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翁大全集

  
  甘泉子示王子敬之诗曰:「嗟予语敬之,敬之当听予。敬亦无不在,语子敬读书。当其未读时,天君自俨如。及其对书册,万象涵太虚。是谓以我观,勿以此丧志。舍之求放心,离物以为二。学问与思辩,古训乃其地。无在无不在,事事亦如是。」
  
  辩惑凡十五章
  
  或质之曰:「某可人也,某可人也。德业也者,终身不能[一]举焉,则子合一之说,吾不能无惑尔矣。」甘泉子曰:「吾子惑矣,而反於吾惑乎?彼之所谓离举业而事德业者也。夫离业而立德焉,自孔孟以来未之前闻也。业之不成也何怪乎!非徒业之不成也,舍业则无以立德耳矣。噫!德业之非二也,久矣。」
  
  或问曰:「子何以拳拳焉教人以二业合一也?」甘泉子曰:「吾实身践焉,吾尝试之矣。昔者吾自二十而学,至二十七年而举於乡,其业犹夫人也。自闻学於君子,舍举业而涵养者十有三年。及乙丑之试也,而举业则若大有异夫昔者也,其源源而来也,若有神开之也。然犹有说焉,乃离举业而涵养也犹若是,若夫不外举业而涵养存存焉,其成也勃焉矣。」
  
  门人有问甘泉子曰:「今举业,弗闲则弗熟也,而子谓二业合一,孰与闲之?」曰:「吾非谓尔弗闲也,盖闲之有其道也。今夫奕之为数,小数也,弗专心致志,则弗得也。而况於举业乎?夫曰专曰致,则德业斯举之矣。非惟奕为然也,至於凿石攻木之为数,贱数也,弗专心致志则弗精焉,而况於举业乎?故朝而诵焉,弗丧其心志;昼而讲焉,弗丧其心志;暮而思焉,弗丧其心志;五日、三日而一课焉,弗丧其心志;心志存存,与举业俱神。」问曰:「焉得存存焉而弗丧诸?」曰:「习化而久,斯存存而弗丧矣。」曰:「敢问习化之术何如?」曰:「子不闻鸷鸟之雏与骥马之驹乎?夫鸷鸟者,天下之健飞者也,方其雏也,力能十里,抟之以百里则坠矣。惟以渐而习之,今日十里,明日二十里,渐而至於百焉,虽万里可至也。夫骥马者,天下之健步者也。方其驹也,力能五十里,驱之以五百里则僵矣。惟以渐而习之,今日五十里,明日六七十里,渐而至於五百焉,虽千里可至也。何者?其力能及之也,习使然也。夫天下之心性能健飞健走者,且犹习久而化之远,而况於人乎?士之学古训也,力及三行,则至三行而止,存焉,弗失其本心;力及五行,则至五行而止,存焉,弗失其本心;力及十行,则至十行而止,存焉,弗失其本心。及其习熟而化也,力及三行者,可使及五行矣;力及五行者,可使及十行矣。以至百千而定力不夺,心与书相忘而合一。何则?习使之然也。古之学於古训者之术如是夫!否则或三行而溺,或五行十行而溺,欲其弗丧志者鲜矣。其程伯子之所以忧上蔡乎!」
  
  黄生纶问甘泉子曰:「二业之功何如?」曰:「在存神。神也者,德业之妙也,举业之主也。是故存神而二业一矣。」曰:「未达。」曰:「今夫病痿之人,其口齿唇舌固具也,而不能言者何也?气不足而神不主也。故神全则气全,气全则其发诸言也达,其为文辞也畅。反是则神散,神散则气散,气散则其发诸言也谬。其为文辞也落莫而不章,无怪其然也。」曰:「敢问神气之聚散也何如?」曰:「邪视则能散目之神矣,邪听则能散耳之神矣,邪臭则能散鼻之神矣,是三神者一也,皆本诸心也。邪言则能散心之神矣,故在敛之而已。目视书而目不溺於书,故能敛目之神;耳听书而耳不溺於书,故能敛耳之神;口诵书而心不溺於书,故能敛心之神。神完而固,言发而昌,辞成而浑,其古之德行道艺者与!」
  
  或曰:「今夫达官大人,举业足矣。子之迂也,奚必德业之一?」甘泉子曰:「今之人,材大者大用焉,小者小用焉。譬之材木之大小焉,其材固类也,或可以为栋梁焉,或可以为榱桷焉。何也?其大者非常之材,得雨露之养於天也,得土力之养於地也,得栽培之养於人也。否则小焉榱桷之材而已。其亦有起明堂造宗庙也,将何须矣?是故二业合一,则盛德大业备矣。天德王道之事具矣,夫是之谓王佐之才。」
  
