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川集

  书水西集
  华师鲁刻其父水西君所为诗文凡八巻曩余与君同在兵曹而君为职方郎是时西北边数被侵职方颇号多事君据案草奏或一日四五上莫不切中机宜每赤囊才入尚书立召问君君口对甚辨无留滞者于是遂以才称顷之君坐言者所中免官家居而余时亦罢归每尝君则见君悄然独闭一室尽取古儒先所疏注笺纂六经文字凡百余家精髓糟粕咸在所谓累世不能殚其説者君独悉力标驳参伍毛厘同异要于融而聨之以上究六经之防而成一家之説若小戴书则既有端绪矣未几而遂卒自君居剧曹与家居治经亦时以余力作为诗文葢君为人劲挺有精力其志甚锐而用心最苦其试于世则欲以才具功名自振即使枯稿山泽亦欲自托于经术以蕲于后世有知我者诗文虽赡切可喜然要非君志之所存也顾其才既遭抑塞而经术所著述亦未克就是以其所志者若或靳之而泯焉无传其非志之所存者独尚足以传于世若此余恐读是编者以为是足以尽君也故为发君之平生虽然昔人谓容貌禄位不能动人人安肯传其书然则书之传者亦往往禄位能动人者也即如世所传经注百余家者虽其山泽之儒禄位不显则以附于六经与之并行而人不能废之舍是而传焉者寡矣君既不得显于功名而又不及托于经术彼其泯焉无传者则既已矣其所谓足传于世者亦焉可知其何如也哉此余所以重悲君之志而为之言者冀后世有因余言而知君者也
  书钱遇斋高尚巻
  予自为编修罢归是时邑中士大夫谢事而居者十数人此十数人者里闾丘壑遨游燕笑之欢日相聚也彬彬乎有佚老之遗焉而余适以罢归得厠其间时时从诸君子游相与为乐然诸君子多以久宦致通显而余亦逡巡郎署者数年而后归独遇斋始挂仕籍不赴官即解去遇斋解官既先于诸君子而年又最髙于是诸君子相与推而尊之至相率为诗歌以赠而题其巻首曰髙尚其意若有羡于遇斋而歉然以为不可及者夫诸君子既已与遇斋同其所乐而无间矣顾若有羡于彼而不可及者何也夫士大夫驰骋于功名之门而逍遥乎泉石之娱使两者各据其方而不相为谋则莫不皆自以为快意然至课其盈亏倚伏之数则泉石之士或病其枯槁而功名之士至以为头颅可知自悔而无所及方遇斋之抱利器而不售以至于老也则诸君子亦或未始不悲其穷然诸君子之出而用于世也虽无穷愁抑塞之患然而伛偻趦趄日疲乎其形宠辱誉毁日鬭乎其心者宜亦不少矣如是者十数年或三四十年而后得与遇斋同其乐于此譬如贾人歳歳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既抵于岸而得晏然当此之时亦未有不自笑其税驾之晩者矣而奚啻有羡于遇斋而已欤然则功名之门此遇斋之所不能与诸君子争焉者也而泉石之娱此遇斋所以不易其乐而诸君子能同之于终不能同之于始者也易不云乎壮趾则凶遯尾则厉葢言进而趋时者利于后退而息机者利于先也诸君子之退而息机也比之遇斋则已后矣矧余又误不自量始弱冠而已得官未溉其根而繁其叶又逡巡其间不早自解去则是诸君子之中其不为遯尾者莫如遇斋其为壮趾者莫如余也余退则既后于遇斋其进也又不幸而早于诸君子噫嘻几何而不为凶与厉之萃也欤然犹幸得罢归以与诸君子相从于泉石之间虽髙尚之风不可以冀矣然庄生所谓樗栎以不材得全余今亦庶几焉耳
  书地理鹤冈况君巻
