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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双节堂铭(并序))
永乐初,常熟民朱昌、朱亮,应诏徙家京师。兄弟相继殁,昌妇钱,亮妇陈,皆盛年自誓,鞠其遗孤曰良曰铉,皆克有成。铉中进士,拜御史,奏旌其门闾,为堂号曰双节。倪文僖诸公为记传,胡忠安、商文毅诸公为诗与颂,而前塘戴进为之图,此天顺间事也。耳孙某,出以示余。余拜而展视,绢素完好,风烈如在。因念二节妇之殁二百余年,所谓双节堂者,缺瓦断础,不可复迹矣。而观者拱手敛容,如二寡之危坐于此堂而肃揖其下也。天地间物无不敝,惟节义为可久。是故残肌断ㄕ者弥痛,而忠臣节妇不替于世。为之铭曰:
二寡高行,萃于一堂。轻裾齐缟,朱颜并苍。秋稗同炊,寒灯互影。呱呱二孤,血泪填哽。鸿节既伸,熊丸有托。惟此崇构,御史所作。素椽粉板,二百余年。我披画图,有风肃然。霜栖旧础,月澹上楹。恍见二嫠,栗玉坚冰。悍夫俯躬,哗者不语。抠衣趋风,欲拜堂下。三槐之堂,驷马之门。栋宇飞,今则焉存?石泐劫灰,节义不队。岿然斯堂,亘古常在。
(义冢碑铭)
虞山之北,繇天潭谷逦迤而下,林麓荟蔚,后岗而面城,凡五十余亩,买之置义冢焉。广二百五十七步,修如广之数,而赢十八。国民无私地域者,与夫死于道路者,则以告族而埋之。参政陆君仲谋,实为经始。请于邑宰张侯,沟封之而申其禁令。谦益谨书其事,系之铭诗,以告后之人,俾勿坏。铭曰:
帝奠九廛,济于寿仁。厥类不齐,扎瘥夭昏。
邑厉有祀,漏泽有园。掩骼埋,岂惟孟春。
(其一)
维兹都邑,民人所戾。极炽而丰,气乱作疠。
道路不掩,沟壑斯毙。莫司置曷,莫掌除骨此 。
(其二)
白骨扌耆柱,青磷断续。狗昼嗥,饥乌夜啄。
率日,股雨濯。痛湛渊泉,臭达墙屋。
(其三)
风凄昼日,魂语道周。天寒雨湿,有声啾啾。
岂无盖帷,亦有首丘。悍夫涕泪,仁人以忧。
(其四)
虞山之阴,天潭之阳。为扈为峄,如防如墙。
宫以{隋山}山,袭以脊冈。画丘绕还,近郊莽苍。
(其五)
乃捐泉布,乃植封树。乃给椟,乃族坟墓。
以葬以,以表以署。既度以亩,又度以步。
(其六)
山则再成,地匪不食。累累者坟,不见白日。
昔无席荐,今有寝室。革其呻唤,敛彼魂魄。
(其七)
告于邑宰,宰曰矣。甾 虑终,樵牧禁始。
爰命山虞,以及蜡氏。部分林麓,昭示无止。
(其八)
凡此捐瘠,皆我族类。我心伤,非作而致。
不は不卵,泽有攸溉。如水斯瀵,如火出燧。
(其九)
大书深刻,载此铭诗。凡百君子,过而视之。
梧丘垂仁,射声流滋。岸颓城复,斯冢勿夷。
(其十)
(第五公画像赞)
第五公者,周姓,讳召诗,字二南,镇江之金坛人也。兄弟五人,皆射策甲科,登仕。公独老逢掖,行又第五,遂自号第五,人称之曰第五公。丙、丁之交,人窃枋。其为之冢宰者,第五公之伯兄也。第五公诒书强谏,弗听,登明伦堂伐鼓号哭,褫诸生之巾衣以归。未几而卒。后十余年,其子简臣介生,蔚为儒宗,件系公行事,谒有道而文者志之,于是第五公之名满天下矣。《春秋》之法,诛不辟亲,季友之于公子牙、庆父是也。其有力不能正,托而逃焉,卫子鲜之托于木门,吴季札之耕于延陵是也。第五公之义,其在卫甫、吴札之间乎?初,应山杨忠烈公劾阉削籍,冢宰犹里居,半夜举火,疾呼塾师之门蹴而起之,曰:“天眼开矣。”戊辰冬,余以枚卜被逐,冢宰大喜,遍召其亲知欢宴累日。冢宰幸余之废退,比于应山,此亦余之知己也。简臣持第五公画像属余为赞,遂牵连书其事。嗟夫!冢宰之于余若是,则执笔而赞第五公之像,其亦公之所不吐也夫!赞曰:
有者玉,有服者绯。有Г其颡,色如死灰。
逢掖之衣,章甫之冠。不愧不怍,有气桓桓。
七尺之躯,载骨负肉。上天下地,父母所育。
怒发俯植,奋髯旁骛。云胡中道,鬻彼熏腐?
