臞轩集

  钦定四库全书
  臞轩集巻四       宋 王迈 撰论
  文帝论一
  文帝仁柔之主非有武之刚鋭宣之严毅也及参稽帝之行事见其居重驭轻总揽大权虽武宣之君不能过而后知人君如帝正所谓仁而有勇寛而有制者也方其乘诸吕旣诛之后自代入继习见南北两军之权能为社稷之轻重故于天下未定羣臣反侧未安之始即拜宋昌为卫将军以领之及天下已定人心已安又恐此曹之恃恩怙宠渐不可长也于是不二年间即罢昌之兵柄一呼吸指麾之顷两军权自天子出也故小而信近之臣禀命惟谨不敢窃弄威柄于防之中大而元功宿将奉身寅畏凛凛乎如履渊氷之上百司庻府不敢慢令于其内诸藩侯王不敢抗衡于其外吁何其壮也且七国之变不遽发于文帝之时者人谓吴楚包藏叛心已非一日之故惟赖文帝优游而涵容之故其谋无因而发景帝用晁错削地之防始激其变窃以为不然以文帝之时观之盖未尝无间隙可激诸侯之反者淮南王长首犯不轨死于蜀道当时有尺布斗粟之謡此有可乘之隙一也而七国不反济北王兴居与平勃之徒共平诸吕以封爵不如意而谋作乱卒起平之此有可乗之隙二也而七国不反帝太子与吴王濞太子争博以棊局杀之吴王怨望失藩臣礼此有可乘之隙三也而七国不反有此三间之可乘而七国终莫为变者非不欲为也文帝收兵权于上七国退听于下虽欲爲乱而不可得也嗟夫文帝天下之仁君而能果于用天下之权此其所以不可企及欤昔者圣人作易至巽之卦而教人以用巽之道其象曰重巽以申命至系辞又以巽以行权言之夫巽者柔顺之谓也圣人惧夫柔者之易玩而顺者之易狎也故于出命之际先庚三日以令之犹以为未足必后庚三日以申之庻几可以警天下之耳目而巽之权得以行焉仁之至义之尽也古之人有得巽之义而能用天下者文帝其当之矣
  文帝论二
  甚矣私心之未易克也太上无私其次则有私而能克人之德性本是髙明一为私欲所蔽则意念颠倒举止轻浮外无威仪足以临人中无操守足以行善发于其心害于其事奸言始得以乱吾政利口始得以覆吾邦几此者皆私欲之为害也是以人君能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就道亲贤问之辨之以明所未明笃志励行精之一之以守所难守私心邪念一切屏除天理昭融内明外映杲日中天羣阴自伏此二帝三王所以中天地而立极也汉之文帝其亦勇于克其私者欤何其见善之明而用心之刚也方六飞之幸渭桥有犯清道之跸者帝怒必欲寘之极宪一怒之余人命系焉私欲害正莫此为甚及一闻廷尉持平之言则释然而悟犯者得免于死至于朝东宫之日宦者赵谈得以骖乘人主举动万物所瞻一溺于爱悖道至此及一闻袁盎之谏随即下谈略无留难之色此二者犹可诿曰仁厚帝之天性故其释犯跸之怒为甚易而刑余骖乗大有损人主之威故改之亦无甚难也邓通近宦之最昵者也钜万之赐铜山之宠其所以贵幸通者出于内廷之右矣一旦立朝少有怠慢丞相嘉至府出片纸以檄之如召婴儿帝不敢庇之也虽欲遣使召通而又恐丞相之威未伸必纾徐以待之度通已困辱然后遣使谢丞相而召之初未尝寘忿怒于其间也其后新垣平之诈一蛊其心立庙之举非所以为训也未防而奸状自白则孥戮之刑曽不少贷自五帝之祀领之以官未尝躬徃盖絶口不言鬼神之事者终其身非勇于克其私者畴能尔哉夫帝能敢于肉刑之除而不能免犯跸之怒能安于服御之减而不能无骖乘之非能正元舅之刑而不能杜嬖幸之侮能除宗庙之秘祀而不能不为神仙之惑是皆私心有以挠之也使是数者而不能自克焉则怒者不息是枉法也非者不格是启宠也侮者不惩是长恶也惑者不悟是迷复也又何足为文帝哉惟于其所为私而能克之则已徃之愆涣然氷释自新之善昭映方来至此则大舜闻善若决之时成汤改过不吝之日夫子所谓观过斯知仁文帝其当之矣
  文帝论三
