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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功集
与浚川论二氏书
日两奉赐教感慰辱下问佛老指趣生欲奉告乆矣顾其为说非笔墨所可终也大抵二氏之道乃脩心之内学尽性之极谈孔门之所罕言吾儒之所未闻也况其要归盖性命切近之实初非幽深汗漫之论特以其至近至神难于觉悟故谓之妙耳儒者拒以不信既不足以知此而二氏之徒能得其传者亦寡矣然世之禅学犹皆以明心见性为宗无他说也至于方士之流则大背老庄之指旁门岐径不胜其多极其优者亦有我有为之小术耳老子曰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此与自私自利贪生畏死者异矣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不知常妄作凶此与安排造作劳生求生者异矣西方之书曰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萨又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此与老子之言岂非同条共贯乎即二端而观之可以见方士之道之陋矣来教谓异僧方士率多长年夫闻道者生死脩短一也茍不闻道则老彭之末路与殇子何殊焉佛氏有无生之说乃出世之第一义也以吾师之高明反求此道必不远而得他日造浚郊之庐更当输写所懐率尔奉覆犹兾时一经览也
再答浚川论二氏书
顷承答教论二氏指归吾师所得已极高远然于愚见畧有同异辄复商防兾或有毫发之助传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者也来教云仙佛之说起自宋代窃惟仙佛之说其所从来远矣盖古圣人尽性之学也如所谓死而不亡者非尽性则不能然亦非尽性之外复别有不亡之术也借曰不然则古之神圣其道皆不逮仙佛而仙佛创起李世反独得不亡之术可乎防同契中无念以为常此言与禅学无异顾特一言之偶合耳譬犹诸子百家间亦言及仁义而其大体则非也乡使伯阳果以无念为宗岂复谈乾坤水火如彼之支离乎又谓楞伽彼此因縁不专一体金刚法相空色同归于无乃唐宋高僧大士敷演心经而作者二经义理宏博殊非一二言所能尽心经标举大端殆非二经之比唐宋髙僧尚未能尽知其说况能作耶来教谓吾儒之教以脩心治世为事夫古之圣神内圣以脩心外王以治世二者之外诚无余事但后世去圣逾逺而其传寝陋治世之法儒者仅得其粗而不究其本至于脩心之学则讲之不明乆矣夫不能自脩其心果足推之以治人乎况不能自保其神明虽道济天下抑末矣又谓佛氏之学与学仙者原出一途专于为已无复为人究其所趣不过使原性常在虽灭不昧而已故非有术不能即得且如人心虚灵不触亦动故学无心必须心息相依而后可无欲使神住必须廻风混合而复为人殆有未然自古贤圣不越教化斯人使之为善耳为人之利孰大于此二氏之言大率如是至其切实而精微则反身为已之学也使夫人知为已之学其为人不既多乎原性常在虽灭不昧此固然矣特至人明于性命则了生灭之常一众人不知其性则见生灭之有二此特浅言之耳自余差别之义不可胜举非累幅之书可究也未知生焉知死盖吾圣门之微言邵子曰若未通天地焉能了死生周子太极图末亦援易及死生之说盖非无为言之也心息相依繋心之一术耳二氏之书徃徃有之然其术非尽于此也如吾儒中之圣人所谓至诚致中退藏于密即无心也彼其所以能善者固自有道矣岂亦出于心息相依之术耶程子曰知道者思虑自无又曰未有不能体道而能无思者又曰未尝致纎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此言皆畧开其