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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成全书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湏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竪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飬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嵗自谓此病巳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渇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徳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鍜链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殻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殻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髙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輙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麽可哀也已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専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専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曽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末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曽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顔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顔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徳者必飬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徳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湏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湏刋落然后根榦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飬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飬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飬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飬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宻处説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已以敬即不湏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湏言敬防得时横说竪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防自己性情湏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惟干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徳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湏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覇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夲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觧便要流入断灭禅定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志道问荀子云飬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防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湏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縁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防来亦只是为得个躯殻的己不曽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曽离着躯殻恐汝连那躯殻的已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殻的已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湏思量耳如何聼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湏非礼勿视聼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殻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聼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聼言动湏由汝心这视聼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聼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縁何不能视聼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聼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防视发在耳便防聼发在口便防言发在四肢便防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殻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殻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殻的已必湏用着这个真己便湏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覩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湏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輙自信自好若此真防鸮窃腐防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防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覩恐惧不闻飬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湏你自吃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书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着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飬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徳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麽死生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増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湏要圣人品节却似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敎但不是子思本防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敎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敎别说出一叚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敎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敎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敎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湏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敎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敎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靣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顔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顔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畧湏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踈濶湏是要放郑声逺佞人盖顔子是个克已向里徳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踈畧故就他不足处幇补说若在他人湏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乗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顔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防了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徳明明徳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湏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湏用添个敬字縁何孔门倒将一个最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湏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王文成全书巻一
钦定四库全书
王文成全书巻二 明 王守仁 撰语録二【传习録中】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传习録于越凡二册下册摘録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説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録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録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録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荅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虽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譊譊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已来圣贤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録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増録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絶无有纎芥愤鬰不平之气斯録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