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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浃旬风雨洗青冥,璧月今宵出广廷。老夫洗盏酹尊酒,再拜先占太白星。
(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
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瓶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
△其二
浅澹疏花向背深,插来重折自沈吟。剧怜素手端相处,人与花枝两不禁。
△其三
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繇来惜太工。会得远山浓淡思,数枝落墨胆瓶中。
△其四
几朵寒花意自闲,一枝丛杂已斓斑。凭君欲访瓶花谱,只在疏灯素壁间。
(三良诗(有序))
(三良者,商丘段增辉含素、沂州高名衡平仲、遂安汪乔年岁星也。崇祯戊辰,贼陷商丘。含素谢贤良辟召,率乡人捍贼。贼再攻,陷之,与翰林马刚中俱被执,不屈而死。辛巳春,贼围大梁,平仲以御史巡方,乘城,击却之。上特命以佥都抚豫。贼去,围我师于郾。岁星以秦督赴援,遇贼于襄城,力战死之。是冬,贼复围大梁。平仲固守经年。九月汴沈于河,平仲渡河而北,贼解去,得请归里。奴兵陷沂,平仲夫妇骂贼死之。呜呼!是三君子者,皆余及门之士。余稿项黄馘,视息牖下,观其接踵死事,横身殉国,有余愧焉。白乐天有《哀二良文》,余放之以哀三君子,作哀《三良诗》。)
△段贤良含素
段生湖海士,矫志营儒术。道心既氵亭泓,侠气亦迸逸。
臂鹰弄丸剑,亡羊视占毕。结客少年场,抠衣大儒室。
玄有道聘,铜墨邑宰秩。折腰耻鸣琴,蒿目忧化瑟。
投劾谢京华,ゎ被返蓬荜。汝雒弥氛,汴宋连狂犭。
奔窜咸戴头,迎降多屈膝。拊心念多垒,奋袂起投笔。
部署及妇女,馈饷罄饣罗饣毕。孤城我援绝,悉众贼势壹。
冲梯舞崔嵬,炮石碎栗。城陷尸撑柱,巷战血泌氵节。
堂堂马翰林,并马困绠。生得齐慨慷,逼降互呵叱。
南云敢后死,臧洪意同日。圣朝崇死优,所司奏报失。
千秋万祀后,双庙应律。余昔坐钩党,讼系拘请室。
子来访幽囚,再拜慰茧疾。遂请职橐,奋欲负斧。
重趼赴函丈,酹酒祝元吉。昂藏论节义,憔悴数国恤。
盈朝谁负担?举世尽巾栉。植冠发如竿,流吻涎欲溢。
斯人犹在眼,其言良可质。篝灯见光芒,抠衣想削戍。
哭罢霜满天,诗成月东出。入户长叹息,阴风助啾唧。
△汪中丞岁星
汪子循良吏,斤斤饬簋。修谨固足多,割亦可倚。
一朝拥旄纛,三秦为赐履。雄边当重寄,岂能称指使。
况复覆军余,兵残将亦弛。惊魂怯鼓鼙,败气蒙壁垒。
贼兵下宛雒,军威卷熊耳。乘胜围郾城,援师绝蜉蚁。
牵率残伤卒,长驱与角抵。贼遂拔围来,其行疾如鬼。
士饱如狼噬,马腾竞帆驶。我师不能军,辙乱复旗靡。
哀哉二万人,屠尽羊豕。堂堂大中丞,孤身策马棰。
首已离鱼剑,胸犹集猬矢。呜呼数年来,盗贼易纲纪!
弈棋国谋误,儿戏师律否。武夫保项领,文臣涂脑髓。
项城傅丧元,襄城汪折趾。甲弃战场外,马归贼营里。
征兵抟泥沙,催战促刻晷。但知赴期会,谁复量彼己。
归元国子生,免胄先轸喜。三败谁能反?一死亦可矣。
忆子为郎时,矫时柱顽鄙。杭论每仰屋,愤盈或抵几。
裹革固所期,舆尸亦求是。哀哉殉国心,耿耿殁犹视。
长歌聊慰藉,人生会有死。不见韩城相,低头向水。
△高侍郎平仲
平仲巡两河,揽辔出西台。寇方燎原,宛雒荡劫灰。
移师围大梁,投鞍成覆敦。登陴七昼夜,死守凭崔嵬。
累卵我势急,中目贼焰推。保汴唯女劳,国功帝念哉!
