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集

  主术
  臣闻人主之术无他其要在乎能任政事之臣与议论之臣而已政事之臣者宰相执政和隂阳万物宰制百辟镇抚四夷与天子经纶于帷幄之中者也议论之臣者谏官御史学术知古始器识通世务奋不顾身与天子辨曲直争是非者也今天下之事有执政之臣以行之有议论之臣以言之则人主可以弁冕端委而无所事不然则虽弊精神竭筋力以夜继日犹无益也臣请以用人一事明之士大夫以名列于仕版者盖以万计有智者有愚者有贤者有不肖者若智与贤则功利之所从兴也愚与不肖则罪害之所从起也夫人主以一身之思虑一耳目之聪明而当天下功罪利害之机非有政事之臣则百官之进退柰何而不乱也然人之难知久矣实愚而似智实智而似愚者有之实贤而似不肖实不肖而似贤者有之申以亲疎之异重以好恶之偏夫以天下之智愚贤不肖而付之于二三大臣之手非有议论之臣则进退当否柰何而知之也虽然政事之臣者人主之股肱议论之臣者人主之耳目任政事之臣而忽谏官略御史犹股肱便利而耳目盲聩也任议论之臣而轻宰相薄执政犹耳目聪明而股肱折也要之二者不可偏胜使之适平而已汉成帝用王鳯为大将军政事大小皆自凤出天子曾不一举手京兆尹王章言之为凤所陷罪至大逆故阳朔之后天下以言为讳唐明皇用李林甫为相十有九年颛政用事补阙杜进上书斥为下邽令由是谏诤路絶此则任政事之臣太胜也汉武帝擢严助朱买臣吾邱夀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之徒于左右朝廷有政事辄令助等与大臣辨论大臣数绌唐德宗晚年宰相唯奉行诏书所与图事者李齐运裴延龄韦渠牟而已此则任议论之臣太胜也臣闻仁祖时天下之事一切委之执政羣臣无得预者除授或不当虽贵戚近属防从中出辄为固执不行一旦谏官列其罪御史数其失虽元老名儒上所眷礼者亦称病而赐罢政事之臣得以举其职议论之臣得以行其言两者之势适平是以治功之隆过越汉唐与成康相先后盖繇此也陛下即位以来图任老成属以事屡下明诏使中外大臣举谏官荐御史保任骨鲠以备献纳之科可谓得人主之要术矣愿鉴汉唐之弊专取法于仁祖常使两者之势适平足以相制而不足以相胜则陛下可以弁冕端委而无事矣
  治势上
  臣闻御天下之术必审天下之势不审其势而巳信臆决行其所谓道守其所谓法则虽有刚严果断之材或失而为刻深慈恵恻隐之意或坏而为姑息何则设之不当也夫圣主之于天下岂尝有意用术哉天下有彊势吾则有寛术天下有弱势吾则有猛术非彊非弱天下无势非寛非猛吾亦无术盖无势者天下之常势而无术者天下之至术也虽然御彊势者必以寛而彊之弊实生于寛御弱势者必以猛而弱之弊实生于猛何则昔汉之文景承髙祖开创之后接吕氏蹀血之余除诽谤去肉刑减笞法定棰令可谓寛矣而诸侯逆命夷狄侵边孝武不胜其愤力攘匈奴诛两粤大臣相继而入狱二千石连颈而伏诛巫蛊之祸至于夫妇父子之间而不相保由是言之岂非彊之弊实生于寛耶昔唐肃宗器本刻深以刑名自喜安史之乱来归者戮于独柳之下待罪者毙于缧絏之中可谓猛矣而庆緖荐兴思明复起代宗深鉴其事舎脇从之罪缓汚染之诛至于封豕长蛇无所惩艾忠臣义士切齿不平王室陵夷之渐盖基于此由是言之岂非弱之弊实生于猛耶是故救强之弊必于崇寛之时救弱之弊必于尚猛之日夫强弱之相乘寛猛之相代犹东之有西昼之有夜理之所必至事之所固然也顾昧者不知耳昔陵阳严诩将去頴川谓掾吏曰我以柔弱召必选刚猛代到将有僵仆者矣及何并至郡首治钟威赵季李钦之狱果如诩言以诩并观之则天下之势可以前百年而预定古者刑罚世轻世重不为定论文王之时闗市讥而不征周公成王之时则闗市有征矣至凶年然后弛之推此类而言则先王之法度大抵皆审天下之势而为之者也传曰政寛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弛之以寛寛以济猛猛以济寛政是以和夫传所谓和者则臣之所谓圣人之至术者欤