  叩巫卜星相堪舆之家而问焉曰吉乎未必然也而闻者骤然喜叩巫卜星相堪舆之家而问焉曰凶乎未必然也而闻者骤然悲则是巫卜星相堪舆常操吉人凶人悲人喜人之权以奔走乎其人而其人之吉凶悲喜一系于巫卜星相堪舆之口而听焉若是何也人情常喜希觊乎其所不可必而常揣摩乎其所不可知而术家冯鬼神以自神故多言而或信巧发而奇中操希觊之心与摩揣之见而叩之凭鬼神之人而投之巧发奇中之説宜其入之深也诸家之中其尤炽者曰堪舆其指画天地支离五行八卦奇中之说尤多而人尤尊之堪舆家吾不知其所始吾意其初本以土验气测量水脉以宁死者而赞慈孝如是而已葢未始有鬼防之説也自兹説之行至使子孙露其先人不葬以待吉地与吉日致其人而不免于水火者有矣或取土中数十年之陈胔非有山崩水齧而好数徙之甚者豫章饶歙之间盗地以葬往往至于杀人而不止然则堪舆家之説吾惧其不为祥而为孽也夫儒者之论殃庆归之积善与恶其説至精犹或半验半不验则天道之逺也而谓既朽之骨丛祸丛福若呼谷而响答焉其亦未必然欤鹤冈况君精于术而能奇中者也曩余葬母实借于君然余之借君非其吉凶祸福之谓也君间尝请文于余呜呼挟君之术以游于世其有不能奔走乎其人而其人之悲喜有不惟君之为听者欤然则余言何能轻重君耶君如有意乎余言也则君其务为土验气以宁死者毋务为吉凶祸福以邀生者而孝子慈孙有溺于吉凶之説其亦以余言解之而已矣
  书王氏传家录后
  文皇起北藩靖内难一时云合之士其首功既皆裂土而王矣其斩馘自一级以上至于执殳樵爨亦莫不授武功爵世其子孙至万余然王氏自长史公以儒生首事文皇于藩至其子彦昭两世矣长史左右夹辅不幸老死及靖难兵起彦昭寔与居守其两世皆不可谓无功然顾不得与一时云合之士同裂土而又不得一介之爵以世其子孙若是何也岂其翊赞于遵晦之日者不及乎纯熈大介之防其居而守社稷者固不如行而扞牧圉之为劳也欤自汉而下拜侯彻爵率以战功为重文皇之意其或在于此欤虽然裂土之封孰与诗书之泽之可以长久使其子孙饱禄而骄佚孰与使其子孙苦约而思以自立也夫世禄之族骄骄则举其累世之所遗者或一朝而褫之儒生之族发愤自立则其先世虽无所遗而犹可以自振自国初以来所谓世禄之族其盛衰可数已而王氏子孙读书好礼彬彬然以儒名其家者相望而东臯公以能书官至太常卿然则儒术之与战功王氏之所以遗其子孙与文皇之所以报王氏者又孰多而孰少耶于是长史公几世孙稷纂其先人之行事自长史公而下凡几世题曰王氏传家録葢诗书之泽在焉余尝读唐李邺侯家傅侯遇肃宗于潜龙之时及其起事李郭诸人皆以百战裂土而邺侯虽帏幄谋臣然不得与其列其事颇与王氏类邺侯之子繁积书至三万轴而当世推其文雅此亦偶类于王氏且夫李郭诸人不能世其家也久矣而邺侯之事至今独着于世者则以家传在也然则后有欲观王氏者其在兹录矣乎此稷之所为纂也














  荆川集巻七
  钦定四库全书
  荆川集巻八
  明 唐顺之 撰
  记
  重修宜兴县学记
  先王因人情而施之教知夫人情所不乐则不可以从事于久不可以从事于久则不可以责其器之备而业之精也是故学校以教士而养之以礼乐以柔伏其速成躁进之心使其终日从事于俎豆筐篚象勺干籥盘辟缀兆之容与其匏搏拊笙磬雅颂龡击歌咏之声盘辟缀兆其文郁如龡击咏歌其音铿如是耳目之所恱而血气之所畅也天机与器数相触而不自知是以能终身安焉而不慕乎外上之人九年而后视其成四十而后试之仕而士不自以为滞也故其器之备也则自简亷直温刚塞恭愿至于中和孝友皆能尽其微妙而无有粗疎傲戾之气其业之精也则自虞夏商周之典章鞮译象寄之