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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上欧阳内翰第四书】
洵启:夏热,伏惟提举内翰尊候万福。向为京兆尹,天下谓公当由此得政。其后闻有此授,或以为拂世戾俗,过在于不肯卤莽。然此岂足为公损益哉。洵久不奉书,非敢有懈,以为用公之奏而得召,恐有私谢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听者不察,以为匹夫而要君命,苟以为高而求名,亦且得罪于门下,是故略陈其一二,以晓左右。闻之孟轲曰:“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洵之所为欲仕者,为贫乎?实未至于饥寒而不择。以为行道乎?道固不在我。且朝廷将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谓富贵高显而近于君可以行道者,莫若两制。然犹以为不得为宰相,有所牵制于其上,而不得行其志。为宰相者,又以为时不可为,而我将有所待。若洵又可以行道责之邪?始公进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余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节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治行,数月而至京师,旅食于都市以待命,而数月间得试于所谓舍人院者,然后使诸公专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为不谬,可以及等而奏之,从中下相府,相与拟议,又须年载间,而后可以庶几有望于一官。如此,洵固以老而不能为矣。人皆曰求仕将以行道,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于为贫,是二者皆无名焉。是故其来迟迟,而未甚乐也。王命且再下,洵若固辞,必将以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岁之秋,轼、辙已服阕,亦不可不与之俱东。恐内翰怪其久而不来,是以略陈其意。拜见尚远,唯千万为国自重。
【上欧阳内翰第五书】
内翰侍郎执事:洵以无用之才,久为天下之弃民,行年五十,未尝见役于世。执事独以为可收,而论之于天子,再召之试,而洵亦再辞。独执事之意,叮宁而不肯已。朝廷虽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违执事之意,譬之巫医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顾无分毫之功有益于世,而王命至门,不知辞让,不畏简书,朋友之讥,而苟以为荣。此所以深愧于执事,久而不至于门也。然君子之相从,本非以求利,盖亦乐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执事之于洵,未识其面也,见其文而知其心。既见也,闻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而执事亦不以称誉荐拔之故有德于洵。再召而辞也,执事不以为矫,而知其耻于自求。一命而受也,执事不以为贪,而知其不欲为异。其去不追,而其来不拒,其大不荣,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于心者,而执事举之。故凡区区而至门者,为是谢也。《礼》曰:“仕而未有禄者,君有馈焉曰献;使焉曰寡君,违而君薨,弗为服也。”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盖为是也哉!子思、孟轲之徒,至于是国,国君使人馈之,其词曰:“寡君使某有献于从者。”布衣之尊而至于此,惟不食其禄也。今洵已有名于吏部,执事其将以道取之邪,则洵也犹得以宾客见。不然,其将与奔走之吏同趋于下风,此洵所以深自怜也。唯所裁择。
【上王长安书】
判府左丞阁下: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幸甚幸甚!
【上张侍郎第一书】
侍郎执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所以获知于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虽暴之天下,皆可以无愧。今也,将有所私告于执事。今将以屑屑之私,坏败其至公之节,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于胸中,心不宁而颜忸怩者累月而后决。窃见古之君子,知其人也忧其人,以至于其父母、昆弟、妻子,以至于其亲族、朋友,忧之固其责也。虽然,自我求之,则君子讥焉。知之而不忧,不忧而求人忧,则君子交讥之。洵之意以为宁在我,而无宁在明公,故用此决其意而发其言,以私告于下执事。明公试一听之。洵有二子轼、辙,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始学声律,既成,以为不足尽力于其间,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尝更变,以为天子之爵禄可以攫取。闻京师多贤士大夫,欲往从之游,因以举进士。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今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一门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口。为行者计,则害居者;为居者计,则不能行。ゐゐ焉无所告诉。夫以负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奋身而往,尚不可御。有明公以为主,公焉往而不济?今也望数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缩而不进,洵亦羞见朋友。明公居齐桓、晋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而不忧,则又何说;不然,何求而不克?轻之于鸿毛,重之于泰山,高之于九天,远之于万里,明公一言,天下谁议?将使轼、辙求进于下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上张侍郎第二书】
省主侍郎执事:洵始至京师时,平生亲旧,往往在此,不见者盖十年矣,惜其老而无成。问所以来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无事他人,须张益州来乃济。”且云:“公不惜数千里走表为子求官,苟归,立便殿上,与天子相唯诺,顾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与我者,盖不为浅,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足而势不便。不然,公与我无爱也。闻之古人:“日中必й,操刀必割。”当此时也,天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宜无不听用。洵也与公有如此之旧,适在京师,且未甚老,而犹足以有为也。此时而无成,亦足以见他人之无足求,而他日之无及也已。昨闻车马至此有日,西出百馀里迎见。雪后苦风,晨至郑州,唇黑面烈,僮仆无人色。从逆旅主人得束薪火。良久,乃能以见。出郑州十里许,有导骑从东来,惊愕下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从者数百人,足声如雷,已过,乃敢上马徐去。私自伤至此,伏惟明公所谓洁廉而有文,可以比汉之司马子长者,盖穷困如此,岂不为之动心而待其多言邪!
