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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昔者孔子论诗,以关雎、鹊巢为始。汉之儒者刘向、匡衡劝戒于成帝之世。其于匹配之际,生民之始,可谓精且详矣。关雎之德,征于麟趾,而其化极于兔;鹊巢之德,征于采蘩,而其化极于羔羊。夫以干城之武夫,退食之大夫,何与于闺门匹配之事,而诗人比物连类,引而归之于二南?然后知夫周之盛世,教化行,风俗美,贤才众多,在位皆节俭正直,其原本皆始于房中。而刘向论次列女传,与洪范五行阴阳休咎之应相为表里,此其义可深长思也。太长公主亲承仁圣、慈圣两宫之阴教,洋洋乎关雎之风。宜人实继之,仰事荣康,俯育缮部,斯鹊巢之夫人起家而居有之者矣。以戚属言之,缮部之于国家,殆亦公子公姓之属也。缮部服官,所至著声迹,有羔羊节俭正直之风,其于公侯为干城腹心,则又非中林武夫之可比。凡此皆宜人之教也。原本而言之,则皆寿阳之遗休,而仁圣、慈圣之余福也。今日之燕喜,岂独为宜人贺而已哉!圣天子在宥,天休滋至。皇太子加冠出阁,中都上合干连理之瑞。天子命阁臣赋诗。未几,奴、插叩边求贡,如终军所云众支内附解编发而蒙化者。宜人之称寿,适当此时,岂非人世吉祥善事哉!天子懋修六宫之政,珩璜琚之训,自家刑国。关雎之化行,而洪范五行之论,寝而不作,中都之瑞应所自来也。虽然,合干连理,草木之瑞也。宜人躬有鹊巢之德教,其子为羔羊、兔之臣,此所谓人瑞也。繇此言之,奇木连理之瑞,与元狩并称者,殆不如侯氏之庭,令妻寿母,考钟而伐鼓者,其瑞尤足征也。考刘向、匡衡所论奏风化之义,则征瑞于今日,其亦可知已矣。余旧待罪太史氏,思颂述国家关雎、鹊巢之德,以继二南之盛,于宜人之称寿,为祝嘏之辞,又因以征盛世之符瑞,所谓不一书而足者也。是为序。崇祯戊寅四月。
(顾母王夫人寿序)
王夫人者,故南京光禄寺少卿泾阳顾公之配也。光禄未第时,与予先君友善。余儿时从先君造门,光禄呼为小友,拜夫人堂下。自时厥后,过泾里必起居夫人,二十余年矣。戊午正月,夫人年七十。契家子某,属余为文以寿。
余初谒光禄,光禄以吏部郎里居。门庭萧寂,凝尘满座。已出见,与氵亭兄弟,抠衣低首,颂礼甚严。余凌厉蹋,尘拂拂上羁贯,意豁如也。后数年,光禄辟讲堂于东林。兰莸消长,朋徒云集。又数年,党议渐起,以谓裁量执政,品核公卿,有甘陵、汝南之讥。泾里咫尺之地,风涛相う。余以间过之,捧手屏足,犹恐余波及人,汹汹如也。光禄殁,阖棺而论定。与氵亭兄弟,名行茂著。诸孙崭然露奇。设之日,罗拜为夫人上寿。夫人追念二十年事,菀枯寒燠,变换于尊酒间。停杯忾叹,与家人相劳苦也。予观王章下廷尉狱,章小女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尝至九。今八而已,我君刚直,先死者必君。”而孔融被收,男女寄他舍。兄渴饮主人肉汁,女曰:“今日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士君子竖节抗论,蕴义生风。遭时不幸,不惟我躬之不恤,而其家人妇子,流离酸楚之状,至今有余痛焉。光禄既高明令终,遗休未艾,而国家宽仁,无局钩党之虞,夫人得以优游高堂,奉觞上寿。夫人北向而祝,告戒子孙,以无忘圣天子之赐。则是举也,其可以为常事而不书乎?谦益受知光禄,又与与氵亭兄弟游,于夫人之称寿也,喜而书其事。且身待罪国史,则夫颂国家有道之长,迥异于前代,以昭记简册者,固史臣之志也。