  甘泉子尝言之:「古之辞也,达诸内而已。今之辞也,饰诸外而已。古之修辞也,立其诚而已。今之修辞也,立其伪而已。一辞之发,诚伪之主也,可不慎诸!」
  
  甘泉子雅言之曰:「学文而不失己者,善学者也。故己立而后可以学文,圣人之教也,游艺终焉耳。」
  
  甘泉子言之:「孔明、渊明,其知学者也。不求记焉,不求解焉,其所求者大焉尔。」
  
  甘泉子言於吕子云:「古之文也以明道,今之文也以蔽道。明道者精,蔽道者眩。」
  
  甘泉子闲尝言之曰:「言辞者,其精微之致乎!达者观其辞气焉,斯过半矣。古之有国有家者,修德以致其辞,修辞以崇其德,德以基之,辞以文之,而国家可保也。是故家国理者,其辞雅。家国戾者,其辞淫。正人之辞严,吉人之辞谨,骚人之辞怨,清修者之辞约,其辞雅者,其气和;其辞淫者,其气乖;其辞严者,其气肃;其辞谨者,其气昌;其辞怨以怒者,其气郁,其声切;其辞约者,其气纾,其声清以越。故曰:达者观其辞气焉,斯过半矣。」
  
  杨少默居烟霞一载,归潮。甘泉子曰:「呜呼!杨子,一尔心,毋支离尔学矣。」「曷谓支离?」曰:「或偏则外,或偏则内,二之皆支离也。人知偏外者之支离矣,而未知偏内者之为支离矣。偏外故忘本,忘本则迹;偏内故恶物,恶物则寂。二者皆支离之疚也。离也者,离也,二而贰之也。是故教一则一矣。君子之学,内外合一,动静合几,体用合原,物我合体。内外合一者德,动静合几者神,体用合原者道,物我合体者性。尧曰:『执中』,舜、禹曰『精一』。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周公传之孔子,孔子曰『一贯』。孔子传之颜氏曰『博约』,孟氏曰『反约』。孟氏之后,盖有渐离而二之者矣。是故内外分而动静判,动静判而体用离,体用离而物我间。夫天之生物,一本也;夫道,一本者也。知不二本,又何有於内外?故一之而后可以入道,道无二也。夫适道者,不二其途,虽万里可至焉。中道而二之,则虽十里,其能至之哉?呜呼!杨子,一尔心,无二尔途矣。」
  
  甘泉子五十年学圣人之道,於支离之余,而得合一之要,以告而莫之受。有为黄、老之言者方子,持其混合之说访於西樵。甘泉子爱其似夫合一之旨,乐与之游而尤好与之辩。或曰:「辩何辩矣?」曰:「合一有三要,混合有三要。曰『心』、曰『事』、曰『理』,所谓合一也。曰『精』、曰『气』、曰『神』,所谓混合也。合一之道主乎理,混合之说主乎气,知混一之说而不失其中正者,其惟圣人乎!」
  
  黄子才伯曰:「学何学矣?」甘泉子曰:「心。故善学者如贯珠矣,不善学者,如观珠矣。」曰:「观珠与贯珠之形,何以异?」曰:「观珠者,观他珠也,多学而记之之类也。贯珠者,自我得之也,一以贯之之类也。识前言往行以畜德也。」黄子曰:「唯唯。」他日,甘泉子谓黄子曰:「子之博学,如聚万珠矣,其惟贯之已乎!」黄子曰:「唯唯。」
  
  门人有质於甘泉子曰:「子之二业合一之说也,吾惑焉!吾惑焉!」曰:「子何惑?」曰:「姑藐之间,有人焉,其名曰陶某,行若负秽,心若穿窬,然而画能貌春意,诗能夺天巧,笔如有神,文如绘云。其取省之元也,如拾地下之芥,夫何有於德业乎?」曰:「子又何惑矣?」曰:「唳鹤之野,有人焉,其名曰泉某,色荒於内,酒酣於外,然而博若书肆,思若涌泉,口若悬河,文若流水,其取三百之魁也,若探诸囊中之物,又何有乎德业,先生欺予哉!何二业之一?」甘泉子曰:「夫陶氏之子,其终也如之何?」曰:「以奸谋削籍。」曰:「是奸谋也,邪人也。以邪人为正人之辞,虽幸得之,必终失之。如以正人之德为正人之辞,夫何削籍之有?彼泉氏之子,其终也则如之何?」曰:「以淫荡禠职。」曰:「是淫荡也,小人也。以小人为君子之辞,虽幸得之,必终失之。如以君子之德发为君子之辞,夫何禠职之有?故二业合一,是谓自求多福。」
  
