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翁大全集

  
  「先生尝云:『只用药气以培养吾之元气,而不用药渣。』大意是欲学者用古人之意以感发吾意,而不用其辞,即是不求记,不求解之理。甚是!甚是!洋尝见阳明先生尊经阁记,以产业库藏喻六经之实,以名状数目喻六经之文,而先生又以为说得浅些,莫不是以阳明先生之意但论考索之知而惩其病,不若使今日读书者,虚心切己,神意相授,不觉自有感发处。然否?」先生曰:「读书神意感发之说最是。濂溪亦云:『圣人之训,入乎耳,感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易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今之不用圣人之训,大抵自恣。」
  
  汝济谓:「晦翁曰:『斯民即三代直道而行之民,故我不得枉其是非之实。』果如其言,使斯民非直道而行者,则便可以枉其是非之实,恐非圣人本意。意者此乃夫子因人有惑心毁誉而不知自修者,故言此。若曰:『吾之於人,有谁毁者?谁誉者?其间或有誉我者,其必有所试,可见斯民即三代直道而行之民。人但当自修耳,无忧乎毁誉之不公云云。庶於学者有力。」先生曰:「此说亦通,但其词云『吾之於人』,不曰『人之於吾』耳,更详之。圣人亦未尝有所毁誉人,其心大中至正,即三代之民之心,三代之民之心,即天地之心,欲人知识得此心耳。」
  
  「所谓主一者,非以为有甚形象,而吾又如何以主之也。只勿忘勿助便是一,勿忘勿助之功常不间断便是主一。洋尝闻诸先生:『万物一体,如鱼之在水见之。□□□所资所养,莫非一气。所异者,形骸之间耳。』自此推之,则前而千百世之既往者,则若兄之前时而生者耳;后而千百世之方来者,则若弟之后时而生者耳;其同时并立於天地之间者,则若兄弟之同胎共孕者耳;其同原於天,犹之兄弟之同气於父也。此可见宇宙之内实是一体,人得这天地之心以生,便能以宇宙为一体,亦便当以宇宙为一体。人之有生无不同具此体,但人自蔽自昧,自二以三,自失其所以为心耳。见得此意后,直是惟日不足,一切外物俱无留心。」先生曰:「既不忘又不助,便是主一。若落形象 即是二矣。主一时便见得天地万物一体之意,一呼一吸,气通於天,何尝有二?吾於心性图及息存箴备言此意,只要人入神会耳。吾契善知识。」
  
  「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皆是言本体,本体原不著些意思在。
  
  林廷俊问:「二程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象山却谓伊川后来失却此意,何如?」先生曰:「伊川所见毕竟与明道不同,恐亦不是后来失之。学者合下便当以明道为则,此则更无初终与愚不肖。」
  
  峻之有云:「圣人之学,虽至宋而明,其坏乱古先圣人之教也,亦至宋而始。」此非孟浪语者。
  
  阳明「知即是行,行即是知」,不能无病。至於「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其说则是也。大抵知行终始只是一理、一功夫,本乎德性,不涉见闻,亦脱形体。只为后来学者做得却别,所以便著许多见解。要之不是知行本体。
  
  庚子科场策问有以刘因出处为疑者,祗为其不合作渡江一赋。先生曰:「渡江赋还是哀宋之亡,细看来可见。静修出处颇亦合道,谓其无所见则不可,谓其非夷元而不仕者,则浅矣。」
  
  知得知丧,知存知亡,都是见在道理以见在观。
  
  良器曰:「『隐居求志,行义达道,吾闻其语,未见其人。』其圣人叹时不遇之心乎 !」觉山曰:「若如此见解,却有甚益?尝闻诸泉翁:『求志达道,体用之全也。』盖能隐居求志,又能行义达道,便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无可不可的体段,故必如颜子龙德中正者,惟可以与此。若夫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视诸夷、齐、沮、溺诸贤不入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岂不是诚?只是还有些意思在,便不能如圣人之时。故学者须是见得全体处,方能无差。」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皜皜乎不可尚已!」道之本体如是。(康熙本此下有:先生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方是皜皜纯体。」)
  
  傅良器问:「孟子彼一时,此一时,不知此时何以又合有怨尤?能不动心否?」觉山曰:「先生常言不怨不尤者,圣人之心学也。心学曷分彼此?稍怨涉尤便是动心,又安得为心学?孟子之意盖指豫与不豫而言,彼当去齐之时,不及致详耳。不豫公而怨尤私,不豫大而怨尤小,其迹相似而其情则不同。」
  