(毕母孙太夫人八十序)
新都毕公孟侯,以正直忠厚,表率西台。海内望之,以谓大人长德,而不知其年始服官政,父母皆称具庆也。今年春,毕公以京兆少尹休沐子舍,母孙太夫人年八十。余读京兆所著乞言,太夫人贞顺母仪之行,与诗书琚之教,盖鲁敬姜、曹大家之伦。巫祝颂祷之辞,非所以荐于太夫人也。其可称述者,则太夫人母子之间乎?太夫人博极群书,身在闺阁中,能指画天下大事。故少保胡襄懋公被逮,太夫人尚稚齿,梦伏阙廷,为少保上疏白冤状,至今犹能省记其语。居恒教诫诸子,必称引古谊。京兆冠柱后惠文,巡行四方,犹廪廪传敕不绝也。嗟乎!当嘉靖之季年,阿附宰执,蜂起攻少保者,皆列琐闼,齿牙,以谓成丈夫者也。太夫人一婉弱女子,职不出组纺绩之间,而为劳臣愤盈,见诸梦寐。太夫人之巾帼也,不贤于世之大冠乎?其梦也,不愈于人之视而昼乎?京兆奉母师之教,慷慨发摅,耆柱西台者数年。太夫人之梦,不啻于其身亲见之。有开必先,岂不信哉!京兆在西台,距太夫人少时,几六十年矣。太夫人数省览封事,视嘉靖季年事如何?京兆自西台出,甫历星霜,台纲国论,比年来下上如何?太夫人当称觞上寿,与京兆家人私语从颂及之,亦颇为停杯叹息否也?自去年建夷难作,举朝捧手愕眙,恨不起少保于九京而用之。太夫人梦中之语,六十年如执左券。京兆趣驾还朝,以太夫人之远犹,入告我后,且以谂于僚友。虽欲不著之廊庙也,其可得乎?夫漆室女之啸鲁也,与嫠妇之恤周也,当事者不自忧而又欲禁他人之忧,而妇人女子出而忧之。今固非其时也。而又有京兆为之子,太夫人可以勿忧矣。
六十年梦中之语,可以不复省记矣。京兆以此称寿太夫人,而太夫人为之欢然引满,则庶乎其可也。余固不能为巫祝颂祷之辞也;虽然,余之为巫祝颂祷也,则岂惟太夫人母子间而已哉?
(林母吴太夫人八十序)
万历戊午,建州夷躏辽东,大司马传檄征天下兵。羽书首及南都,南都兵多游闲市儿,一旦闻调发之令,人抱妻子牵衣哭,,抵死不欲行。闽中林克武先生守南职方郎,申儆军令,以大义激勉士卒。南都兵旬日而发,不后师期,先生之教也。是年秋,先生来视余,余访职方署中事,且问讯先生母太夫人。为余言,先生当溽暑时,指麾军书,辄至夜分,蚊蚋攒面,肩髀颓堕如压石,犹激昂不少休。太夫人屏营却行,须先生之入,酌醴捧冰,以相劳苦。犹复问边报警急若何?士卒行役何日?其资粮屦得庀具否也?先生之忧国也,与太夫人之忧其子也,斯已勤矣。虽然,太夫人之忧,不独忧其子也,亦以忧国也。夫辽左一隅受兵祸,未必及于南,即及于南,有参赞诸大臣在,责不在职方。而先生独引以为忧,太夫人又以其子之忧为忧,岂所谓太蚤计者欤?日者两彗并出翼轸氐房之间,光怪烛天,余数中夜起候,吾母数夜起劳余曰:“吾闻彗,帚也,帚以扫除逆虏,子且就枕矣,无庸忧也。”余自此不敢复夜起。比闻先生母子间语。心又奕奕然,如无所薄也。嗟夫!为人臣子者,犹家人也。家之有亻兼从臧获,其忧虞疾,未有不同患者也。辽左有事,而南不得安。参赞诸大臣有事,而职方不得安。职方有事,而先生母子举不得安。即以余之不肖,欲以闲居奉母,而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亦岂能晏然而酣寝也欤?令忧国者胥若先生母子,则四郊可以无垒,而小人有母,亦可以无叹于室矣。是尚可谓之太蚤计欤?《诗》有之:王事靡,忧我父母。古之劳人志士,悔小明之仕,而怀孔迩之恤。其一时家人妇子隐忧私语,国史采之,太师听之,至今犹播之咏歌。然则先生母子之间,其亦可以纪述也矣。