  天下之事最不可以有心爲之有心于用其刚则刚者狎之招也有心于用其察则察者欺之本也是故惟天下之至柔者为能刚惟天下之至寛者为能察观文帝之事则可见矣文帝以仁柔帅下当时称为寛大宜若臣下可得而狎之而实则凛然不可犯武帝号为英明之主持法又严于文帝宜若可以杜左右之欺而实则易于狎侮是岂可以无辨哉薄昭文帝之母弟一旦以杀使者之故文帝以义制恩寘昭于法太后虽存不可得而庇之武帝之立受制母后曽不得一举手及后崩帝始得以有为是后戚得专政于武帝之时而文帝则无之也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功不细也告变之书帝一闻而生忌使廷折简以召之极其困辱仅免于死而武帝初年武安侯为丞相擅人主生杀之权帝莫能禁如所谓君除吏尽吾亦欲除吏等语君弱臣强于势甚舛是功臣得擅权于武帝之时而文帝又无之也魏尚守云中首虏差六级似未为过而幕府以闻乃下吏夺之爵而武帝时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阅四年之乆从事于宛及其归也不过得骏马数百蹄而止而两侯三卿同日并拜得二千石者百余人是以边境之事得售欺于武帝之时而文帝亦无之也文帝入宫夜拜宋昌为卫尉领南北军不二年即停罢之操纵予夺不以兵权轻假人而武帝初遣李陵援贰师军陵不受诏又遣路博德迎李陵而博德亦耻为陵后距是兵将之令不行于武帝之时而文帝又无之也张武帝藩邸之旧臣也受赂金钱事觉以赏愧之故由代来官不过郎中令而止武帝时田蚡受韩安国五百金即召为北地都尉受王恢千金讽太后使不诛事竟不发是赃污之吏得容隐于武帝之时文帝又无之也新垣平之诈既与之立庙此固文帝一时之惑及其奸状既觉不旋踵而诛之断在不赦而武帝信李少君丹砂可化之言聴粤人祠鬼有效之説及方士神无效验而公孙卿犹得以为解终身不悟是奸幸之徒得肆意于武帝之时文帝又无之也叠是六者而论之文帝岂真仁柔武帝岂果严毅哉
  文帝论四
  贾谊天下之竒才也得君如孝文而以不用死人孰不悲谊之不遇然则文帝果弃才之主耶吾有以知其故矣帝方即位召田叔问以天下长者叔曰臣何以知之上曰以公长者宜知之于是叔以孟舒应诏夫一舒之用不足道也而帝心所向则可知矣一时大臣自绛侯外张释之直不疑冯唐诸公皆心知其为长者皆用之此帝之所见也谊一见帝相得驩甚一嵗之中自博士而陞中大夫帝之爱谊者不薄矣谊之血气方刚世故未熟挟其有余之才睨视汉廷诸臣欲出其上帝心虽爱谊而不敢决谊之用舍也一旦有请于帝首以改正朔易服色纷更制度为言帝于是得谊之为人矣吁亦孰知帝爱天下之重有甚于爱谊者乎汉兴至此甫二十年髙惠之仁渐于人者尚浅也流离之民仅及息肩正犹痼疾初奋勺饮圭黍方入口腹而或者遽欲摇撼之故恙防不复作乎此固帝之所畏也又况重以纷乱诸事之譛出于帝平日亲信者之口虽欲使谊一日安其身于朝廷不可也何也帝爱天下之重固有甚于爱谊也虽然长沙告行之后帝岂恝然忘情于谊哉度之帝意毋亦谓少年圭角未除曾不知老成之为定虑屈者伸之基栽培封殖以大谊之所受是帝之心也宣室召还之日其霜降水涸之时乎谊于是时阅天下之理义颇多于畴昔矣谊方自喜其前日之摧折乃所以为今日之发生而帝亦未敢以故态待谊必欲其少年英锐之姿敛而为元老之事业而后帝之愿毕矣治安一策欲帝立制度为万世计其论非不切至也奈何以三表五饵之説参错乎其间使一时君相得见其踈故制度之説虽可终不见用岂不重可惜欤大抵帝之本心惟谨守髙皇帝之规模涵养天下民命而已利口如啬夫之徒必痛惩而勇絶之诚恐此风一长有以激天下之多事则谊之不及究其设施者君子固不可得以病文帝余尝因是而论汉髙文帝所用相臣皆重厚之流虽文雅不足而于天下事变练熟已深故不至轻举而妄动自申屠嘉为相之前类皆持重镇静无智名勇功表表在人耳目者天下隂受其和平之福申屠丞相薨明年晁错用事一转臂间如痈疽速溃而不可救朝无老成使新进之士得以变乱旧章骚动政令此岂天下之福哉故曰谊之不见用于文帝虽谊之不幸实汉家社稷之幸也