泮宫之门,挂我冠裳。长啸阖棺,我归我藏。
第五之名,永敝泉壤。忸怩鄙夫,敢拜公像?
(驼基砚铭)
姚宽《西溪丛语》曰:登州驼基岛石可啄砚。岛盖海运道也。新城王季木遗余驼基砚,为之铭曰:海岛有石,取以琢砚。涉彼风涛,登于书案。世无淮安,畴复海运?晴窗摩娑,使我三叹。
(琴铭)
张生斫琴以献范司马,余为之铭。吴张斫桐,越其祖髹采,荐之高平府。余系之铭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此范氏之谱也。
(杖铭)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吾与尔。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将焉用彼?崇祯八年春,牧翁铭。
(又)
挂百钱,沽一壶。登高不惧,涉远不孤。策扶老兮擅嘉名,嗟灵寿兮非吾徒。
(浒墅关重修关壮缪庙碑铭)
万历某年,户部黄州张君大猷榷关浒墅,重修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壮缪庙,奉扬今天子之明命,加以衮冕,而属史官钱谦益为之铭。铭曰:
桓桓壮缪,环卫宸极。钩陈阁道,作庙翼翼。
崇关将将,神亦戾止。是为离宫,作镇星纪。
天子曰咨!咨女东南。女财女赋,女土曷堪?
鬯草阙贡,萑苻传警。占在鸟衡,岁曰有眚。
侯眷南顾,弭节吴地。胥涛昼晏,金虎夜避。
织篚纶絮,转运炙。浮淮达河,飞涌祠下,
舳舻ㄙ霭,帆参差。垂旒端冕,坐而临之。
都山铁铭,长沙铜誓。大庇我吴,镇抚海ㄛ。
铁马嘶啮,金戈后先。再战歼倭,云旗俨然。
西陵举烽,郁洲如带。以报以,民神有赖。
右我三吴,以奉皇明。计臣司关,史臣作铭。
初学集卷二十八
○序(一)
(《皇明开国功臣事略》序)
谦益承乏史官,窃有志于纂述。考览高皇帝开国功臣事迹,若定远黄金、海盐郑晓、太仓王世贞之属,人自为书,春驳疑互,未易更仆数,则进而取征于《实录》。《实录》备载功臣录籍,所谓臧诸宗庙,副在有司者也。革除以后,再经刊削,忌讳弘多,鲠避错互。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疑者丘盖不言,将使谁正之哉!天启甲子,分纂《神宗显皇帝实录》,翻阅文渊阁秘书,获见高皇帝手诏数千言,及奸党逆臣四录,皆高皇帝申命镂版,垂示后昆者。国史之脱误,野史之舛缪,一一可据以是正。然后奋笔而为是书。先之以国史,证之以谱牒,参之以别录,年经月纬,州次部居,于是开国功臣之事状粲然矣。元人苏天爵撰《名臣事略》,疏其人若干,而系之以事,不用史传之体。而宋李焘《长编》,商订异同,举正得失,最为详慎。谦益窃于二家取法焉。古之史家,必先网罗放失旧闻,摭经采传,孔子行求七十二国宝书,太史公采《世本》《国语》,司马光修《通鉴》,先令其属官草《长编》。今简牍浩烦,是非漫漶,一无所援据,而俨然以作者自命,攀迁、固而驾寿、晔,非愚则诬也。谦益之为书,姑志其小者近者,如掌故之籍,如甲乙之簿,或笔或削,发凡起例,则以俟后之君子,斯谦益之志已矣。是书经始于天启四年癸亥。又明年乙丑,除名为民,赁粮艘南下,船窗据几,摊书命笔。归田屏居,溷厕置笔。越三年始告成事。点勘粗毕,而先帝登遐之诏至矣。
呜呼!谦益狂愚悻直,触忤权幸。圣朝宽仁,得以优游里,从事牍聿,摩娑卷帙,省念岁时,其敢忘先帝之大德哉!明年戊辰,今上改元崇祯,而书成于丁卯之八月。是年十二月,旧史官钱谦益谨叙。
(《开国群雄事略》序)