端然亦有所自来矣神住即无心是也似不当二言之回风混合指何术而言更望垂喻俟别请益又谓学仙不成亦不失为禅觉夫老庄所谓仙与佛所谓禅诚非二道但后之方士其术浅陋曽不逮小乘之禅也昔者程子每以佛与孔子并言之其论庄周犹有何敢比佛之语况后之仙者乎禅学者不唯贤于后世之仙学虽吾后儒之学亦非其伦矣何者后儒虽言无我而不知无我之实虽言无思而不知无思之指虽言无欲而不知私欲之本无虽言性善而不知性善之极致虽以人皆可以为圣人而不知性即圣人非由脩为而得也以此观之禅之为道可知矣虽然使其道验诸人心而不然考诸圣人而不合庸非无稽之言乎今验诸人心则其所谓空寂者即吾未发之本心考诸圣人则其所谓定慧者即古圣人之诚明推此类而言之其道不可悉数故程子有释氏知性知天极乎高远之说彼诚有所见而言之非茍相许可也来教谓若是无术大是顽空夫仙佛者得乎最上之术实无术也顺吾真性之空亦无空也金刚经曰如来在然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又曰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凡此类者其义云何望吾师更精思之他日深有悟入始知佛与吾圣人之道本同一性而佛之有功斯人未必在吾孔子之下也纵言及此大类狂失之言矣然非吾师生未始发其狂言旬日感寒力疾具书不备
荅崔子钟书
承示古人皆自有一种见意譬之井泉水之多寡浅深不同皆是自家源头用之不竭其依门傍户随人声向者恐立见其穷矣此善谕也当由见或者传防先儒之说而无所发明言辞寡陋无所决择故起此论也今或者既无诚心与实行徒托古人之言以饰其私意偏见此不过茍讙一时尔岂能欺于识者哉假令今世亡识后之人竟可欺乎殆不足论也然如所示井泉之譬必如易之大畜利贞自然如此乃为善耳学未至而强穿凿非大畜也言不中而必已出非利贞也古人陋穿凿者固失之能已出而有益于道者几何如此者虽有一种意见亦不足观也唯真有徳者所见所言自不可及其同于古人者非随人声向理不得不然也其有不同者盖古人所未发亦非实不同也不识明者以爲如何
荅王浚川先生论文书
承荅教兼示四集驩恱无量四集亟读一二过譬之观钟山而泛沧海唯知栗其珍恠安能谛列其名物哉寳而传之当不敢后于众人铨择之命非敢闻也近尝有疑则当无隐夫三百篇经训也然作者之法存焉耳今考论其篇籍虽间有畸人放士悲愤感激之音男女姚冶之言义既归夫鉴戒其辞又简质矣列之于经不亦宜乎降是骚人作焉灵均已伤繁丽要之有以至宋玉则夸失实滛越礼诗人之义亡矣代相防习其靡日甚说者皆曰义茍有合虽靡何害于乎其如文过于质何扬雄讥文简而用寡劝百而风一非过言也夫文已远于实矣放而不止其远益甚终则徒文而亡实此古今作者之通蔽也窃观先生之作较其工且多于古人皆不啻过之故冝更少约之其近于怨调宫体豪气太露者一切弗録此数者他人有之以为美在先生则当弃而去之耳去之者皆止于礼义欤可谓损之而益也自叙所云文贵精而不贵多者非此论也文章之弊乆矣作者荡而不反后生惑于所习生诚悼之每思得大人君子为当世所师向者变之使复于简质其所繋亦非细已今先生为当世所师向变之使复于简质廼先生之事也岂其与众人角分寸之长而益后生沈痼之习哉明见其意如此不自知其僭妄死罪死罪
荅友人书
前后承讲学之防殆不可以固陋少之也幸甚幸甚至导仆以言谓勿使迷逺而不复每观来指见执事之适道正矣虽使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冝不能惑奚有于迷而可复乎今顾云云固在导仆以言也然以所闻测来指不无一二异同故言之欲卒教焉前仆举知言学欲博不欲杂守欲约不欲陋之言来教谓孔顔博文约礼之博孟子守约施博之博盖礼者理也吾心有条理处是也其见于事则谓之文若三千三百之属皆心之所发也事事而约之以礼非礼勿视听言动是也知言云者非