遂膺全豫寄,旌节焕昭回。解严逾夏秋,悉众贼复来。
长堑截飞鸟,巨炮轰殷雷。潜隧穿地裂,梯冲舞风颓。
及堞骨相柱,薰穴尸成堆。负户我告病,濡褐敌未衰。
是时诸道兵,左次大河隈。半夜朱仙镇,十万溃喧う。
沈城声援绝,馈运甬道。擂石尽发栋,陈焦资炊骸。
噬指徒恸哭,大临谁告哀?河伯为解围,洪流夜击。
我师既北徙,贼戈亦南回。优诏许休沐,宠秩旌厥能。
还家甫抹马,虏入沂城隳。抗辞骂凶丑,并命捐匹侪。
吁嗟忠壮士!纠罹凶灾。贼锋乍撞扌必,奴刃旋提捶。
自从兵兴后,屠溃自相偕。金柝不夜击,和门尝昼开。
九攻敌已穷,三板志不乖。方镇皆斯人,王略宁未恢。
何当大星陨,坐见长城坏。我非哭其私,惜此天下才。
(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
负戴相将结隐初,高榆深柳惬吾庐。道人旧醒邯郸梦,居士新营履道居。
百尺楼中偕卧起,三重阁上理琴书。与君无复论荣观,燕处超然意有余。
△其二
丽谯如带抱檐楹,置岭标峰画不成。堵波呈双马角,招真治近一牛鸣。
琴繁山应春弦响,月白香飘夜诵声。还似玉真清切地,云窗风户伴君行。
△其三
层楼新树绛云题,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东南长自照,浮云西北任相齐。
花深纲户流莺睡,风稳雕梁乳燕栖。一曲洞箫吹引凤,人间唱断午时鸡。
△其四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
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见说秦楼夫妇好,乘龙骑凤也参差。
△其五
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宵。匏爵因缘看墨会,苕华名字记灵箫。
珠林有鸟皆同命,碧树无花不后凋。携手双台揽人世,巫阳云气自昏朝。
△其六
燕寝凝香坐翠微,辰楼修曲启神扉。逍遥我欲为天老,恬澹君应似月妃。
霞照牙箱双玉捡,风吹纶絮五铢衣。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
△其七
宝架牙签傍绮疏,仙人信是好楼居。风飘花露频开卷,月照香婴对较书。
拂纸丹铅云母细,篝灯帘幕水精虚。昭容千载书楼在,结绮齐云总不如。
△其八
驾月标霞面面新,玉箫吹彻凤楼春。绿窗云重浮香母,翠蜡风微守谷神。
西第总成过眼梦,东山犹少画眉人。凭阑共指尘中笑,差跌何当更一尘?
(癸未除夕)
三年病起埽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时。渐喜闺门欢有绪,剧怜海宇乱如丝。
升平节物椒花在,感激心情腊酒知。莫讶骰盘争喝遣,要将连掷赌王师。
(甲申元日(附))
又记崇祯十七年,千官万国共朝天。偷儿假息潢池里,幸子魂销水前。
天策纷纷忧帝醉,台阶两两见星联。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
初学集卷二十一
○杂文(一)
(春秋论一)
《春秋》书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欧阳子曰:“学者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为赵穿。”欧阳子之意,主于掊击三子,而未尝于左氏之传易其心而求之也。《左传》曰:“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视于朝。宣子使赵穿迎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宫。”左氏之证赵盾之弑者有三:灵公在则出奔,闻弑则未出山而复,一也;弑君者穿也,逆新君者亦穿也,而宣子使之,二也;太史以不讨贼责盾,盾以诒伊戚自责,俄而使之逆黑臀焉,于讨贼之说何居?三也。左氏证盾之弑君,可谓深切著明矣。而曰信为赵穿者,何也?亡不越竟,反不讨贼,董狐之狱辞也。盾而不与闻乎弑也,则亡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与闻也。盾而不与闻乎弑也,则反必讨贼。不讨贼,则又必与闻也。反而讨贼,则贼之主名穿也。反不讨贼,则贼之主名盾也。譬之律家,杀人,穿,下手之人也;盾,造意者为首也。故曰:“非子而谁?”此董狐之狱辞也。孔子曰:“越竟乃免。”越竟乃免,犹云讨贼乃免也。讨贼则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不讨贼,此一事也。孔子诛盾之心,以其与闻乎弑,而必不肯越竟,则反不讨贼,又不待言也。董狐断赵盾之狱以两言,而孔子以一言,孔子之议狱也精矣,左氏之记事也核矣。
(春秋论二)