  治势下
  臣闻祖宗之时天下新脱割据战伐之祸天厌久乱俱欲无为而又扫除烦苛之患足以深结海防之心削平僣伪之威足以逆折奸侠之气当是时天下之势如元气在乎混沦之中固莫得而名巳逮嘉祐之后习安玩治为日既久大臣以厚重相髙小臣以苟简自便肉食者鄙未能逺谋谁能无偷朝不及夕故先皇即位之始大讲法度作而新之覈名实以兴百辟攘夷狄以布威灵有司奉行于中使者刺举于外此真得所谓以猛政救缓势之术也元丰之后执事者矫枉过直矜钩距以为法术任惠文以取媮快上下迫脇民不堪命故陛下即位之始黜鍜链之吏逐聚敛之臣登老臣于散地擢忠鲠于谪籍平寃狱振乏馁与天下休息此真得所谓以宽政解急势之术也而比日以来执事者又将矫枉而过直矣何告讦诋欺之言率尔敢陈而王体未严也向背异同之见各自为守而国论未决也蛮夷猾夏寇贼奸宄隐忍羁縻冀其自罢而天诛未迄也推此言之天下之缓急虽曰未见而固已胚浑于防防之中矣夫致先帝之用猛术者嘉祐之缓势也致陛下之用寛术者元丰之急势也今又矫枉过直则势必复缓缓甚则术又将出于猛矣猛术一用天下固已震动若再用缓则安危之计未可知也何则天下之势犹一人之身缓而救之以猛犹闗鬲不通而涌泄之也其急而觧之以寛犹虚中暴下而补养之也补养至平则可以已矣平而不已则又将至于闗鬲不通再加涌泄正气必伤重被猛术国本必伐故曰安危之计未可知也臣愿陛下遏逋慢之原杜懈弛之惭明诏内外一乎中和使天下之缓势不得而成缓势不成则后世虽有猛得不可得而用之




  淮海集巻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淮海集巻十三       宋 秦观 撰进策
  安都
  臣闻世之议者皆以谓天下之形势莫如雍其次莫如周至于梁则天下之冲而已非形势之地也故汉唐定都皆在周雍至五季以来实始都梁本朝纵未能逺防长安盍亦近卜于洛阳乎而安土重迁眷眷于开封之境非所以爲万世计也臣窃以爲不然何则唐汉之都必于周雍本朝之都必于梁而后可也夫长安之地左殽函右陇蜀襟屏终南太华之山萦帯泾渭洪河之水地方数千里皆膏腴沃野卒有急百万之众可具形势便利下兵于诸侯如建瓴水四塞之国也故其地利守自古号爲天府开封地平四出诸道辐凑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无名山大川之限而汴蔡诸水叅贯巾车错毂蹄踵交道舳舻衔尾千里不絶四通五逹之郊也故其地利战自古号爲战埸洛阳左瀍右涧表里山河扼殽黾之隘阻成皋之险直伊阙之固广袤六百里四面受敌以守则不如雍以战则不如梁然雍得之可以爲重自古号爲天下之咽喉凡天下之形势无过此三者也故彼蜀之成都吴之建业皆霸据一方之具而楚之彭城特盗贼之窟耳易曰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所谓险者岂必山川丘陵之谓哉在天而不可升在人而不可夺则皆爲险矣夫雍爲天府梁爲战埸周爲天下之咽喉而臣以谓汉唐之都必于周雍本朝之都必于梁而后可者汉唐以地爲险本朝以兵爲险故也汉髙祖曰吾以羽檄召天下兵莫有至者武帝曰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盖汉踵秦事郡国背道材官有变则以符檄发之京师惟有南北两军有期门羽林孤儿以备扈从唐分天下爲十道置兵六百三十四府其在闗中者惟二百六十有一府府兵废始置神策爲禁军亦不过数万人以此见汉唐之兵皆在外也故非都四塞之国则不足以制海内之命此所谓以地为险者也本朝惩五季之弊举天下之兵宿于京师名挂于籍者号百余万而衣食之给一毫已上皆仰县官