  门人有问甘泉子曰:「二业果若是一乎?举业何资於德业乎?」曰:「子不见越南、胡北之子乎,越南、胡北之子之生也,其具手足、头颅、耳目、口鼻之形,相似也,其哭笑之声,呱呱咍咍相似也;及其长也,大不相类有什伯千万者,何也?其习气之养使之然也。孟子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无他,居相似也。然则居养之於人大矣,况乎居天下之广居者乎!』观居养之移声,则二业之相变可知矣。」或曰:「其征於古圣贤亦有之乎?」曰:「有之。圣人有圣人之言也,贤人有贤人之言也,学士有学士之言也。夫言一也,而不同者,此无他故矣,系乎其所养耳。[矣]。故士养而化贤,贤养而化圣,存乎其人耳。然则涵养之能化举业也审矣。」
  泉翁  西樵大科书堂训规
  
  卷五
  
  甘泉子三十而游江门,江门夫子授之程子之书。四十复游燕赵,讲业齐、鲁、维扬之墟,仰观人文於上国,陆沈於金马。五十以忧病归西樵。樵中有烟霞之洞,四方英才集焉,乃胥与集石为台,因台集木,为居、为堂、为馆、为讲学进修之地,以迩大科峰,因曰大科书院,诸生咸请有教言,甘泉子勿有言者逾岁,诸生复请有教言,甘泉子勿有言者逾时。甘泉子曰:「吾有言乎哉!诸生其以言焉,吾无言焉可也,吾不徒言乎哉!诸生其不以言焉,吾虽欲无言焉,吾恶得而默诸?乃为条之如左,凡以发诸心性也,凡以归诸心性也,凡以无所外於心性也,吾其不徒言也已。诸生以吾不徒言之实,而求得吾之所以言焉。由得吾之所以言,而契夫吾之无所容於言焉,其几矣!其几矣!」
  
  正德庚辰季夏望日
  
  叙规卷五
  
  予既为大科训规,又虑夫习之者漫不知其统,是故括而图之,作序规。
  
  夫规何为者也?夫学,心而已焉者也。何莫非心也?心得其职则敬,敬为义。心失其职则肆,肆为利。利义之判也,间焉者也。义为志道,为体认天理,为寻乐也实,为求道於人伦之间,为笃实,为言动由中出,为不怨尤迁怒,为事父兄也诚切,为自得师,为传习,为遇长者谦让,为处同门久敬,为约信,为去成心,为二业并,为内外混合,为读书调心合一,为作字也敬,为考业用心也精,为观山水不失己,为博六经以开知见,为作文也发挥所得,为教束家仆。充其类焉,及其成也为君子。利为无志,为肆欲,为虚乐,为外伦求道,为先文艺,为巧令以滋伪,为暴怒,为事父兄也不诚,为不求师,为传而不习,为抗倨,为同门猜嫌,为期约不信,为师成心,为徒事举业以乾禄,为支离,为读书主敬两途,为作字欲好,为粗心,为梏亡,为泛滥仙佛以坏心术,为欲胜人,为纵放家童。充其类焉,及其成也为小人。是故古之人有终日乾乾为君子而不息矣,今之人有终身弊弊为小人而不知者矣。岂其智不若欤?其术使然也。是故学莫先於辨术矣。学者观其图焉,斯过半矣。
  
  训规图
  
        君子。
  
        教童仆。钤束理家。
  
        作文发所得。
  
        博六经开知见。
  
        读书观山水不失己。游息收摄。
  
        考业用心精。
  
        作字敬。自然附。
  
        读书调心合一。随心力附。
  
        内外混合。
  
        二业合并。
  
        去成心。读书虚心,较业虚心,自考讲书,虚心听受。
  
        期约以信。
  
        同门久敬。凡九条附。
  
        遇长谦让。求益。
  
        传习。实用功。
  
        自得师。
  
        事父兄诚切。族党慈敬。
  
        不怨尤迁怒。
  
        言动由中出。求理义务敬谨。
  
        笃实。真诚二。
  
        求道於人伦间。
  
        寻乐实。
  
        体认天理。进修时体认,煎销习心。
  
  心几、敬义、志道。
  
    、肆利、不志道。
  
        肆欲。失本领习心。
  
        虚乐。
  
        外伦求道。
  
        先文艺。不立诚二。
  
        巧令滋伪。高声躁妄。
  
        暴怒。
  
        事父兄不诚切。族党不慈敬。
  
        不求师。
  
        传而不习。悠悠过日。
  
        过长抗倨。
  
        同门猜嫌。
  
        期约不信。
  
        师成心。
  
        徒举业以乾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