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集


  方公病时,八月,开迩英阁,侍臣并进讲读,而公独病,天子思之,遣使者问公疾少间否,能起而为予讲邪?既而公病笃以卒,天子震悼,赙恤加等,赠给事中,特赐谥曰文。即以其年十月辛酉,葬于应天府虞城县之孟诸乡土山原。

  公,应天宋城人也。曾祖讳厚。祖讳化,赠太傅。父讳砺,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公初娶董氏,再娶胡氏,皆先公卒。又娶齐氏,封高阳县君。子男五人:长曰叟臣,早卒;次曰力臣,太常寺太祝;次钦臣,秘书省正字;次陟臣,将作监主簿;次曾臣,某官。一女,适太常博士陈安道。铭曰:

  惟王氏之先,远自三代,下迄战国。商、周、齐、魏,其后之人,皆以王为氏。故其为姓,尤多于后世。而太原之王,出周王子。公世可考,实太原人。后家于宋,遂以蕃延。惟其皇考,是生八子。公实其季,其德克嗣。播其休声,以显于仕。八支之盛,名誉材贤。公考朝廷,儒学之臣。退食于家,诜诜子孙。岂其不乐,胡夺之年?朝无咨询,士失益友。送车国门,出涕引首。于兹归藏,刻铭不朽。

  【尚书工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许公墓志铭〈嘉二年〉】

  公讳元,字子春,姓许氏,宣州宣城人也。许氏世以孝谨称乡里。其父亡,一子当官,兄弟相让,久之,曰“吾弟材,后必庇吾宗”,乃以公补郊社斋郎。徙居海陵,力耕以养其母。调明州定海、剑州顺昌县尉,泰州军事推官。戍兵千人自海上亡归,州守闻变,不知所为。公为诘其所以来,二三人出前对,公叱左右执之,曰:“惑众者此尔,其余何罪。”劳其徒而遣之。迁镇东军节度推官、知润州丹阳县。县有练湖,决水一寸,为漕渠一尺,故法:盗决湖者,罪比杀人。会岁大旱,公请借湖水溉民田,不待报,决之。州守遣吏按问,公曰:“便民罪令可也。”竟不能诘。由是溉民田万余顷,岁乃大丰。再迁太子中舍,监扬州博盐和籴仓,知泰州如皋县,所至民爱思之。

  公为吏喜修废坏,其术长于治财。自元昊叛河西,兵出久无功,而天下劳弊,三司使言公材,以主榷货。公言先时贾人入粟塞下,京师钱不足以偿,故钱偿愈不足,则粟入愈少而价愈高,是谓内外俱困。请高塞粟之价,下南盐以偿之,使东南去滞积,而西北之粟盈,曰:“此轻重之术也。”行之果便。是时京师粟少,而江淮岁漕不给,三司使惧,大臣以为忧,参知政事范仲淹谓公独可办,乃以公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判官。公曰:“以六路七十二州之粟不能足京师者,吾不信也。”至则治千艘,浮江而上,所过州县留三月食,其余悉发,而州县之廪远近以次相补,由是不数月,京师足食。既而叹曰:“此可为于乏时,然岁漕不给者,有司之职废也。”乃考故事,明约信令,发敛转徙,至于风波远近、迟速赏罚,皆有法。凡江湖数千里外,谈笑治之,不扰不劳,而用以足。

  公初以殿中丞为判官,已而为副、为使,每岁终,会计来朝,天子必加恩礼,特赐进士出身,官至工部郎中、天章阁待制,凡在职十有三年。已而曰:“臣惫矣,愿乞臣一州。”天子顾代公者难其人,其请至八九,久之,察其实病且老矣,乃以知扬州。居岁余,徙知越州。公益病,又徙泰州。至州,未视事,以嘉二年四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六十有九。

  曾祖讳稠,池州录事参军。祖讳规,赠大理评事。父讳逖,尚书司封员外郎,赠工部侍郎。公娶冯氏,封崇德县君,先公卒。子男二人:长曰宗旦,真州扬子孙主簿;次曰宗孟,守将作监主簿。女一人,适太常寺太祝滕希雅。

  先是江淮岁漕京师者,常六百万石,其后十余岁,岁益不充。至公为之,岁必六百万,而常余百万以备非常。方其去职,有劝公进为羡余者,公曰:“吾岂聚敛者哉,敢用此以希宠?”

