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集


  其九曰:臣闻刑之有赦,其来远矣。周制八议,有可赦之人而无可赦之时。自三代之衰,始闻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离之后,盗贼垢污之余,于是有以沛然洗濯于天下,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而侥幸也。平时小民畏法,不敢<走咨>趄,当郊之岁,盗贼公行,罪人满狱,为天下者将何利于此?而又糜散帑廪,以赏无用冗杂之兵,一经大礼,费以万亿。赋敛之不轻,民之不聊生,皆此之故也。以陛下节用爱民,非不欲去此矣。顾以为所从来久远,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为少恩,而凶豪无赖之兵,或因以为词而生乱。此其所以重改也。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忧必深,改之,则其祸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为先郊之岁,可因事为词,特发大号,如郊之赦与军士之赐,且告之曰:吾于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残之民,知吾当赦,辄以犯法,以贼害吾良民,今而后赦不于郊之岁,以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何暇虑其后。其后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从而尽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远矣。且此出于五代之后兵荒之间,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侧耳。后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于今法令明具,四方无虞,何畏而不改?今不为之计,使奸人猾吏,养为盗贼,而后取租赋以啖骄兵,乘之以饥馑,鲜不及乱矣。当此之时,欲为之计,其犹有及乎!

  其十曰: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为其疏贱而无嫌也。不知爵禄之可爱,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无所爱惜顾念于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臣请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贤,思致太平,今几年矣。事垂立而辄废,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则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犹未也,虽得贤臣千万,天下终不可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礼,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以求亲媚于陛下。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于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不疏远宦官之过。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阴贼险诈,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无由至于陛下之前,故皆通于宦官,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谋。陛下纵不听用,而大臣常有所顾忌,以不得尽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窃闻之道路,陛下将有意乎去而疏之也。若如所言,则天下之福。然臣方以为忧,而未敢贺也。古之小人,有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臣每痛伤之。盖东汉之衰,宦官用事,阳球为司隶校尉,发愤诛王甫等数人,磔其尸道中,常侍曹节过而见之,遂奏诛阳球,而宦官之用事,过于王甫之未诛。其后窦武、何进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汉之衰至于扫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尽去乃无后患。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与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疏之,又疏之。刀锯之余必无忠良,纵有区区之小节,不过闱闼扫洒之勤,无益于事。惟能务绝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谟易以入,则天下无事矣。惟陛下无使为臣之所料,而后世以臣为知言,不胜大愿。

  曩臣所著二十二篇,略言当世之要。陛下虽以此召臣,然臣观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无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阔为世笑,然臣以为必将有时而不迂阔也。贾谊之策不用于孝文之时,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余论,而施之于孝武之世。夫施之于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于孝文之时之易也。臣虽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胜越次忧国之心,效其所见。且非陛下召臣,臣言无以至于朝廷。今老矣,恐后无由复言,故云云之多至于此也,惟陛下宽之。臣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书。
 



 
●嘉集卷十一·书五首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湖,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畚筑,列于两河之ヂ,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々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堕。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不宣。洵再拜。

  【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后起,而复为宰相,而又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远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

  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于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相之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蒂于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说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绛侯,木强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

  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上文丞相书】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慎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谋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盖尝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而试之以弓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宜愈详矣。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后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扬之,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于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不录而已矣。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终。

  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而大数已定,余吏滥于官籍。大臣建议灭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制,略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贤者众,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史,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而无过,可任以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以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国家法令甚严,洵从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从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分职之不给,此其权在御史、转运,而御史、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也。今四方之士会于京师,口语藉藉,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言于其上,诚以为近于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