【上韩舍人书】
舍人执事:方今天下虽号无事,而政化未清,狱讼末衰息,赋敛日重,府库空竭,而大者又有二敌之不臣,天子震怒,大臣忧恐。自两制以上宜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之忧者。洵自惟闲人,于国家无丝毫之责,得以优游终岁,咏歌先王之道以自乐,时或作为文章,亦不求人知。以为天下方事事,而王公大人岂暇见我哉?是以逾年在京师,而其平生所愿见如君侯者,未尝一至其门。有来告洵以所欲见之之意,洵不敢不见。然不知君侯见之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为两制大臣,岂欲见一闲布衣,与之论闲事邪?此洵所以不敢遽见也。自闲居十年,人事荒废,渐不喜承迎将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苟能无以此求之,使得从容坐隅,时出其所学,或亦有足观者。今君侯辱先求之,此其必有所异乎世俗者矣。《孟子》曰:“段干木逾垣而避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呜呼!吾岂斯人之徒欤!欲见我而见之,不欲见而徐去之何伤?况如君侯,平生所愿见者,又何辞焉?不宣。洵再拜。
●嘉集卷十三·书八首
【上韩丞相书】
洵年老无聊,家产破坏,欲从相公乞一官职。非敢望如朝廷所以待贤俊,使之志得道行者,但差胜于今,粗可以养生遗老者耳。去岁蒙朝廷授洵试校书郎,亦非敢少之也。使朝廷过听,而洵侥幸,不过得一京官,终不能如汉、唐之际所以待处士者。则京官之与试衔,又何足分多少于其间,而必为彼不为此邪。然其所以区区无厌,复有求于相公者,实以家贫无赀,得六七千钱,诚不足以赡养,又况忍穷耐老,望而未可得邪。凡人为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然天下之士,所以求之如不及,得之而喜者,彼诚少年,将有所忍于此,以待至于纾意快志者也。若洵者,计其年岂足以有待邪?今且守选数年,然后得窥尚书省门。又待阙岁余而到任,幸而得免于负犯废放,又守选,又待阙,如此十四五年,谨守以满七八考,又幸而有举主五六人,然后敢望于改官。当此之时,洵盖七十矣。譬如豫章橘柚,非老人所种也。洵久为布衣,无官长拘辖,自觉筋骨疏强,不堪为州县趋走拜伏小吏。相公若别除一官,而幸与之,愿得尽力。就使无补,亦必不至于恣睢漫漶,以伤害王民也。今朝廷糊名以取人,保任以得官,苟应格者,虽屠沽不得不与。何者?虽欲爱惜而无由也。今洵幸为诸公所知似不甚浅,而相公尤为有意。至于一官,则反覆迟疑不决者累岁。嗟夫!岂天下之官以洵故冗邪?洵少时自处不甚卑,以为遇时得位,当不卤莽。及长,知取士之难,遂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实亦有得而足恃。自去岁以来,始复读《易》,作《易传》百余篇。此书若成,则自有《易》以来,未始有也。今也亦不甚恋恋于一官,如必无可推致之理,亦幸明告之,无使其首鼠不决,欲去而迟迟也。世人施恩则望报,苟有以相博,则叩之也易。今洵已潦倒,有二子又皆抗拙如洵,相公岂能施此不报之恩邪?相公往时为洵言,欲为欧阳公言子者数矣,而见辄忘之以为怪。洵诚惧其或有意欲收之也,而复忘之,故忍耻而一言。不宣,洵再拜。
【上韩昭文论山陵书】
四月二十三日,将仕郎、守霸州文安县主簿、礼院编纂苏洵,惶恐再拜上书昭文相公执事: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当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而相公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宫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剑,驱之以笞棰,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没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况夫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则略之。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太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讥,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玉厚其亲于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亻黾亻免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如曰诏敕已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盖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群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从光武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之为政,与其坐视百姓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