  「白沙先生於诸儒中最信濂溪无欲一章,常语以示学者诗云:『无极老翁无欲教,一番拈动一番新。』信之至矣。不知二程初尝授学,却乃不甚及此,何如?」又曰:「学者真是无欲之体,自然明通公溥。非明通公溥,不足以言无欲。」
  
  或疑「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之说。觉山曰:「此先生补偏捄弊语。先生之意,盖以学者徒信良知而不察其实,谓必用见天理,方为良知耳。天理莫非良知,非二物也。此是死生路头,岂可差却?故致知在格物。」
  
  学患不知头脑,无安脚处。
  
  象山揣摩人情,亿料事变,自谓有得,然却是有意,未必先觉。(康熙二十年本作:「象山揣摩人情,亿料事变,自谓有得。然却是有意,未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一诚意何以便得至此?」曰:「知几其神乎!倏而感,倏而应,还须从慎独中有之。故曰:诚於中,形於外。更无有掩蔽之者,岂不迅速?与日月合明,鬼神合吉凶,便是此等道理。不尔,便作欺看,不谓之自慊,亦不谓之格物。非格物则所知所诚何事?」)
  
  洪圭告假学官,往学於夫子。洪太母问曰:「先生道学何学?」答曰:「孝弟而已。」遂遣往焉。先生闻之曰:「予,世所疾也,不谓太母以妇人之贤,乃至此也。」
  
  章问:「六言六蔽何以六?莫是随病变化否?」先生曰:「子路学未知头脑耳。若知头脑,则一破百破,只是好学。」
  
  沈潜刚克,高明柔克,冼奕倩当在柔克之科。克则是道,刚柔俱泯。
  
  潘汝济自去冬来此数月,不动归心,非可以声音笑貌为者,斯道可期。
  
  终日言,须即无言。
  
  郑重执问:「格物何以至其理?」觉山曰:「先生常云:只於感应自然时见。感寂俱是一理一功夫,然寂则难言。又曰:格物是大头脑,必知格物,则所致、所诚、所正、所以修齐治平者,方有著落。不然恐无入头处。比为老氏学者,亦非不言诚意,只为其不知此一著,便不知止了,与吾儒异。」
  
  琼崖黎岐劫杀官民,包围城舍,骄纵已甚。觉山洪侍御至,则毅然上请廷命总督半洲蔡公平之。侍御问先生以善后之策。先生曰:「此寇人以为难,故使之纵横至此。以予观之,今日只是剿杀他一番,恐犹未为难事。须是惩创之后,更有处置,方能远久。可诛、可抚、可迁、可插、可堡、可守,在临时量事体为之。大抵海南却被此黎盘据於中,居民环列四表,正犹积阴在腹,毒而不化。今日必须抉去其毒,养以阳和,使风气渐开,阴鬼自屏。此阳长阴消之义,自然之理也。」
  
  时清南雄虚税。先生曰:「事到极处,必须丈量。然丈量亦须有宽大之法,不然条贯虽密,弊端潜生。大要只是分区立堠,丈总包撒,报撒实总,而吾惟各执所丈之总以待之,而人不知,不可那移,亦无难事。文公演弓与今鱼鳞图管诸式可兼用之。至於先令人户供报,似尚未善。」
  
  今日强暴(峰)[蜂]起,民不聊生,只是纪纲不立,善恶未明。
  
  诗小叙最难理会,以其为秦、汉儒者杂之也。文公则每就诗而定叙,区区则主以序而定诗。以叙定诗,故每欲去其杂之者,存其旧传而纯者。就诗定叙,则每以己见而遗其旧传者矣。
  
  或谓:「先生因陈惟浚良知之说作遵道录,以后始觉有偏外立门户意。」先生曰:「一向只是如此。谓有偏外立门户者,人见其如此耳。只是合内外之道,俟后世定论耳。」
  
  二业合一训乃先生救时对证之药,故就於举业上揭本体示人,使人下手,便是心事合一,更无走作。尝曰:「此非但举业,天下国家大小庶事都在此中,知此便是知要。」又曰:「吾所谓合者,因时而言之耳。其实无可合处。」
  
  章尝问:「言行感应只以初念为(淮)[准],如何?」先生曰:「吾人见在未必即是原来本体,初念恐亦未可全据。故吾体认天理功夫更不分初终内外,直是全体不息,故能不远而复,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只若说初,吾犹以为缓了。其几已后,不知不觉便入义袭去。若说常知常觉,吾犹以为少了里边一层,连却知觉亦不是。」
  
  士夫以请墓志来,诸生有难之者。先生曰:「自韩昌黎已不免谀中墓中之诮,当时必有所据耳。若如贤辈之意,必充类至於绝物乃已。」
  
  学须是能问、能思。不能问便是不曾用功,不善思便欲废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思岂可废得?
  
