾扑宫墙。
　　二月被裘冻欲僵，寒衾如铁拥胡床。使人遥忆江南月，杨柳春风燕子忙。
　　【笺】北国初春，犹严冻欲僵，清孔尚任有句：“那比江南江水上，绿波双桨野梅香。”可谓异曲同工。

　　闰二月九日弟子刘素和邀游农业试验场
　　大好园林傍帝乡，一湾碧水树千章。非洲斑马澳洲鸟，寒带飞熊热带羊。鹦鹉架前巢翡翠，鹈鹕石畔宿鸳鸯。五州珍异搜罗尽，尔雅山经尚未详。
　　杨柳楼台又一村，竹亭水榭营朝暾。琪花瑶草储温室，瑰货奇珍列畅园。铜鹤矶头窥碧落，金狮桥畔卧黄昏。深宫宝座乘华盖，古柏高槐拥禁门。
　　【注】农业试验场：即今北京动物园。

　　大风扬沙
　　又见北风狂，尘沙掩日光。衣冠蒙粪土，天地战玄黄。面目黝然黑，须眉白也苍。萧萧和淅淅，如雨打东墙。
　　【注】玄黄：玄为天之色；黄为地之色。故指天地。又引喻为天地混沌之气。此处作后解。汉焦赣易林蛊之泰：“玄黄四塞，阴雌伏谋。”
　　【笺】本首为一百年前北京扬沙写照。

　　都门竹枝词
　　长袍高髻内家妆，琼姊兰姨逛庙忙。六十老妪头尽白，也涂脂粉效秋娘。满洲妇逛庙东西寺，东为隆裕寺，西为护国寺。
　　【注】琼姊兰姨：指各色妇女。
　　逛庙：清制凡满蒙王公贵人诸内眷，例不许外出。唯每季可游庙一次。

　　春雷乍震辘轳惊，御父频传叱驭声。莫道崎岖惟世路，要知夷险在神京。骡车。
　　【注】辘轳：车轮。清周龙藻诗陇头水：“人言此水声声别，尽是征夫眼中血，万古千秋共呜咽。呜咽声，流未已，辘轳声，行不止。”
　　御父：车夫。
　　叱驭：此处解为叱使拉车之牲口。
　　夷险：此处作艰险意解。前蜀韦庄诗和郑拾遗秋日感事：“国运方夷险，天心讵测量。”

　　东安门外市场开，宝马香车络绎来。惟爱新奇番泊货，嫣然笑语久徘徊。东安市场。
　　【注】番舶货：外国货；进口货。

　　深宫宵旰切殷忧，志士彷徨家国谋。讵意京僚工粉饰，韩潭歌舞几曾休。韩家潭。
　　【注】宵旰：宵衣旰食。天未亮即起身，天黑后才进餐。形容勤劳，一般称颂帝王勤于政事。亦借喻帝王。此处含讽刺味。宋苏轼上神宗皇帝书：“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
　　京僚：京官。中央政府官员。
　　韩潭：韩家潭。当是北京一处专供官僚显贵冶游之地。国难当头，歌舞不休，此清政府中央大员写照，可发一叹。

　　南悬蒲席北铜钲，列肆商标分外明。闻道人人称幌子，由来标榜重虚声。幌子。
　　【注】蒲席：蒲草编成之席，大而方正。因喻为广告牌。
　　铜钲：古代一种铜质乐器，下柄上方，其形颇似当今举牌。因喻广告牌。
　　幌子：旧时用布扎于竿头，高悬在店铺门外用以招揽顾客之招子。此喻店招。

　　深宵月黑路难行，电炬而今胜短檠。光耀晨星火如豆，流萤万点绕皇城。京师电灯。

　　火车赴津过杨村有感
　　四望郊原积水平，当年流血叹纵横。纸钱风送杨村道，凭吊忠魂聂士成。
　　【注】聂士成：因抗击八国联军死节于天津之清军将领。

　　丁沽旅馆枯坐无聊偶占数绝
　　围城电辙绕西东，夷险而今大不同。试望旭街租界地，黄昏灯火万家红。
　　【注】电辙：有轨电车之路轨。
　　夷险：此处又解作平坦与险阻之意。明李东阳北上录序：“平生一二朋旧，或取而观之，知道路之夷险，居起之劳逸。”
　　旭街：明亮之街道。

