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园留草

　　寄台南诸友徒死亦何益，余生实可哀！纵云时莫挽，终恨我无才。身世今萍梗，图书旧劫灰。家山洋海隔，乡梦又归来。

　　忆昔筹防局，乡人义愤同。黔驴齐奏技，桀狗尽居功！含璧怜余子，收棋误乃公！幽冤千载后，谁为表初衷？

　　喜赖敬熙至潮州未来曾有约，常恐不如期。有客悬徐榻，劳君下董帷。养亲原笔砚，报国此须眉。我幸居相近，停车好问奇。

　　台感居台二百载，九叶始敷荣。自处贫非病，相传笔代耕。问天何罪戾？误我是功名。一掬思乡泪，松楸弃祖茔！

　　题画梅，赠宗人穆堂同年金石图书付劫灰，那堪问讯故园梅？怜渠傲骨嶙峋甚，犹自含香海外来。

　　台局之变，台北郭茂才会川仗义与抗，所谋不遂，闻其来鹭江虎溪岩祝发为僧矣；感而作此破尽家山剩此身，苍天厄我作劳人！几茎发甚千斤重，尚有风尘未了因。

　　赠陈省三观察、雨三鹾尹昆仲浮家寄鮀浦，独客入羊城。地已牛皮弃，人余虎口生。壮心销烈士，悲泪洒新亭！末路谁相顾，元方两弟兄。

　　和宗人秋河四首（客南洋新加坡作）

　　容易秋风又一年，浮生如梦事如烟！此身局蹐留天地，小劫沧桑幻海田。日刻驹光销壮志，雪泥鸿爪恍前缘。鄙人笔砚都灰烬，竟为新诗触绪牵。

　　亭院新秋爱嫩凉，玉缸花扑酒初香；客来赤道三千里，座列金钗十二行。清福合宜居此地，好山竟是胜吾乡。穷途顿触流离眼，瘦菊疏篱自夕阳。

　　薄醉应难再举杯，参横斗转赋归来。流萤远树犹开火，怒马轻轺小忽雷。主是陈遵劳缱绻，客同阮籍尚低徊。萍踪聚散浑无定，如此相逢有几回？

　　男儿四海皆兄弟，况是高阳一派亲。避地自怜非海客，问天未许作闲人。苦无媚骨能谐俗，惟有刚肠但率真。强策驽骀还有力，重来驰骋九京尘。。丙申（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