  杨龟山之出,人多谓其不能大有捄正。觉山曾於朱明洞论及此事,先生曰:「某也何敢望杨龟山?龟山出处,当时疑议之亦多,然去王氏配享一事,亦不负一出也。安可谓之不能大救正?但人疑其为蔡京荐出,若某则未尝有是事也,何疑?有天德、王道、大葬、治权等疏,迄无成功耳。」
  
  壬辰京邸,时宰有欲上言请禁讲学者,先生谢徒、谢作文以应之。门人惑焉。先生曰:「微服过宋,见阳货,皆圣人本体自然流行处。若悻悻然便不是道。惟明道、白沙先生知之,伊川便觉有微露处。」
  
  王如宾辈有以讲章请批答者,许之。至数篇,遽止之,曰:「觉得诸生已著在文义上寻求,便不是。」
  
  先师自然之说,初时闻之,犹似打量不过,盖缘不知本体由来如是。「予欲无言」,夫子直是真实语。又曰:「佛老明自然,何曾自然?」自然生理不是可遏塞得。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则与己不相乾。
  
  君为轻,社稷为重;社稷为轻,民为重。孟子当时告齐王行王政,及滕公筑薛之问,直是此意。公天下俱从仁义命脉上说来。区区善谋国者见不及此。
  
  有白刃在前而不避,且安心为之者,只是见得处。既见后,则死生去就,辞受语默,只是一般看了。
  
  古人用字俱是实说。如「万物备於我」、「明於庶物」、「不过乎物」、「在格物」,物字以理言,有物有则。
  
  白沙先生谓林缉熙曰:「此理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只此数句,理一分殊都在其中。理一分殊,只是一理,更无二理。夫子川上之叹,便以一句道尽,曷曾如是费力?「自兹以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此就缉熙工夫学力而言,是周匝说话,体用一原,显微无间。
  
  或人有以白沙先生时用禅语为疑者,先生不答。赵丹山曰:「此只是较量字样。吾辈学问还须於大头脑见破方可。若如此说,则孟子用阳货语。丹寿斯民,又当作何归断?释氏言语与吾儒多有同者,只是其旨不同,故遂差别。比如佛氏言心,儒者亦言心,若然,则连心字亦便有可疑处。非白沙见道之真,在他人便不敢如此道。」
  
  诸生讲论正统之说,先生曰:「此是闲说话。然若要著落,仍当以白沙先生之言为是。为天下一日之主,统天下,便是正统,善恶则存乎人。国祚长短,得国是非,有不可推处。」
  
  「古人成於乐,是日用的,恐不如是烦难,不知尚可考正否?」先生曰:「吾素欲加考正,以某为经,某为传,然却是难。礼乐积德百年而后兴,还须就本领治功上做来。治功未立,气候不正,候气已不可准了。古法累黍定律,用筛取其中者,此亦未为不是。天地生物自然之气,大约不过如此。」又曰:「黄钟,阳生之始,蔡元定乃以九寸为则,却似倒说。」
  
  蒋卿实能弃其旧学,得吾合一之学而笃行之,一变至道,此便是勇。
  
  泉翁大全卷之十四
  
  文集
  
  门人江都沈珠等校刊
  
  序
  
  送少保刘先生归东山诗序
  
  孟子曰:「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大臣与新进,异义而同礼。同礼也,故其进必以正,异义也,故其退必以时。一言不从,一朝而去,此新进之士,以其身为安危者也。若夫大臣之道则不然,招不可来,麾不可去,惟社稷之安危而身焉以之,少保华容刘先生其人乎!先生始者宦游齐、越、闽、岭之间,所至惠人,不立奇节。及以都御史理黄河,召为户部侍郎。既即求归,高卧东山,若将终焉,人皆曰:「清矣。」然此犹为易。及起为大司马,孝庙倚重,边患方殷,言路龃龉,中人侧目,人曰:「未可以去乎?」曰:「未也。」超然自信,正色立朝。今上幼冲,公以顾命,边事益急,腹心未孚,龃龉者起为腾口,侧目者转而裂眦,内方汹汹,欲中殊祸。人又曰:「未可以去乎?」公曰:「未也。」自信如初益笃。边寇既平,明主亲政,公乃从容拂衣而起,累章决去,若驾孤鹤、御长风,飘然而莫之能留。人乃知公之不去也任,其去也时,盖至此然后为难也。若公者,古所谓社稷之臣,非耶?然吾又闻昔召公去,周公留之曰:「公无困 哉!我不以后人迷。」不知公之去,亦有留之如周公否?又不知公去时,独能恝然无召公之意否?在翰林馆者凡二十四人,同作诗辞赠之,皆所以泄愿留之情也,以予知公为最,故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