　　八国居留画界明，伊川被发黯然惊，莫湔庚子无穷耻，犹有联军纪念名。
　　【注】伊川：伊川先生。宋理学家邵雍，程颐别号皆是。故此处喻为理学家，道学家。意彼如见租界景象，定当大惊失色。

　　与洪丈家纳合摄小影题句
　　莽莽前尘二十年，无端霜鬓掩华颠。英雄老去心犹壮，事业文章晚更传。
　　当年舞鹤许翩翩，弹指光阴卅六年。虚博头衔新令尹，自惭铁砚未磨穿。
　　与君萍水证前缘，先入东吴后入燕。都道不如归去好，杏花春雨洒征鞭。
　　新吾故我总依然，鸿雪留痕证夙缘。纵使化身千万亿，真如色相有谁传。

　　乐子班
　　体态轻盈压小鬟，筝琶繁促赧朱颜。回肠荡气欲喉曼，郑卫遗音乐子班。
　　【注】乐子班：泛指古代奏乐及歌舞之班子。其社会地位低下。
　　赧：此处作因害羞而脸红。
　　郑卫遗音：指春秋时郑卫二国之音乐。喻为民间通俗之音乐，与儒家所推崇之雅乐相对，故亦被指为淫音。唐白居易诗邓鲂张彻落第：“众耳喜郑卫，琴亦不改声。”

　　栏杆斜倚转秋波，轻启朱唇唤奈何。赢得津沽年少子，无端啼笑惹情魔。
　　【注】津沽：天津大沽并称。泛指天津。

　　津门杂感
　　滞迹津门杂感多，楼台到处竞笙歌。数钱姹女多于鲫，乞食贫儿似织梭。
　　【注】姹女：少女；美女。后汉书五行志一：“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

　　洋场十里起崇楼，杨柳青青卫白流。碧眼虬髯知宝气，鲛人珠泪黯然愁。
　　【注】卫白：卫水与白水。
　　鲛人珠泪：典出洞冥记：“（吠勒国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舍。得泪珠，则鲛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此句谓外国人所掠取之财物，皆中国人泪珠洒成。

　　大雾
　　岁在己酉冬，余家牯岭路。围炉小楼东，亲戚快欢晤。忽然开窗牖，儿童惊喧诉。烟云寒空蒙，浮动如霞布。道是邻居火，回禄来小驻。余乃矍然惊，积薪惑火厝。振衣出后庭，僮仆蹶然寤。西邻惊吴姬，东舍噪稚孺。里人奔走告，深巷纷驰鹜。远眺如鹰瞵，探首作狼顾。比邻有空房，宵小潜昏暮。畴昔穿我墉，今或仍窟兔。殆效楚人炬，乘乱盗府库。阍人肩长梯，猱升或蚁附。大索不得贼，余乃忽然悟。袅袅固非烟，冷霾何寒冱。天公施狡狯，乃作五里雾。空巷封白云，朦胧迷玉树。高阁恍凌烟，横江疑白露。大雾亦偶然，胡乃普惊怖。
　　【注】牯岭路：上海路名。
　　窗牖：窗户。
　　回禄：传说中火神。左传昭公十八年：“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杜预注：“回禄，火神。”后喻火灾。旧五代史世袭传二钱镠：“元瓘幼聪敏，长于抚驭，临戎十五年，决事神速，为军民所附，然奢僭营造，甚于其父，故有回禄之灾焉。”
　　矍然：惊惧貌；惊视貌。元辛文房唐才子传骆宾王：“为敬业作檄传天下，暴斥武后罪。后见读之，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
　　火厝：积薪厝火意。喻隐伏之危机。汉书贾谊传：“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谓睡在极易引火之柴堆上，其危可知。
　　宵小：小人；坏人。明孙兆祥诗禾已黄歌：“蝗兮蝗兮禾已黄，恩斯勤斯匪尔粮。何不往啮彼宵小之肝肠。”
　　畴昔：往日，从前。唐李白诗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知。”
　　墉：墙。
　　楚人炬：指项羽纵火焚烧阿房宫事。唐杜牧阿房宫赋：“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此喻纵火。
　　盗府库：喻借机趁火打劫。
　　阍人：守门人。
　　猱升：喻如同猿猱般轻捷攀登高处。清史稿纶布青传：“地险绝，督兵猱升而上。”
　　寒冱：严重冻结，极寒。新唐书西域传下识匿：“王居塞迦审城，北临乌浒河，地寒冱，堆阜曲折，沙石流漫。”