又非若府兵之制一寓之于农也非都四通五逹之郊则不足以养天下之兵此所谓以兵爲险者也夫以兵爲险者不可以都周雍犹以地爲险者不可以都梁也而昧者乃以梁不如周周不如雍呜呼亦不逹于时变矣夫大农之家连田阡陌积粟万斛兼陂池之利并林麓之饶则其居必卜于郊野大贾之室敛散金钱以逐什一之利出纳百货以收倍称之息则其居必卜于市区何则所操之术殊则所杔之地异也今梁据天下之冲歳漕东南六百万斛以给军食犹恐不赡矧欲袭汉唐之迹而都周雍之墟何异操大贾之术而欲托大农之地也由是言之彼周雍之地者汉唐之险耳本朝何赖焉
  任臣上
  臣闻明君之御臣也不致疑忠臣之事君也不避嫌嫌疑之事皆出于奸臣庸君度量狭隘心意颇僻不能以至诚相期而已古之人有自举其身者有举其子者有举其弟者有举其侄者有举其内外之亲旧者而其君不以为疑其臣不以为嫌者何哉以其所举者当而已矣汉宣帝欲击先零问谁可将者赵充国曰无如老臣者矣宣帝用之遂破先零此所谓自举其身者也晋君问孰可为国尉祈奚曰午也可君曰非子之子耶对曰君问可否不问子也君子谓祁奚能举善矣此所谓有举其子者也李石当国荐弟福可任治人繇监察御史为戸部侍郎此所谓有举其弟者也晋求文武良将谢安以其侄幼度应举郄超闻而叹曰安违众举亲明也幼度不负举才也果破符坚于淝水之上此所谓有举其侄者也崔贻孙为相未逾年除吏八百莫不谐允德宗曰人言卿拟官多亲旧何耶对曰陛下令臣进拟庶官夫进拟者必悉其材行如不与闻何由得其实此所谓有举其内外之亲旧者也此数子者皆内有以自信外有以信于人仰无所愧俯无所怍其视身也与人等其视子弟亲旧也与不相谁何者等故能立功于当年垂名于后世千载之下想见其风向使念李之小嫌忘事君之大节匿名迹逺权势心知其然而不敢发则与粪壤同朽耳尚何功名之立哉陛下即位以来委政于六七大臣其人自以旷世遭遇莫不悉心竭力知无不为言无不尽可谓千载一时之嘉防也而臣窃有所不然者未能去用亲之嫌而已奇材异行实为时軰所见推者一涉大臣之亲则相顾缪悠莫敢援之以进幸而不顾进之则谏官御史之章相随而至矣臣以为此风一成非圣朝之事也何则大臣之亲嫌而不用则侍臣之亲亦当嫌而不用引而下之至于台省寺监之官推而广之至于漕刑郡县之吏其亲者皆嫌而不用矣夫竒材异行不常有于天下幸而有焉又以亲与嫌而弃之则是非得草莱岩穴之士终不用也昔西汉之韦氏平氏东汉之袁氏杨氏唐之韦杜苏李陆萧诸氏皆兄弟为三公父子为宰相盛者至与国相始终其间建功立业号为名臣者盖不可胜数柰何専用草莱岩穴之士哉愿诏中外之臣惟贤是进惟不肖是退而勿以用亲为嫌谏官御史惟进退之当否是察而勿以亲嫌为劾则天下之竒材异行庶乎皆得而用也
  任臣下
  臣闻人主之于谏诤之臣非独听其言之难也取其大节而略其小过是为难矣夫骨鲠自信以身许国不为利害之所挠屈者所谓大节也材智之不周思虑之不宻学术之不至闻听之不审所谓小过也必有大节而无小过者然后得为谏诤之臣则穷年没世不可得其人矣如或不然则与其无一时之小过孰若有终身之大节哉昔汲黯通经术则不如平津侯恢武功则不如大将军明习法令则不如张汤文章儒雅则不如司马相如谨厚自全则不如石庆术略横出则不如主父偃然淮南王谋反惟惮曰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説平津侯等如发防耳由是言之谏诤之臣其功在于正纲纪立风宪通上下之情使乱臣贼子顾惮而不敢发如此而已一举之不当理一发之不中节曾何足以深咎耶陛下即位以来首下明诏使中外大臣保任谏官御史盖充赋者百有余人其见用者十数人耳选择既精人颇自重皆毅然有伏节死谊之心兴利除害甚于嗜欲攘击奸恶如报私讐首尾数年之间遂成冠古之治虽神功圣化敏妙自然亦此曹献替可否之力也然比者甞以所言不效谏官御史接迹引去或迁他官或补外郡台省为之一空臣愚疎逺不知朝廷之事切恠陛