　　丙申九月初三日有感（去年此日日人登台南）

　　凉秋又是月初三，往事回思祗自惭！汉代衣冠遗族恨，顺昌旗帜老生谈！血枯魂化伤春鸟，茧破丝缠未死蚕。今日飘零游绝国，海天东望哭台南！

　　秋河再燕咽也是园倒叠前韵（座中八人，七人同姓，其一姓李）

　　主人邀再饮，几榻净无尘。日涉陶元亮，风流贺季真。群公皆韵友，独我是劳人。犹忆兰亭会，诸王半是亲。

　　当筵无俗客，宾主共徘徊。帘影入纤月，车声响薄雷。武陵偕子隐，函谷有人来。有酒无佳句，余才负酒杯。

　　风景重阳近，楼头望故乡！冷蝉终乏韵，断雁恨分行。绿竹留高节，黄花爱晚香。羡君风雅士，不比世炎凉。

　　岂特宗潢谊，尤深翰墨缘。骐骝嘶冀北，鸾鹤下芝田。晶榻留花气，银铛沸茗烟。归来清不寐，铜漏夜如年。

　　题云龙图神龙天表露端倪，亿万苍生望眼迷；尽道风云隆际会，扫清东海恶鲸鲵！

　　谁知首见尾终藏，蛟蜃依然肄獗猖；再不飞腾神变化，海氛何止两重洋！

　　读邱菽园观察咏红楼梦中人诗册班熏宋艳萃奚囊，吟到红楼独擅场！幻境别开诗世界，春兰秋菊有评章。

　　笔墨原参造化功，洛妃巫女赋同工！香魂若听菽园唱，妒杀怡红与悼红。

　　红颜薄命寻常事，感慨如君旷代深；搔首问天无补恨，凤鸾飘泊有知音。

　　忏除结习老头陀，读罢新诗又障魔；凉雨客窗灯似豆，风来如听佩环过。

　　邱菽园观察招咽南洲第一楼分韵，得一字菽园豪情谁与匹？飞笺柬我如羽疾。画楼高处矗南天，酒香花香交泛溢。谁识花香与酒香，酝酿主人一枝笔？管弦声里雅征吟，好句如珠冲口出。骚坛健将肃精神，静听主人宣令毕；各拈一韵成一诗，不拘体格五七律。毘舍耶客本麤才，忽闻斯言惴惴栗。自从小劫历红羊，身似孤臣遭屏黜。犹如巢破乱飞蜂，依草附花难酿蜜；落拓江湖杜牧之，忏除结习王摩诘。主人爱才如爱命，不因穷通与得失；令我挥笔写牢骚，赏识风尘引入室。海天诚不负斯游，得与群贤谈促膝。异时分手各西东，不知斯会复何日？雪泥鸿爪是因缘，我为拈毫纪其实。时在光绪丙申年，仲冬十一月初一。

　　送邱菽园观察回海澄（时奉其先封君灵柩回籍）

　　一刺来投万里奔，主人先我返邱园。几囊束笋新诗卷，双袖酬花旧酒痕。冀北乍欣逢伯乐，汝南翻怅别陈遵！穷途作客真无奈，多少心胸未敢言。

　　多少心胸未敢言，星洲何处是龙门？功名阨我终安命，笔墨逢君亦感恩。别酒忍添游子恨，灵旗长护大夫魂！明年春水漳江绿，为我呼童一启轩。

　　新嘉坡竹枝词海山雄镇水之涯，商贾云屯十万家；三岛千洲人萃处，此坡合好号「新嘉」。

　　傍晚齐辉万点灯，牛车水里闹奔腾（牛车水，地名；多娼寮）；笙歌一派闻天乐，人在高楼第几层？

　　觞咏楼头泛彩觞（觞咏楼，酒馆名），团花簇锦绕珠娘；夜光杯尽兰池酒，白牡丹花变澹红（白牡丹，妓名）。

　　女儿装束学男儿，变格文章夺目奇；可是酒阑人静后，衾裯始得辨雄雌（有妓名吴玉，年二十余，作男装，居然一美丈夫）。

　　花布红衫浅绿裈，鞋拖鸭舌步温存；金刚钻石簪螺髻，不着胭脂也断魂。

　　乘凉踏月打球场，细草如茵坐阿娘；酒果横陈拚一醉，恣人看煞野鸳鸯。

　　述怀（客新嘉坡除夕作）

　　独客已无家，客中重作客；鮀江已他乡，他乡复行役！五月入羊城，酷暑汗流额；岭南烟瘴地，况是炎威迫。西人重卫生，先事防疹疫；英属新嘉坡，因之禁海舶。来者尚有人，往者已绝迹。令我心如焚，进退殊躅踯。赖有贤主人，早晚相慰籍；时为驾桐艇，相与醉花席。转瞬忽新秋，珠江珠露白；泛海七洲洋，船唇浪花拍。水程八日余，寝馈蛟龙宅。壮哉此行游，岂曰行蛮貊！入世虽无缘，反躬惟自责：悔不学逢迎，况有孤高癖！倦鸟不知还，毋乃太局蹐；且勿随人忙，偷闲过除夕。