先生往司理吾郡,诸博士弟子之有闻者,皆召置门下,而谦益其首。今年太夫人年八十,诸弟子咸往为寿,而以其序属余。余故略生辰为寿之常辞,而述先生母子间之忧,以为忧国者告焉。且为之祝曰:“太夫人益健匕箸,先生谋国当益长。余自此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而不复以夜起忧吾母也夫。”
(马母李太孺人寿序)
今天子天启元年孟春,三原马侍御奉其母李太孺人禄养于京师。侍御之同年同官方君孩未辈胥往为寿,而属余为其叙。
太孺人之生辰,实九月十八日。而诸君以孟春上寿。春于令为发生,于五常为仁。正月乾之九三,万物棣通之时也。又天子新改元,万寿无疆,实惟其始。诸君以是月上寿,所以象太孺人之德,且庆其遭也。嗟乎!太孺人以盛年自誓,子啼女嗥,家贫如洗。譬之夭桃李,不获在和风艳阳之中,而雪霜雨雹,交加回互,有憔悴槁落而已。岂自意有今日哉!太孺人生七十有八年矣,侍御起家襄阳令,入为名御史,持橐揽辔,登车有光。孙枝兰茁,宠命滋至。穷阴Ё寒,久之变而为阳春。长松巨柏,冬夏青青,而又当和风艳阳之日,桃李纷披于前,芝兰罗生于下,则人亦有不胜叹羡者矣。所可为太孺人庆者此也。而吾以为又有大焉者,当神宗之末造,班行寂寥,奏囊嗔咽。天地间揪敛摇落,凄然如秋。既而两朝登格,鼎成相逮。以时序言之,则所谓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而更始之会也。今也氵中人在上,俊盈廷,宫府晏然无事。国家之穷阴Ё寒,亦将变而为阳春。而太孺人以此时奉觞称寿,不尤幸欤!当天子改元之日,侍御与诸君绣衣法冠,上殿呼万岁。退而垂鱼委佩,以朝太孺人。太孺人顾视堂之间,与子姓列拜进寿者,皆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而羽鹭者也。太孺人居恒教诫侍御曰:“必报国,无负圣主。”诸君称觞沃洗,笑语卒获。太孺人以斯言传敕诸君,燕及朋友,媚于天子,太平之盛事,可以被管弦而著图史。太孺人之庆,顾不大欤!改元之月,天子方加元服,籍田辟雍之政,次第修举。侍御与诸君奉太孺人之教,善事圣主,养老乞言,仁及草木,将于是乎在。余从太史氏后,纪载国家之盛,以比于李翱《卓异》之记,如太孺人者,盖将不一书而足也。姑引其端若此云。
(吴母程孺人七十序)
新安吴母程孺人,年十八而嫁,二十一而寡。誓死抚孤,凡五十年,而春秋七十。今年三月,为设之辰。其子长孺排缵其苦节懿行,告于四方,请为称寿之文。余读之而叹曰:
生辰为寿之词,非古也。是人子之所欲致于其亲,而宗党亲串之所以交相为颂祝者也。若孺人之寿,则邦家之光,海内之吉祥善事,而非一家之私庆也。其为词乌可以已乎?国家之制,节妇自三十以下,年至五十,则旌表其门闾。旌之云者,劝之之道也,而耻之之道存焉。古之旌门者,有乌头双阙,绰楔崇台,白圬赤角之制,使见之者可以悛心而改行,则耻之之说也。欧阳公为《五代史》,载王凝妻李氏事,以谓闻李氏之风,可以愧士之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其耻冯道六臣之伦,可谓至矣。耻之为义大矣!臣耻失节于其君,妇耻失节于其夫,士耻失节于其友。廉耻之道兴,而天下国家蔑繇乱亡矣。故吾谓吴母之节宜旌。其在今日,当阉儿宦孽,寡廉鲜耻之世,尤不可以不旌。而旌门之典,犹未有闻焉。其或未讲于耻之之道欤?虽然,孺人之节,盖亦有无待于旌者。当孺人早寡,长孺兄弟,俱在绷裹中,舍荼茹蓼,百死而一生。至于今,长孺名成行立,诸孙崭然见头角,孺人康强寿考,膺受多福。天之旌孺人,岂不大哉!人之旌孺人也,乌头双阙已尔,崇台绰楔已尔。天之旌之也,以多福,以寿考,以多贤子孙。白首高堂,优游燕喜。譬之如景星庆云,长在天地之间。夫景星庆云,一见再见,天下咸以为吉祥善事,而况其长在天地之间乎?知天所以旌孺人之意,则所以为孺人寿者,亦庶乎其可矣。余旧史官也,窃取欧阳公之史法,于孺人之寿,略举夫劝之耻之之说,以为天下告焉。而又以旌典之未下,激而归之于天,则尤于司世教者有厚望也。是为叙。
(黄母张夫人七十序)
给谏万安黄君公让抗疏极论权相,几蹈不测。赖圣天子保全,得薄谴量移,至南吏部郎,复历清班。而其母张夫人年七十。先是给谏之父太公七十,庶常张君天如为之序,具道给谏左官时,太公执手慰劳与其家门子姓之详。海内学士大夫,皆颂述以为美谈。而天如复述给谏之意,以请于余,谋所以为夫人寿者。
余之文不足以附天如之后明矣,而亦有不能不致诵于夫人者。盖给谏以强直之资,事神圣之主,指斥权奸,摩切忌讳,给谏固以为去亲事君,为君之忠臣,不得复为亲之孝子也。三疏伏阙,严旨谯诃,朝野皆愕眙相告。太公处之夷然,而夫人亦能引大义自安。其幸而得全者,君也,亦天也。今兹之称寿也,垂鱼在前,舒雁行列,夫人从太公北向祝天子万年,南面而举给谏之觞,岂非清朝之休征,而旧都之盛事哉!方周之盛也,其臣有功而见知,其诗曰:将母来谂。及其衰也,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诗曰:忧我父母。《四牡》之不遑也,其君知之,其臣亦以其君为可告也。故其词比于伤,伤而不敢怨。《北山》之不均也,其君既不见知,其臣亦不敢以来告自矢也。故其词比于怨,怨而无所伤。伤之与怨,其周室盛衰之际乎!给谏以忠言见知人主,将母来谂,不告而得所欲。君臣父母之间,伤且无之,而况于怨乎?留都为丰、镐旧京,夫人从容就养,燕喜称寿。潘安仁所谓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者,庶几似之。然而太公与夫人俱健饭,不若潘氏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也。诸孙胚胎前光,冠剑伟然,不徒席长筵,列稚齿也。给事蹇蹇匪躬,白华洁白,不若安仁之失身昏朝,以拙者自命也。以此三者为夫人寿,并以献于太公,不亦可乎?天如曰:“夫子之言善哉!虽然,以夫人家门子姓之盛傲潘氏之奉母,不若称四牡之诗所谓将母来谂者,并以诵吾君也。称夫人之子比四牡有功之臣,称给谏所遭之时,所遇之主,比于成周之盛世,斯可谓善颂善祷已矣。请书之以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