  文帝论五
  余尝观贾谊吊屈原赋因以究观谊之终始而后知文帝未为不知谊而谊诚不能以自知也且谊之见知于帝以吴公一言也吴公之荐谊亦惟称其能通诸家之书为经生学士之事也公以经生学士荐之帝以博士处之岂不为量能授职哉既官之博士矣而又陞之中大夫帝非不知中大夫为有政事之官而顾使谊书生为之者盖欲以此试谊之施为也纷更常度慢易故老少年习气色已呈露于是决知谊之才可以言文学而不可以论政事矣未防而出傅长沙焉汉家制度以明经学士为侯王师傅不特谊一人也董仲舒王吉贡禹诸人皆以文学居此位此正汉人中外迭补之法而谊独不屑于其职吊湘之作悲鸣踯躅殆不能以自禁多见其不知量也夫道之穷通有命存焉无故之变圣贤有所不能免要在吾所以处之者如何耳人必有大患难而后有大植立而有道之士履坎险如夷涂遭变故如无事存神于我而荣辱得防所过者化如太虚之一尘孔孟之处世变用此道也柏舟仁人不遇之诗也而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何尝怨其为不遇北门大夫不得志之诗也而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何尝恨其不得志考槃在涧硕人之寛贤者不自知其在涧隰桑在阿其叶有傩君子不自知其在阿必如是而后可以为穷理尽性之学又况谊今日之遇未为不尽其才者独少容忍而静俟之忧喜欣戚横于肝鬲悻悻见靣如小丈夫曾是谓之知道乎其后宣室召还之日又不过出为梁傅而已甚矣文帝审于知谊而谊独不能以自知也虽然谊诚竒才也而迄不为汉大臣元老吾于此深有感先王用人之制也先王之制限人以四十而仕者盖欲其磨礲世故之深渐渍礼义之乆而后用之以责其成也使谊获生于先王之世限之以四十而仕之制谊未必不为成德之人吾又叹夫后世诱天下以爵禄之具其断防人才者岂少哉
  文帝论六
  昔者圣人执皇极之道以御天下寜与天下从事于广大乐易之中毋寜驱天下日就于隘狭蹙廹之域寜使精神心术运量酬酢犹有所遗而不敢尽毋寜使文理宻察光芒必露一穷而不可继是以爱天下为甚重虑风俗为甚深非浅识末议可得窥测也余观贾谊言文帝时每事有不满人意剟帘器剽吏夺金等事未尝不叹其时禁网失之太疏是必有所见矣及观酷吏传见景帝时所用郅都成之徒行法独先严酷时以苍鹰乳虎目之此风一长其后如义纵以鹰撃毛鸷为治王温舒以穷治奸猾为能而吏民益轻犯法南阳齐楚燕赵之郊盗贼蠭起攻城邑取库兵杀二千石者跳梁而不可禁至遣御史中丞以督之而犹莫之遏也又遣绣衣直指兴兵捕而羣盗窜亡山泽无术以处之于是始作沈命之法盗贼若发发而不捕二千石以下者皆以死坐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府亦不敢言上下相匿以避文法而后知天下之事正不容过于用其察也有郅都成之徒其势必有义纵王温舒之吏治有义纵王温舒之吏治其势必有南阳齐楚燕赵之盗既有南阳齐楚燕赵之盗其势必有绣衣直指之使有绣衣直指之使其势必有沈命之法有沈命之法其势必有上下相匿以避文法之弊束之欲其急而犯者愈纵扑之欲其灭而趋者愈炎隄防日宻而罅漏日生检柅日严而奸轨日胜反而思之文帝初年虽有巧诈暴戾之习而帝法不加察刑不必严者盖以君子长者处其身而待天下亦以君子长者之道彼虽薄而吾待之以厚彼虽诈而吾示之以诚养天下安静和平之福而寿风俗之脉于无所终穷之地其为虑岂不深逺欤景之忌刻武之刚烈宣之聪察皆不足以进此故曰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见仁人君子之心
  景帝论