下何取之之难而去之之易也且人非蓍不无过误顾其设心措意何如耳昔汉郦食其有挠楚之非唐魏郑公有纵薛延陀之过本朝赵中令有遣赵保忠之失此三人者皆天下之豪杰一时之名臣也犹有非缪过失如此又况不及于三人者乎臣愿陛下鉴师古始追御来今重谏官之进退慎御史之升黜取其大节而略其小过使天下之士得以尽忠毕力于前则神功圣化又将有新于此矣或谓臣曰古者谏诤之臣职于广聪明除壅蔽成德业而已后世狂夫小子狡猾不道之人或假其名以资盗窃其器以售奸如谷永者王鳯之客也而讥斥帷幄刘栖楚者李逢吉之党也而额叩龙墀阳为剀拂之迹隂成附丽之谋以此言之小过其可畧乎略其小过则成其大恶矣臣应之曰不然夫药石所以瘉病也而致病者有矣然自古及今未有废药石者何哉以其所愈者众所害者寡也谏诤之臣虽器有逺近才有修短大抵搢绅之选也安可尽诬以谷永刘栖楚之徒欤就使有一二人焉则去其一二人者可也何至空台省而逐之耶陆贽曰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又曰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呜呼人主用谏诤之臣贽之论尽矣
  朋党上
  臣闻朋党者君子小人所不免也人主御羣臣之术不务嫉朋党务辨邪正而已邪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子小人必至于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小人两废两存则小人卒得志而君子终受祸矣何则君子信道笃自知明不肯偷为一切之计小人投隙抵无所不至也臣请以易道与夫尧舜汉唐之事明之易以阳为君子隂为小人一阳之生则为复复者反本也三阳用事则为泰泰者亨通之时也而五阳之极则为夬夬者刚决柔也以此见君子之道必得其类然后能胜小人也一隂之生则为姤姤者柔遇刚也三隂用事则为否否者闭塞之时也而五隂之极则为剥剥者穷上反下也以此见小人之道亦必得其类然后能胜君子也隂阳相与消长而为惨舒为生杀君子小人相与胜负而为盛衰为治乱然皆以其类也臣故曰朋党者君子小人所不免也尧之时有八元八凯十六族者君子之党也又有浑沌穷竒梼杌饕餮四凶族者小人之党也舜之佐尧有大功二十者举十六相去四凶而巳不闻以其朋党而两废之亦不闻以其朋党而两存之也臣故曰人主御羣臣之术不务嫉朋党务辨邪正而巳东汉钩党之狱海内涂炭二十余年盖始于周福房植谓之甘陵南北部至于李膺陈蕃王畅张俭之徒遂有三君八顾八俊八及八厨之号人主不复察其邪正惟知震怒而已故曹节侯览牢修朱竝得以始终表里成其奸谋至于刑章讨捕锢及五族死徒废禁者六七百人卒不知修竝者乃节览之党也唐室之季朋党相轧四十余年搢绅之祸不觧盖始于李宗闵李德裕二人而已嫌怨既结各有植立根本牢甚互相倾挤牛僧孺李逢吉之属则宗闵之党也李绅韦处厚之属则德裕之党也而逢吉之党又有八闗十六子之名人主不复察其邪正惟曰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难而其徒亦曰左右佩劒彼此相笑盖言未知孰是也其后李训郑注用事欲以权市天下凡不附已者皆指以为二人之党而逐去之至于人人骇栗连月雺晦卒不知训注者实逢吉之党也臣故曰邪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子小人必至于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与小人两废两存则小人卒得志君子终受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