序录开国群雄,首滁阳亳都者,何也?志创业也。数月而馆甥,期年而别将,脱真龙于鱼服之中,而借以风雷,傅之羽翼。滁阳之于圣祖,其亦天造草昧,有开必先者乎?元失其鹿,斩木揭竿,鱼书狐呼之徒,汝、颍先鸣,淮、徐响应,濠城遥借声势,因缘起事。而滁阳位又在四雄之下。彭、赵,徐城之逋寇也,俨然踞坐堂皇,指奔走,所谓微乎微者也。滁阳既殁,孤军无倚,假滦城之虚名,嘘崖山之余烬,用以部署东南,号令天下,定台城,开吴国,建帝王万世之业,日月出而爝火熄。于是龙凤之君臣事业,风销烟灭,杳然荡为穷尘,而沦为灰劫矣。嗟夫!安丰之擐甲,宁逆耳于青田;瓜步之胶舟,终归狱于德庆。汉祖天授,不讳受命于牧羊;光武中兴,聊复称帝于铜马。用是系以年月,疏其终始,放司马迁《楚汉月表》之意,俾后世有观焉。昔张衡上书,谓更始居位,光武初为其部将,然后即真,宜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然则龙凤之号,或亦高皇帝之所不废也。次伪天完,次伪汉,次伪夏,志割据也。次东吴,次庆元,志盗窃也。天命不僭,夷狄有君,故以扩阔、陈友定终焉。於乎!有元非暴虐之世,庚申非亡国之君也,惟其聪明自用,优柔不断,权分椒涂,政出奸佞,宠赂于焉滋章,纪纲为之委替,沙河之溃师,费以亿万,而败将归踞于台端;高邮之围寇,功在漏刻,而大军立卸于城下。省院之驳议未决,而航海之宝贿,直达于宫中;江、淮之壁垒方新,而旷林之干戈,相寻于阃外。驯至抚军之院,朝设而夕罢;讲解之书,此奉而彼格。南讨之诏旨,甫出河北;而北征之师旅,已捣燕南。然后仰观乾象,而喟然知事之不可为也。宁有及乎?《诗》不云乎:“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后之人主,读仪鉴之诗,而以庚申为前车,虽与天无极可也。书成后之十六年,涂月朔,旧史官钱谦益谨叙。
◎《重辑桑海遗录》序
余读吴莱立夫《桑海遗录序》,称淮阴龚开圣予所作文宋瑞、陆君实二传,类司马迁、班固所为,陈寿以下不及也。余往搜《癸辛杂职》,见圣予《水浒三十六赞》,知为经奇之士。因立夫之言,求问其所谓二传者,而卒不可得。意其芜灭,不复传人间矣。
江阴李君如一家多藏书,有陶宗仪九成《草莽私乘》,余从借得之,圣予所作二传及君实挽诗序,皆具载焉。篝灯疾读,若闻叹噫,须髯奋张,发毛尽竖,手自缮写,不敢以属侍史,渍泪彻纸,不数行辄掩卷罢去也。当似道专国时,宋瑞累为台臣劾罢,中外践更,席不暇暖年仅三十有七,援钱若水例致仕。而君实以乙科居广陵幕府,凡十有六年,李制置祥甫始上其名于朝,当此时,举朝之视二人者,犹轻尘之栖弱叶,惟不得扫而去之也。迨北兵日迫,宋瑞由赣州勤王,而君实亦以奉请留中。朝廷之上,始知有此两人。嘻!亦已晚矣!宋瑞守平江,陛辞,始建分镇用兵之策,朝议犹以其论阔远,书上不报。至景炎新造,陈宜中犹以议论不合,使言者劾罢君实,张世亻桀力争,始召还。嗟乎!天下方胡马渡江,翠华浮海,此诚所谓中流遇风,胡越相济之时已。而大臣犹用机械钅吉轧人,言官犹用毕牍抹人,首尾应和,如承平时故事。一二劳臣志士,奋身于沧海横流之中,为国家任难,卒使之有项不得信,有唾不得吐,骈首缩舌,与社稷俱烬。宋家三百年宗庙,一旦不食,其所繇来者渐矣!盖非独似道一人之故也。夫劳臣志士,既得死所,所以报国恩而酬人望者,无余事矣。独其志有所为,而时事不可为;时事犹或可为,而坐视其必不可为。持忠入地,杀身无补。千载而下,揽其事者,欷烦酲,天地改色,灵风怪雨,发作于敝纸渝墨之间,而况立夫之去宋季,非立乎定、哀者乎?又况圣予之与君实,同居幕府,而身为遗老者乎?呜呼!其尤可感叹也矣!