  公为人善谈论,与人交,久而益笃。于其家尤孝悌,所得俸禄分给宗族,无亲疏之异。

  其孤宗旦等以某年某月某日,葬公于真州扬子县甘露乡之某原。其所与游庐陵欧阳修志于其墓曰:

  呜呼!为天下者,固常养材于无事之时,盖必有事,然后材臣出。自宝元、庆历以来,兵动一方,奔走从事于其间者,皆号称天下豪杰,其智者出谋,材者献力,讫不得少如其志。而公遭此时,用其所长,且久于其官,故得卒就其业而成此名,此其可以书矣。乃为之铭曰:

  材难矣,有蕴而不得其时;时逢矣,有用而不尽其施。功难成而易毁,虽明哲或不能以自知。公材之敏兮,用适其宜。志方甚壮兮,力则先衰。行著于家,而劳施于国。永幽其兮,铭以哀之。

  【零陵县令赠尚书都官员外郎吴君墓碣铭〈嘉三年〉】

  君讳举,字太冲,姓吴氏,兴国军永兴人也。曾祖讳瑗,祖讳章,父讳思迥。五代之际,自江以南为南唐,吴氏亦微不显。

  君当李煜时,以明经为彭泽主簿。太祖皇帝召煜来朝,煜不奉诏,遣曹彬讨之,前锋兵破池阳,遣使招降郡县。使者到彭泽,其令欲以城降,君以大义责之,且曰:“吾能为李氏死尔。”乃共杀使者,为煜守。煜已降,君为游兵执送军中,主将责以杀使者,君曰:“固当如是尔。”主将义而释之。当是时,尝仕煜者皆随煜至京师,得复补吏,君独弃去不顾。太平兴国二年,诏求李氏时故吏,所在敦遣,君始至京师,以为郓州平阴主簿,历益州成都令,陕州录事参军,襄州之宜城、洋州之真符、福州之连江、楚州之盐城、耀州之同官,最后为零陵令。以祥符九年八月二十六日,道卒于扬州,享年七十有六。

  夫人伏氏,能读书史,有贤行,后君十有四年以卒,享年八十有二。子男二人:长曰见,早卒;次曰中复,今为起居舍人。以景三年十有一月甲子,合葬君、夫人于南康军都昌县之长城。

  君学《春秋》,通三《传》。其临大节,知所守。当五代时,僭窃分裂,丧君亡国不胜数,士之不得守其节与不能守者,世皆习而不怪。君于此时,独区区志不忘李氏,其义有足动人,然而亦无为君道者。考君之出处,自重不妄,宜其世莫之知。而潜德晦善,显于后世,克有贤子,为时名臣。君以子恩,累赠尚书都官员外郎,考于令品,又得碣于其墓,以昭令德而示子孙。于是史官庐陵欧阳修曰:“此余职也。”乃为之辞曰:

  世逢屯兮,廉耻道缺。中国五礻兮,九州分裂。朝存夕亡兮,士莫守节。昧者习安兮,懦夫志夺。伟哉吴君兮,凛矣其烈。世莫我知兮,不妄自伐。有韫必昭兮,后世而发。呜呼吴君兮,寓铭斯碣。