　　廖内（荷兰属地，福建、潮州人甚多）

　　福坡对面是潮坡，来往扁舟似掷梭；放着青山闲不住，人家都傍水边多。

　　云水生涯让老渔，夕阳欲下晚潮初；布帆小艇冲风出，随意沿溪去打鱼。

　　曼谷（暹罗都城）

　　暹江江水远连天，江畔家家系渡船；泛宅浮家成海市，夜潮来往枕函边。

　　居人多是水为乡，落日江边浴晚凉。丱角儿童轻似鸟，飞身凫渡水中央。

　　不曾携得丹青笔，遍写杨妃出浴图：露袒当胸坟起处，鸡头新剥不如酥。

　　乘凉隐坐小轮舟，鼓浪随波爱晚游；见惯中华难见物，美人双乳野僧头。

　　秋河贻梅花画册，诗以谢之学书愧不学专家，倒倒颠颠作蚓蛇；忽悟南村老学究，胡涂圈点似梅花。

　　浮生佛说是因缘，酷爱梅花已十年；正眼法门无处觅，头陀妄证野狐禅。

　　不辨香魂与墨魂，春风随我返中原；他时按谱临摹处，便忆星洲也是园。

　　分得罗浮百幅披，也同香草美人贻；江南陆凯输慷慨，驿使相逢仅一枝。

　　偶成南唐一阕破家山，落拓江湖作散闲。羁客尚羞弹剑铗，寡兄遥劝唱刀环。才如误我狂成癖，酒易欺人醉上颜。对镜忽惊双鬓影，青丝已露数茎斑！

　　波涛西望海漫漫，王粲楼头独倚栏！爱我尚留权小住，住人翻觉是无端。儒生薄福为行客，俗子多金类长官。坎■〈土禀〉自怜还自解，无求顿觉地天宽。

　　游暹罗佛寺入境宜从俗，随缘到上方。钟声度隔海，殿角挂斜阳。偏袒僧人服，蓬头蛮女妆。讹传拜三宝，丈六大空王（俗人谓三宝公是明时郑三宝，实则三窦佛也）。

　　岁除日得家书腊皷催声急，惊心又岁除。酒添游子恨，春入老兄书。身世浮萍似，家山劫火余！辽东还白帽，明日愧华裾！。丁酉、戊戌（光绪二十三～四年、一八九七～九八）

　　和吴质钦司马原韵丁酉春，在星洲遇吴质钦司马奉游历南洋、采探商务之役。旧友他乡，不尽沧桑之感！复承惠佳章，并索和句，敬步元韵，以志萍踪散聚之缘云尔。

　　铁马金戈忆旧游，相逢又在海西头。时当危局书无补，主有深恩剑未酬。季札才堪当使命，少陵诗半寄离忧。家山极目云烟里，太息东南海外洲！

　　和秋河送行原韵（并引）

　　近将告归，此心欲碎。复承秋河见惠佳章，回环雒诵，情见乎词。李谪仙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秋河殆有过之无不及也。月影横窗，移灯觅句；即用原韵，聊写离怀。

　　炎海深无极，如君送我情；海水碾飞轮，如君送我行。我本林泉癖，无意谒帝京；胡天苦相厄，鲸鲵肆东瀛！谁呼仓葛死？孰谅伯夷清？家山怅已矣，避地偕寡兄。漂摇无定处，遑计身外名？主人勉相勖，酌我以巨觥；劝我贾余勇，莫负寸心盟！慷慨赠多金，策厉奋前程。为贫为禄仕，听皷五羊城。努力还自爱，勿堕我家声！我爱我秋河，才迅如律令；新诗压行李，读罢心为倾。搔首问青天，天高月正明；欲别转无言，感愧心交萦。

　　也是园席上和梦盦丁酉二月，在新嘉坡将附轮回华，秋河于「也是园」留饯。并以一别各自西东，不胜落月屋梁之感。用西人影相，图中萃秋河、寄园、寿岩、梦盦、意堂。梦盦即席赠诗送行，并索和。

　　别筵复为一天赊，秋士当筵奏铁琶。君似有人传彩笔，天犹厄我滞乌纱。腼然面目羞明镜，仓卒行踪逐远槎。强欲成诗浑未就，酒酣耳热眼生花。

　　也是园即席留别竹林张祖饯，宾主一家亲。此会苔岑共，相看面目真。浮云闲似我，小雨苦留人，报道行期改，多游一日春。

　　聚散原无定，相看唤奈何。酒因衰病减，诗为别离多。心版盟高谊，头衔寄末曹。他年桑梓会，胜事话星坡。

　　陈子承司马嘱题梅花图，为其节母郑太宜人写照数点梅花傲冰雪，古干虬枝能屈铁；斯图莫作等闲看，原为斯人表苦节！呜呼苦节天亦哀，风霜历尽春阳回；试看梅子非凡品，尽是和羹调鼎才。