立夫所辑《桑海遗录》,既不可得而见,而其序幸存。今又得圣予二传,则其书犹不亡也。余故录为一通,藏之箧衍,题之曰《重辑桑海遗录》。与立夫同时者,黄文献公氵晋作《陆君实传后序》,补圣予之阙逸,订新史之同异,其文亦迁、固俦也,庸并著之。新史二传,多沿袭圣予,又已著于史,故不复载。武夷谢翱皋羽者,信公之客,亦以遗老终,犹君实之有圣予也,其遗文以类附焉。若有宋之余民旧事,网罗放失,不可胜纪,余藏书不多,力未之逮也。盖将遍访之好古君子如李君者,以卒立夫之志焉,而为之序以发其端。万历四十七年夏四月,史官钱谦益谨叙。
(少司空晋江何公《国史名山藏》序)
少司空晋江何公犀孝,起家万历中,道德洽闻,蔚为大儒。慨国史之无成书也,扬榷典谟,勾稽掌故,发愤尽气,编摩数十年,遂告成事。公既殁,其书始大行于世。仲子南户部郎九说诒书谦益,使为其序。
谦益窃谓公之为是书也,有三难焉,亦有三善焉。东汉以后之史皆成于异代,今以昭代之人作昭代之史,忌讳弘多,是非错互。公羊托指于微词,韩愈戒心于显祸,一难也。迁、固之书,讨论于再世;晋、唐之史,假借于众手。今以一人一时网罗一代之事,既非门服习之学,又无史局纂修之助,二难也。龙门之采《世本》也,涑水之修《长编》也,述作之源流,笔削之先资也。今之纪载纷如,其可资援据者或寡矣。远无征于杞、宋,近或指乎隐、桓,三难也。公之为书也,果断以奋笔,采毫贬芥,不以党枯亻凡腐为嫌,此一善也。专勤以致志,年经月纬,不以头白汗青为解,此二善也。介独以创始发凡起例,不以断烂芜秽为累,此三善也。公盛年迁谪,读书讲道,无声色货利之好,无荣名仕之慕。专精覃思,穷年继晷。故其著作之成就如此。呜呼!本朝学士大夫,从事于史者众矣。以海盐之志焉而弗史,以太仓之力焉而弗史,以南充之位与局焉而弗克史。国家重熙累洽,度越汉、唐,而史事阙如此,亦士大夫之辱也。后有征明史者,舍公何适矣?虽然,书成而署之曰《名山藏》,隐史名也。其总而称记也,则本纪、志、传阙焉,记大事则年表阙焉,终篇则叙传阙焉,削史体也。一再登庸,官至卿贰,藏┑箧衍,不敢缮写进御,辟史职也。公盖未尝自以为史也。谦益窃取其书读之,开天之创业,月表具在,其可委诸陈迹乎?开国之重典,丹书未亡,其犹问诸故府乎?朱墨之秘录,岂无取于是正,而丹青之俗说,岂无待于刊削者乎?公之史既有成书,而不敢以史自命,岂徒也哉?天启中,余承乏右坊,公与祥符王损仲皆官光禄,时时过从,商略史事。损仲告公曰:“古之为史者,记则记,书则书,史则史。公之称斯名也,何居?”公蹴然起谢曰:“乔远固陋,守其朴学,藏诸镜山之下,传诸家塾,僭矣!敢冒国史之名,诒本朝三百年史局之羞乎?”余与损仲叹此达言,以为美谭。繇今观之,非公之道德洽闻,具有三善者,不能史;非公之好学深思,信而好古,不能不自以为史也。然则今之大书深刻,发名山之藏,而传诸通邑大都者,以征于后世则可矣,其无乃非公之志也与?◎新刻十三经注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