圣贤所谓博约也窃谓博文约礼侯氏胡氏之解不可易已傥如来教当曰约我以礼博我以文不当反以博文先之又与循循善诱之言不相蒙矣孟子所谓守约施博其曰脩其身而天下平者是也大抵来教所称止可以言约礼非可以言博文也知言所谓学欲博守欲约正指夫圣贤之学所谓不欲杂不欲陋者则辨别俗儒之学异乎圣贤也殆不可以遽然非之然五峯之言意在夫溺心俗儒之学者惑于其似而无辨而仆昔者之言意在夫从事圣贤之学者又安于其偏而自足尔又谓朱子传注使孔顔曽孟之言同者反异如大学首简言致知而中庸首章无之中庸首章言存养而大学诚意章无之窃以为此二书本异非传注异之也然中庸首章无致知至于他章学而知之困而知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属与大学之道何异若大学诚意与中庸存养异者盖存养乃未发之时意则已发故言诚而不言存养耳然茍能正心诚意未有不能存养者也亦何害其为同邪夫孔顔曾孟之言要其归未尝不同然斯道不容一言而尽故或有不同者故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至如孟子言性善养气之类抑岂可谓论语无之邪非独四子然也易之言有不同乎书者矣书之言有不同乎诗者矣各经之言或先或后或彼或此何必一一强同乎直要其归观其所以同耳若字量句较徃徃固而不通矣又谓甚爱明道之言似四子而伊川朱子多与之异夫明道伊川其资禀气象固有不同其言亦不无小有异同者然其学术则未始异也是以当时从学者未有谓二先生之学异也而明道亦亟称伊川岂有异而不相论难乎朱子之学亦若是而已此寡薄守旧之见来指所谓异者意非小有异同盖必就其节目而言幸略谕及容再质疑也后防所示心与理之说大槩即前约礼之义益广言之尔仆谓执事之适道正矣虽多岐路不能惑者以此也夫盖曰圣贤载籍皆心学也执事既昭然于斯矣岂虑其惑于他也哉虽然尽其心则难矣张子曰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此在贤者之患然仆尤有欲言者执事与仆他论小有异同茍此不同虽他有同者非切也更异博取二先生之书深考而精思之又必勿执独然之见勿主先入之言以槩众理然后二先生是非之实可得也至是二先生之言卒不当于尊意凡区区之说又二先生之糟粕也执事岂有取乎言之猥杂盖不敢不尽而况乎导仆以言也
考功集巻九
钦定四库全书
考功集卷十 明 薛蕙 撰序
坐忘论序
太史公书曰神者物受之而不能知及其去来故圣人畏而欲存之惟欲存之神之亦存其欲存之者故莫贵焉予尝以为古人之遗言夫神者群生之本万有之府大可以防天贰地次可以长生乆视诚莫贵之鸿寳无偶之珍物也然悠悠之俗弃寳取砾贵物而不爱其神爱神而不求其术奄忽而尽良可哀矣坐忘论者唐司马子防所撰盖存神之秘记安心之要诀也予爱翫斯文亹亹忘倦客谓予曰昔程子谓斯论为坐驰其言曰未有不能体道而能无思者故坐忘是为坐驰有忘之心乃思也子顾好之岂有说乎曰程子之说诚善矣苐其议子防者殆不然也夫无思者无妄也惟圣人者能明之易而得之速非夫学者之事也凡学者必始于操心终于无妄渐习则可致欲速则不达虽大贤之资未有越操心而至无妄也或问程子曰敬当用意乎曰其始安得不用意又因论持志曰此亦私也然学者不如是不得及其评子微之书曾不推此意而言之先儒为论之失平后世过信而弗察不亦惜乎独其终篇有云非孔释之所能隣此则子防之蔽不可不绌者也尝以为自古褒贬失实抑扬过当其来尚矣所以尔者盖安其所习毁所不见或摭片辞而遗大意或执一端以槩众说此论议者之通患也客曰子防之言道家之流也固不合于儒学矣今猥尚之无乃导人于邪僻乎曰天下之理本同末异所以异者由人之用心不一也二家之学皆以无私心为极茍无私心异安从出人生而静是谓一本先圣后圣同复其初而已奚道家儒学之辩乎今儒学即事以治心其蔽也流宕而忘本道家屏事以安心其蔽也固滞而不该于用非二家之学本然也夫百氏偏驳犹有助于救俗道论素朴宁导人于邪僻乌虖自三季之后秦汉以来淳风载息躁人寔繁莫不肩摩富贵之路毂撃纷华之域异代一揆恬不知悲若乃黄老希夷之术侨松澹泊之风荒涂翳然鲜有一问其津者然而束教寡闻之士师心好辩之徒犹谓尚同者寡好异者众岂非谬于过计乎抑斯论之传世将惟寂寞枯槁之士为有乐乎此也岂能中逢掖之徒哉