  论东都之明章不可不论西都之文景盖明之忌刻似景而章之长厚似文叅前证后则景帝之失浮于明帝而肃宗之善过于文皇也逺要不可以无辨西汉自髙帝创业嘉与宇内从事于广大乐易之域寛仁一念为汉家社稷之根本文帝继之仁増而愈髙泽浚而愈深为景帝者不过守髙祖立国之意益从而培植之则汉家之元气日充民心之戴汉愈固夫何刑名之习先入其心任用酷吏郅都成之徒以毒天下至使公卿大臣骈颈就戮髙文累世之泽殆防斩焉河汾氏不以之预七制之列者盖惜之也若夫明帝之察慧咎不在帝而在光武光武矫先汉之枉凡事必过用其聪明方明帝为东海王时正在童丱之中而能知垦田之弊光武即期之以察慧至以庻代嫡而不以为过不知人之一心先入为主虽终其身湔洗不尽明帝既以慧察见喜于光武异时设施君子得以觇其终是则帝之刻薄光武有以遗之非如景帝之忌刻出于天姿之固然非其父祖之过故曰景帝之失浮于明帝者以此章帝承明帝苛政之后亦难乎其为继矣而章帝则能代虐以寛除苛解娆如楚王英之狱淮阳之囚知其无辜必为之洗濯其旧染而更除其禁锢轻徭薄赋与天下休息而又能容受直言朱晖之面折廷诤则温辞以慰劳之崔骃之为人告讦不特恕其罪又从而宠襃之盖其性姿本自慈祥凡所设施有厚无薄一时风俗骎骎近古是以明帝苛政之失未遽形见盖有章帝以盖前人之愆也若文帝承髙惠之余故家遗俗一本寛仁帝盖习闻而稔见之故能谨守家法罔敢失坠非如章帝亲承前世之苛政能反而为今日之恺悌也是以为文帝之寛仁易章帝之长者难故曰章帝之善过于文皇逺矣呜呼以文帝之寛仁不幸而有景以明帝之慧察乃幸而有章读史者试思之
  武帝论一
  昔者尝疑汉文武之事矣文帝之诏三十有六而为民下者不啻大半而遣谒者问所不便安仅见后元十二年一诏而止至如武帝之诏无恝然无意于民者遣谒者行天下存问致赐则元狩元年也遣博士六人分行天下存问鳏寡废疾则元狩六年也遣博士等循行告谕人之重困具举以闻则元鼎二年也遣直指使者绣衣持斧分捕盗贼则天汉二年也且遣使以宣人主之德于天下此人主盛德事也今武帝所遣问劳之使多于后元谓无意于民不可也而治效反与文帝相反独何欤盖尝读郭槖驼传而得其説也槖驼古之善种植者也或移徙木植无有不活他人虽窥伺效慕莫能加焉或问其故则曰吾非能使木之寿且滋也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耳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全而其性得矣不善植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踈宻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故不我若也然则文帝之于民善植木者之顺其天也德化行而民知礼义农桑劝而民知力田恭俭尚而民知朴厚之从肉刑除而民知有生之乐所以培固根本而全生民之天者至矣又安在其遣使之纷纷者乎武帝则反是矣残民命于开边括民财于平凖法严令宻輙陷民于无辜至于遣使之际阳为抚摩隂实烦挠今日使以命来曰官命恤尔饥悯尔贫明日又以命来曰尔有利官为尔兴之尔有害官为尔除之车辙纷纭冠盖骈聚民困于道路之将迎苦于朝夕之号召且不得暇又何暇蕃其生而全其性耶此所谓爪其肤而摇其本非惟无益而又害之者也因是以观文帝一时治效自其外视之类不甚快人意礼乐则不兴外裔则不服符瑞则不至然二十三年之治邦本民心牢不可动谓武帝之礼乐未兴欤则百度修举郊庙告成矣外裔未服欤则南粤之首垂北矣符瑞未至欤则天马芝房嵗不絶书矣然而根本既戕虽强何恃是所谓宋人之苖方喜其勃然而兴不知其槁之无日也故观槖驼之植木而后知文帝之得观宋人之揠苖而后知武帝之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