  【赠尚书度支员外郎张君墓志铭〈嘉四年〉】

  君讳思,字希圣,青州人也。曾祖讳庭实,不仕。祖讳昂,赠尚书职方郎中。父讳从化,尚书驾部员外郎,赠秘书少监。母河南县太君朱氏。

  君天禧四年举进士及第,为潍州司理参军、青州益都县主簿、开封府仓曹参军,改秘书省著作佐郎、知益都县,再迁秘书丞、太常博士、通判阆州、权知兴元府。景四年九月十七日,以疾卒于官,享年六十有四。

  君世以明经仕宦,至君,始为辞章举进士。官虽卑,事亲能尽其养,不知其禄之薄也。退与妻子恶衣蔬食,无难色。居亲丧,尽哀,葬其家三十余丧,乡里称其孝。为吏所至有能名。京东岁大饥,所在盗贼起,独君所治益都无盗,而赈恤饥人,比他县尤多。安抚使以为言,诏书褒美。在阆州,治嘉陵江石堤,民至今赖之。

  君为博士时,其弟愈犹为布衣。君尝叹曰:“吾年四十有七,始以进士及第,今且老,吾志其衰矣。”顾其三子曰:“是必大吾门。”因独念其弟愈,先君之所爱也,乃欲致其仕,以冀一子恩得以命其弟;顾贫,未能去禄仕,每以为恨。已而其子唐卿举进士第一,君闻之喜且泣曰:“吾志其就矣。”乃上书求致仕,且欲官其弟愈,未及而卒。

  君娶王氏,冯翊县君,后君二十二年以卒。子男三人:唐卿,将作监丞,通判陕州;唐辅,孟州济源县尉,皆早卒。唐民,今为秘书丞。女二人,长适屯田员外郎任沆,次早卒。孙男二人,曰危行、果行;孙女二人,皆尚幼。君以子恩赠尚书度支员外郎,夫人王氏亦以子恩封长寿县太君。以嘉四年十月十二日,葬君、夫人于青州益都县仁德乡之南原。铭曰:

  张有世序,是为青人。君治益都,有政于民。仕也四方,昌其子孙。终必返本,斯之谓仁。乡人之思,封树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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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三·居士集卷三十三
◎墓志五首
  【尚书户部侍郎参知政事赠右仆射文安王公墓志铭〈嘉四年〉】

  公姓王氏,其先太原祁人。其六世祖某,为唐辉州刺史,遭世乱,因留家砀山。砀山近宋,其后又徙宋州之虞城,今为应天虞城人也。

  公讳尧臣,字伯庸。天圣五年,举进士第一,为将作监丞、通判湖州。召试,以著作佐郎、直集贤院知光州。岁大饥,群贼发民仓廪,吏法当死。公曰:“此饥民求食尔,荒政之所恤也。”乃请以减死论。其后遂以著令,至今用之。

  丁父忧,服除,为三司度支判官,再迁右司谏。郭皇后废,居瑶华宫,有疾,上颇哀怜之。方后废时,宦者阎文应有力,及后疾,文应又主监医。后且卒,议者疑文应有奸谋,公请付其事御史,考按虚实,以释天下之疑。事虽不行,然自文应用事,无敢指言者,后文应卒以恣横斥死。后犹在殡,有司以岁正月,用故事张灯。公言郭氏幸得蒙厚恩,复位号,乃天子后也,张灯可废,上遽为之罢。景四年,以本官知制诰,赐服金紫,同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提举诸司库务,迁翰林学士、知审官院。