以高贵乡公之事按之,则可以断赵盾之狱矣。盾自帅中军,废置生杀,盟会侵伐,皆出其手。士会曰:“盾,夏日之日也。”举国畏之久矣。灵公欲杀之,非独患其骤谏也,愤其专也。高贵乡公出怀中黄素诏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惧。”亦此意也。成济者,盾之赵穿也。穿与胥甲父同罪,而穿庇之,欲以有为也。贾充叱成济曰:“司马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日。”盾之庇穿犹是也。陈泰者,盾之董狐也。盾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司马昭见泰泣曰:“玄伯,天下其如我何?”泰曰:“惟腰斩贾充以谢天下。”又曰:“但见其上,不见其次。”昭乃更不复言。盾与昭之情状何其似也!昭能收成济斩之,盾不能,何也?成济奴隶小人,昭视之孤豚腐鼠耳。穿者,盾从父昆弟之子,使之掌兵得众,以行其弑逆。弑君之后,使将而迎新君,不解其兵柄,以自固也。昭之杀济也,以解众也。盾则何解之有?齐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犹有畏心焉。盾于晋史之书弑也,坦腹而当之。彼以为国之命,负仁俭恭敬之伪名,为国人之所与,虽弑其君,而可以不惭也。盾未尝辞弑君也,左氏未尝不信盾弑也。百世之下,儒者曲为之解,不已愚乎?苏子繇曰:“亡而不越竟,反而不讨贼,安知盾之非伪亡,而使穿弑君?”曰:“盾非伪亡者也。盾在国中,惧灵公挟之以为质。盾出而穿可以纵兵无所忌也。”《公羊》曰:“赵穿缘民众不说,起弑灵公,然后迎赵盾而入,与之主于朝,而立成公。”穿之迎之也,盖曰:君弑矣,君弑则可以复矣。此盾亡不越竟之案也。
(春秋论三)
《左传》曰:“许悼公疟,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此叙许止弑君之案也。止之弑君,孰书之?许之国史书之也。孔颖达曰:“仲尼新意实非弑,而书弑,非也。”然则悼公曷为书弑?止弑之也。左氏曰:“饮世子之药卒。”公羊亦曰:“止进药而药杀也,止之弑悼公,以药弑也。”以药弑,与以刃弑,有以异乎?《左传》又曰:“大子奔晋。”止药杀其父,身为药主,不繇国医,国人不与而奔晋也。传书奔晋,所以成乎其弑也。自《公》《》主不尝药之说,而后儒纷然聚讼,曰:止非实弑,《春秋》加弑焉,以讥子道之不尽也。夫子道曰不尽云尔,加弑焉,与商人蔡般等。孔子之制法,若是酷乎?不尝药曰弑,推刃亦曰弑,商人蔡般不有佚罚乎?然则二传何为而有此言也?曰:此必许止弑逆之后,欺罔其国人,哭泣ヱ粥,伪哀痛以自盖也。流闻者不察而信之,是以传于此言也。不立乎其位以与其弟,则不奔晋。大子奔晋,则虺之位非其兄之所与明矣。奔晋之后,死不死未可知,曰未逾年而死,吾无征焉尔。《左传》载君子之言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人子尽心力以事君,犹舍药物,而况于以药弑乎?左氏之书,往往旁摭异闻,盖《公》《》之前,已有不尝药之说,故引君子之言以驳正之,非真以为不舍药物而加弑也。《公羊》曰:“君子即止自责而责之也。”《春秋》之立法,犹律令也。律令之议罪也,必傅其所当比。以其人之自责而入之也,亦将以其人之不自责而贳之乎?如是而何以为刑书?
(春秋论四)
自公孙弘、董仲舒为公羊学,武帝尊公羊家,繇是公羊大兴,西汉多引公羊家断狱。张汤为廷尉,欲傅古义决狱,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以汤之酷烈如此,况其它乎?朝廷有大议,儒者往往引经谊裁断,一言而决。至使人主宰相,相顾叹息。于经术则善矣,以此为折狱之准,则非也。汉律不可见矣,唐、宋以后,各有律法,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著为令。顾欲引《春秋》之义,断后世之狱,是犹禁奸盗以结绳,理文书以科斗,岂不缪哉?汉世去春秋未远,《公》《》之学,即齐、鲁之学也。援《春秋》以断汉狱,犹为近之。本朝去汉远矣,而况于春秋乎?乃欲以赵盾、许世子止之狱辞,傅本朝之律令,不已迂乎?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决杖处死,方士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律当之可也,当国大臣,则有穆宗贬皇甫之法在,不此之求而援引《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谊之过也。
(春秋论五)
自古谗佞小人,唱邪说以摇国论,未有不援引经谊,粲然可观者也。本朝穆庙初,大臣欲反王金之狱,则曰先帝不得正终,子无改父。此亦佞人之言,似是而非者也。赵昭仪倾乱汉室,亲灭继嗣,司隶请事穷竟,丞相以下请正法。议郎耿育上疏,以为愚臣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之计,又不知推演圣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内,暴露私燕。晏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晓知先帝圣意所起。不然,空使谤议,上及山陵,下流后世,远闻百蛮,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后之意也。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育之言皆应经谊,岂非佞人之尤者乎?近代小人,訾挺击、移宫之事者,曰慈曰孝,上痛山陵,下惜宫禁,皆耿育之议为之祖也。《春秋》书曰:“夫人孙于齐。”《左传》曰:“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夫人姜氏薨于夷,齐人以归。夫人氏之丧至自齐。《公羊》曰:“贬必于重者,莫重乎其以丧至也。”何休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必于臣子集迎之时贬之,所以明诛得其罪也。”吾夫子,鲁之臣子也,于鲁之二夫人,大书特书,无所忌讳。耿育之所谓暴露私燕,谤及山陵者,吾夫子其戎首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