　　题王泳翔玉照天地不仁刍狗虐，水火风雷开橐钥；船坚炮利夸富强，渺兹毛锥弱又弱！典谟训诰古鸿文，科目文章今鸩毒！不任吾用中书君，我将并砚一齐焚。浪说铭勋铸铜柱，羞谈射策入金门！忆自秦、汉、唐、宋、元、明全盛日，其间文人几辈出？高文大册称作家，无补斯民于万一！不图天壤此王郎，双目炯炯有奇光。掷笔尚思空外去，不知海国已沧桑！我辈何鼙当其际，云散风流如隔世？方期永结苔岑交，岂料远违金石契！披图令我思故人，鮀江之畔、鹭江滨！知君欲写别离况，每一拈毫便怆神。天涯旧友知多少？天忌斯文天不吊！滔滔皆是我同群，大笔如椽饥莫疗。吁嗟乎！大笔如椽饥莫疗，请尔张琴变新调！

　　题家■〈氵敕〉六司马玉照容润而庄，神清而净；果力精心，讷言敏行！麟子凤雏，惟家之庆。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

　　赠■〈氵敕〉六古来知己本难逢，犹记榕江乙未冬：一见似曾相识久，订交更喜是同宗。

　　疑是三年结夙因，香江江畔鹭江滨；秋风同醉申江酒，逆旅相依分外亲（余于香江鹭江，皆与■〈氵敕〉六不期而遇。余将入都，又值■〈氵敕〉六有申江之行；非有前缘，乌能如此）。

　　覆雨翻云世态奇，红灯绿酒尽相知！论交君似云林画，澹远多情实可师。

　　我亦难为入世情，爱君心迹是双清。新诗当作金兰谱，何必红笺署铁盟。

　　秋思出门惘惘有谁亲？到处溪山是主人。诗思复因秋后起，世情还觉梦中真。晨星夜月伤行色，北马南船历瘦身；我似散仙遭小劫，罡风再谪坠凡尘。

　　村居卜筑村居傍水隈，空庭积雨绣青苔；浑如挂锡僧初到，时有求书客沓来。小艇曲从芦苇入，疏篱又见菊花开。乡邻争讯家山事，螳臂区区实不才。

　　题画梅，赠王泳翔少时曾听梅花曲，明月寒窗拥翠轩（泳翔书斋）。为我再弹三叠弄，不知斯会复何年（泳翔善琴，余从学年余，未得其妙。丁酉遇于鹭门，再聆雅奏；戊戌而泳翔讣音至矣）！

　　吏部投供以兵曹知县，归途车中口占何处桃源遂隐沦？风尘复现宰官身！此生久已如旋磨，未死何堪更转轮！半世驹光愁到老，一巢燕子苦依人！劳劳自分无闲福，少得余闲病又亲（时痢疾未愈）！

　　为王伯嵩题画梅姑射仙人冰雪姿，天真熳烂蝶蜂痴。我爱罗浮山下住，寒花长赏未开时。

　　夜坐槐叶萧萧下，西风屋上行；一灯摇鬼影，四壁噤虫声。骨瘦重衾冷，心烦百虑萦。跏趺长兀坐，衲子证前生。

　　题书梅，赠同年柯玉庭铨部（时余改官，分发广东）

　　同是慈恩塔下人，君真仙吏我风尘！相逢一别罗浮去，重寄梅花祝好春。

　　咏盆里水仙不随桃李斗襛华，一勺清泉养绿芽；几度春风深酝酿，托根无地亦开花。

　　咏瓶里梅花孤高漫说占春魁，合与松筠隶散材。可是罗浮无处着，缘何尔亦下山来？

　　同乡杨晴帆通守见贻问鹂诗钞，奉呈二首（时晴帆年近八十矣）

　　丽句清词拱璧珍，枌榆又见老诗人。穷愁不作牢骚语，温厚偏钟矍铄身。宗派诚斋真后起，宦游玉局是前因。少时我有留删草，太息沧桑付劫尘！

　　听皷同官滞五羊，岿然一叟鲁灵光！人经磨折多奇寿，诗信推敲有别肠。镂刻定寻安邑枣，披吟合试海南香。使君清白囊如洗，料理新诗入宦囊。

　　寄怀陈卜五元龙湖海一豪人，落拓名扬十二春！鬓发不因愁困白，肝肠翻觉乱离真。如君抱道兼夷、惠，与我关情异越、秦。病鹤梳翎待云路，搔头漫脱腐儒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