  元昊反,西边用兵,以公为陕西体量安抚使。公视四路山川险易,还言某路宜益兵若干,某路贼所不攻,某路宜急为备,至于诸将材能长短尽识之,荐其可用者二十余人,后皆为名将。是时边兵新败于好水,任福等战死。今韩丞相坐主帅失律,夺招讨副使,知秦州;范文正公亦以移书元昊不先闻,夺招讨副使,知耀州。公因言此两人天下之选也,其忠义智勇名动夷狄,不宜以小故置之,且任福由违节度以致败,尤不可深责主将。由是忤宰相意,并其他议,多格不行。明年,贼入泾原,战定川,杀大将葛怀敏,乃公指言为备处。由是始以公言为可信,而前所格议,悉见施行。因复遣公安抚泾原路,公曰:“陛下复用韩琦、范仲淹,幸甚。然将不中御,兵法也,愿许以便宜从事。”上以为然,因言诸路都部署可罢经略副使,以重将权,而偏将见招讨使以军礼。置德顺军于笼竿城,废泾原等五州营田,以其地募弓箭手。其所更置尤多。方公使还,行至泾州,而德胜寨兵迫其将姚贵闭城叛。公止道左,解装为榜射城中,以招贵,且发近兵讨之。初,吏白曰:“公奉使且还,归报天子尔。贵叛,非公事也。”公曰:“贵,土豪也,颇得士心,然初非叛者,今不乘其未定速招降,后必生事,为朝廷患。”贵果出降。

  明年四月,以学士权三司使。自朝廷理元昊罪,军兴而用益广,前为三司者皆厚赋暴敛,甚者借内藏,率富人出钱,下至果菜皆加税,而用益不足。公始受命,则曰:“今国与民皆弊矣,在陛下任臣者如何。”由是天子一听公所为。公乃推见财利出入盈缩,曰:“此本也,彼末也。”计其缓急先后,则去其蠹弊之有根穴者,斥其妄计小利之害大体者,然后一为条目,使就法度。罢副使、判官不可用者十五人,更荐用材且贤者。期年,民不加赋而用足。明年,以其余偿内藏所借者数百万。又明年,其余而积于有司者数千万,而所在流庸稍复其业。公曰:“臣之术止于是矣,且臣母老,愿解烦剧。”天子多公功,以为翰林学士承旨,兼端明殿学士、群牧使。初,宦者张永和方用事,请收民房钱十之三以佐国事。下三司,永和阴遣人以利动公,公执以为不可。度支副使林潍附永和,议不已,公奏罢潍,乃止。益、利、夔三路转运使皆请增民盐井课,岁可为钱十余万,公亦以为不可。而权幸因缘,多见裁抑。京师数为飞语及上之左右,往往谗其短者,上一切不问,而公为之亦自若也。及公既罢,上慰劳之,公顿首谢曰:“非臣之能,惟陛下信用臣尔。”丁母忧,去职,服除,复为学士、群牧使,再迁给事中。

  皇三年,以本官为枢密副使。公持法守正,遂以身任天下事,凡宗室、宦官、医师、乐工、嬖习之贱,莫不关枢密而滥恩幸,请随其事,可损损之,可绝绝之,至其大者,则皆著为定令。由是小人益怨构,为飞书以害公,公得书,自请曰:“臣恐不能胜众怨,愿得罢去。”上愈知公为忠,为下令购为书者甚急,公益感励。在位六年,废职修举,皆有条理。枢密使狄青以军功起行伍,居大位,而士卒多属目,往往造作言语以相扇动,人情以为疑,而青色颇自得。公尝以语众折青,为陈祸福,言古将帅起微贱至富贵而不能保首领者,可以为鉴戒,青稍沮畏。

  嘉元年三月,拜户部侍郎、参知政事。三年,迁吏部侍郎。八月二十一日,以疾薨于位,享年五十有六。公在政事,论议有所不同,必反复切靡刂,至于是而后止,不为独见。在上前,所陈天下利害甚多,至施行之,亦未尝自名。其所设施与在枢密时特异,岂政事者丞相府也,其体自宜如是邪?

  公为人纯质,虽贵显不忘俭约。与其弟纯臣相友爱,世称孝悌者言王氏。遇人一以诚意,无所矫饰,善知人,多所称,荐士为时名臣者甚众。有文集五十卷。将终,口授其弟纯臣遗奏,以宗庙至重储嗣未立为忧。天子愍然,临其丧,辍视朝一日,赠左仆射,太常谥曰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