语言至于射御操缦杂服之技凡可以为家国天下之用者能贯而通之而无有乎卤莽生澁之习葢其磨揉之久而其势不得不至乎此也今也礼坏而乐废先生之所以为教弟子之所以为学者何也朝击柝而聚之而课之书夕击柝而聚之而校之文口吻刓于蠧编之诵记而思虑敝于游词之剽缀夫士者之为此其不得已而应有司之求则可耳岂人情之所乐而况声利之焰薰心炫目又杂然而日出以非可乐之习驱之以必可夺之诱则宜其有厌苦学校之心惟恐其去之不速亦何怪乎业之不精而器之不备也葢孔门诸子尝言志矣防独不愿仕也浴沂风雩鼔瑟咏歌以适其意而子夏亦云出见纷华盛丽而悦有鼓瑟咏歌浴沂风雩之乐则防也可以自足于洙泗之滨而无所慕有纷华盛丽荡之于外则子夏不能自必于其中今也无礼乐以养之有声利以驱之而欲使之终身安焉而不去岂非势之难者欤宜兴有学旧矣歳久不葺通判泌阳焦君希程来署县事斥赎金之余凡若干两鸠工庀材以缮其事又立名宦乡贤两祠于櫺星门之旁以祀宦于其县与其乡先生之贤者而学之制于是为备既讫工教谕张君某训导某君率其学之弟子来请记呜呼礼乐以养士古之道其不可复矣虽然无体之礼无声之乐流乎宇宙而着乎人心不假器数而传则古之道固未尝不在也诵书缀文以应有司之求士生于今不可以已矣虽然其诵书也务于约而不汩于百家传注之烦其缀文也尽乎已而不牵于时俗好丑之说则今之法固不能为累也古之所谓可乐者未尝不在而今之所谓非可乐者不能为累则亦可以无用于速而去之矣宜兴溪深而谷窈石峭而泉冽自古宦游之士多欲徙而家焉葢隠然有舞雩沂水之风而地僻以简冠葢文绣之所不冲大贾重装之所不辏故其俗鲜见纷华盛丽之习然则有防也之乐而无子夏之诱宜莫如此地者噫嘻诸君子其务求古人之所可乐以自足于其间以修其器与其业而无急急于务去其学也哉
  重修泾县儒学记
  先王本道徳礼乐经术以造士而以士大夫耆老之优于道徳礼乐经术者命之以为庠序之师至于闾胥族师什伍之所鼓箧而从焉者亦无不命于上而一闾一族之间亦无非以道徳礼乐经术相磨切是以上无私师下无私学周衰王道废缺齐鲁列国学校犹在不过粉色润饰而易象春秋十六国之乐徒以夸于诸侯賔客为古物玩具而未尝以教诸弟子所谓学官与弟子云者诩诩礼乐徒能习其铿锵鼓舞而絶莫知其义其士大夫之有道徳者抱其器而私相与教授于山泽之间不出户庭而自成庠序葢观于洙泗之濵訚訚侃侃歌鼓瑟者至数千人虽数百余年诸生以时就其家习礼焉而使观者低徊不能去此其最盛然孔子在当时非有司乐象胥之职没不与瞽宗之祭而歌数千人者亦非所谓司徒俊士之选也自是之后西河邹峄传易授诗纷然弥众然皆与庠序无预汉兴立博士置辟雍桥门观听缙绅动色蕃夷武卒莫不受经然秖以为太平之荣观而当时所谓师弟子者不在也济南关西琅琊千乗世传经术隠居教授生徒至万余人然亦不属之庠序由此言之王教兴则道徳礼乐经术之寄在庠序而师道为公王教废则道徳礼乐经术之寄在山泽而师道为私虽其所寄无以异者而世之升降系之矣国家建学徧宇内蛮陬海徼莫不有学生徒多者七八百人少者百人可谓至盛然而道徳礼乐经术之寄其在焉否也所习者不过乎章句占毕所志者不过乎声利荣名其所谓髙等者亦惟骛文词之博而秖以为溺心灭质之资矜亷隅之饰而秖以成诡激矫诞之习是以豪杰之士往往病之而相与修身治心咏诗习礼考业讲徳于岩居燕处之间先王之礼乐经术亦稍稍赖以不坠然庠序为虚器而师弟子为私名论世者亦太息于斯焉泾于宁国为属邑而学宫圮坏不葺午山冯公为提学尝欲新之未克也而再