升庵诗序
古今言诗者病诗之难夫诗之所以难者才与学之难也才本于天学系于人非其才虽学之不近也有其才矣非笃于学则亦不尽其才也古之人以诗名家必兼于斯二者顾其才有高下学有防密故文体又各为品第焉夫才之不足有所限而不可进也学之不足无所御而自止也彊其才而进者寡陋于学而止者众学而不止极于不可进而后废古之作者犹难之国朝能诗者盛于治正德之际其时数君子始尚古学文体为之一变至于今日鸿笔丽藻之士彬彬间出数君子为有功矣然此数君子亦各才有高下学有防密虽其高才嗜学者要未有穷其学之所至竭其才之所能者也尝以为知其所近而闇其逺者学所易能而后其所难人之公患也于时好而不悟其所短沿于俗习而不进求其上世之常蔽也语曰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余惧将来者徒随先进之后而雅道之日趋于下也南岷王先生示余升庵杨先生诗一卷其穷极词章之绮靡可以见其卓絶之才其牢笼载籍之菁华可以见其博之学此其意将欲追轧古人而不屑与近代相上下盖余畴昔所愿见乃今得之先生矣抑此卷者第徃者谪居滇中之作耳若其今之所造诣与夫他日之所就又非止于如此而止也虽然即此巻尚论之唐之四杰不能过也南岷刻而传之非特表先生之才为其乡重固将着先生之学为天下先余因推其意而叙之
老子集解序
嘉靖庚寅予为老子集解其后屡有修改丙申之冬复加删定自谓有补于道德之万分廼自序之昔老子有言吾言甚易知天下莫能知周之衰先圣之道未絶贤人君子犹有为性命之学者且天下知尊老子而老子之言世犹莫能知也况至后世道术数传数变学者舍本趣末毁所不见且诋訾老子为异端则其笔之于书者天下益莫能知矣闻有高明好古之士澹泊学道之徒为能有味于其言然非研精覃思亦安能自知其性以真知老子之言哉始予蚤嵗嗜神仙长生之术凡神仙家之说无不观也晩读老子而好之当是时予方蕲向圣人之道致思性命之理盖乆之而若有得考诸老子无异也廼知昔之所嗜者第方士之小术而非性命之学也复知老子之道惟导人反其天性而非异端之流也夫性命者道也天下之一本也生民同得之非异物也圣人同传之非异术也迷其所同得故异见失其所同传故异说是则同乎此者谓之同异乎此者谓之异予见后人之异矣未见老子之异也今夫老子之书盖皆性命之说多出于上古圣人之遗言故古者叙六家而谓之道家后世顾谓之异端矣道者脩之身以及天下天下之事无不统也后世直以道家为养生耳皆予所未喻也予又窃怪夫方士之言养生者徃徃穿凿于性命之外不知长生之道不越乎养性世儒率言知性知天而斥小养生不知养其性者即同乎天道而不亡此其不闻性命之实不合圣人之道者邪传曰礼失求之野圣人之道不明于世乆矣学者求道而未得比老子于野而求之何不可者况老子古之史官孔子之所严事岂野人之比而已乎然老子之书学者恒病其难读盖其辞约其道大所谓测之而益深穷之而益逺者也古注之亡者其善否则不可知今之传于世者未有明老子之意者也予为此解其间文义之小者傥有未尽若夫扬防本指发挥大义明圣人之微言究性命之极致窃以为近之矣有欲求老子之道者必以予解为指南乎老子曰自矜者不长又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其言非以相反夫各有所当也予之不逊亦冀世之君子无听我藐藐庶几为入道之一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