　　坐广学会楼中有感
　　危楼高耸傍通衢，独立苍茫送白驹。寂寞江乡人踯躅，时与同人至荒村散步。高明屋宇鬼揶揄。东西筑室闻邪许，左右惊车扰辘轳。左有火车右有电车终日辘轳之声扰耳。到此诗情应更少，每当日暮返穷途。
　　【注】广学会：晚清时，外国在华传教士，外国领事和商人组成之出版机构。以“以西国之学广中国之学，以西国之新学广中国之旧学”为宗旨，出版，发行了大量宣传西方文明之书刊。
　　白驹：时光。
　　踯躅：作徘徊不进解。明陈子龙诗小车行：“叩门无人室无釜，踯躅空巷泪如雨。”
　　揶揄：嘲笑，戏弄。宋欧阳修诗葛氏鼎：“器大难用识者少，以使世俗遭揶揄。”
　　筑室：营建房舍。诗大雅绵：“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邪许：劳动时众人一齐用力所发出的呼声。即号子声。淮南子道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
　　辘轳：此谓车轮。

　　承同社哈文藻徐惟岱戴师铎张纯一曹曾涵管鹤吴德亮先后赐和再迭前韵
　　羣贤彩笔耀云衢，抱瓮才人困枥驹。哈子筱泉自号抱瓮知其韬匿者久。骑省文章人共赏，宋徐铉有骑省集，徐为北宋文学家，以喻徐子荩丞之谦逊。剡源诗集口交揄。元戴表元有剡源集三十卷，词藻富丽。以喻戴子之精锐。九龄家学传风度，张九龄有曲江集，以喻张子仲侯诗具有家学。八斗才华运辘轳。曹植才八斗。以喻曹子恂卿之多才。得友管城风雅士，风雅士以喻管子西园。梅村载酒伴长途。吴祭酒为国朝诗家。以喻吴子寅斋。长途载酒以喻诗社初发轫。

　　己酉十一月二十七日地震（柏梁体）
　　仲冬天气放早梅，深宵高阁煮新醅，忽然大地讶掀豗，上下震荡波云隤。屋宇动摇窗牖开，山岳振撼五丁推。灏气盘旋去复回，似有巨灵举手抬。鳌鱼鼓鬐羣相猜，瞬间沧桑剧可哀。沙鹿梁山话劫尘，前年桑港罹凶灾。崇楼杰阁堕尘埃，朱帘绣闼生烟炱。地心热力何恢恢，东西横穿达八垓。奔腾向我东亚来，六种震动响春雷。海上繁华锦绣堆，衣香鬓影梦惊纔。红烛光摇玉镜台，香醪乱泛琉璃杯。壮士变色不敢咍，妇孺惊走互相隈。或疑火山发滂陪，芸芸众生受燔煨。或谓仙山徙蓬莱，东瀛咫尺相溯洄。高阳游客喜嘲诙，云是坤母腹震将产奇特之婴孩，扶舆鬰积混沌胚。而今始结宁馨胎，西方美人每自媒。我看东亚大陆产雄材，天地震惊实奇侅。宇宙神秘何知哉。
　　【注】柏梁体：相传汉武帝在柏梁台和羣臣联句，共赋七言诗，每人一句，每句用韵，一句一韵。后称每句用韵之诗体为柏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