为提学则以属之知府尹宇叶令祥率其民之好义者使出财鸠工不足则济以赎金之余董其役于主簿某而视其成于学官董汝砺钟维扬曹鸾于是防门璧池笋簴在列登其堂者如入孔室而闻金石丝竹之声丹艧黼黻俨而髙居挹其象者如见圣人而亲申如夭如之容其与古之庠序亦几无以异矣而午山公端轨物树风声其于为师又非徒以其位焉者泾之俗古称和柔而泾之士以余所知其有闻先生长者之风志于修身治心而深病乎占毕声利之为陋者固且有人焉而在乎庠序之间自是淬磨砥砺融习气之偏而归之浑化破意见之障以致乎精微相嘘相染而成风俗使人皆曰先王道徳礼乐经术之寄不在山泽在庠序者泾之学则然岂不盛欤古者首善自京师始故司乐象胥之教尤详于闾胥族师泾为甸服去南都三百里而近是国家之所首善也泾之士相与务乎先王道徳礼乐经术而风流乎四旁使人皆曰道徳礼乐经术之兴于庠序者泾之学始又岂不盛欤于是午山公使学官维扬与诸生张鑜来请记余乐为之记以告于多士而朂其成云午山公名天驭字应房蕲人修学始嘉靖某年某月成于某月
  重修州镇龙祠记
  龙之祠不秩于三代之典记礼者谓之四灵葢以为鳞虫之灵者耳其祀始见于封禅书朝那龙湫今天下大水之濵无处不有龙祠宋之儒者论大河之治以为不宜祀龙曰是天地之功也龙何力之有然余窃以为未尽也夫天地无为而百物之肖像于其间者莫不各致其能以效其功而天地未尝与之争功然而百物之功孰非天地之功也至于昔人之制为祀典也凡有功徳于天地之间者不问细大莫不羣然秩而祀之以致其报而未尝疑于与天地分功然而所以报百物之功亦孰非所以报天地之功也吾观于蜡而见古人通乎鬼神之情而悉于幽明之故矣夫生成百谷以粒民孰非天地之功若是则古人为之禋为之社以报之可矣至于大索鬼神而蜡焉者何为也其蜡也先农先啬庸与坊焉可矣而至于迎猫迎虎而昆虫亦登焉者何为也惟天地之生成百谷虽一猫虎昆虫亦使之尽其能于食鼠食豕之间而无遗利焉于此见天地之功为甚大人欲报天地之功而无由则虽猫虎之效一能于天地者亦秩之祀而无遗灵焉于此见人之所以报天地之功者为甚深凡百物之灵固莫不肖气于隂阳五行而龙得隂阳五行之气之精故其变化尤灵猫虎未尝无功于田而谓龙尽无功于水乎祀猫祀虎未尝疑于与天地分功而独疑于龙乎且夫天地之间大者不自擅其大而寄于小小者各务致其小以归于大其为力也大者常逸而小者常劳其功之成也小者易以为徳而其大者常不可名故耕凿之民不知帝力之何有而至于一社之长一邑之令则人煦煦然而向之死则为之尸祝而俎豆之此岂可谓忘大君之功徳而颛颛于一社长一邑令之为报哉又岂可谓一社长一邑令之功徳而非大君之功徳也哉然则龙何疑焉而不祭于古也曰百物之祭古矣又安知古之不祭龙耶古有豢龙氏豢龙氏之于龙安知其非如伊耆氏之于蜡实掌其祭者耶所谓豢龙者其无乃羞饮食以祀龙之谓而好怪者遂以豢龙为畜龙也欤龙乎可畜其亦非所以为龙矣古今大水凡四而河与江为最河移徙溃决不常而江独为安流意必有宰乎其间者而龙之奔走以効其灵也亦不可谓无州据江之冲则其建祠以祀龙也亦宜祠不知所始歳久圮坏嘉靖癸卯奉化王侯杏始为扬州府同知署府事乃斥赎金之余修之而使道士某来请记王侯儒者也其为是举也必有以通乎鬼神之情而悉于幽明之故矣余惧后之人泥于旧説而以为非经之祀也为之著论如此使龙其安且食于此而无惭焉且使读者其亦无以余为语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