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集


  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罢,入见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荐可为大臣者十余人。其后不至宰相者,李及、凌策二人而已,然亦皆为名臣。公屡以疾请,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五日一朝视事,遇军国大事,不以时入参决。公益惶恐,因卧不起,以疾恳辞。册拜太尉、玉清昭应宫使。自公病,使者存问,日常三四,真宗手自和药赐之。疾亟,遽幸其第,赐以白金五千两,辞不受。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于家,享年六十有一。真宗临哭,辍视朝三日,发哀于苑中。其子弟、门人、故吏,皆被恩泽。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葬公于开封府开封县新里乡大边村。

  公娶赵氏,封荣国夫人,后公五年卒。子男三人:长曰司封郎中雍,次曰赞善大夫冲,次曰素。女四人:长适太子太傅韩亿,次适兵部员外郎、直集贤院苏耆,次适右正言范令孙,次适龙图阁直学士、兵部郎中吕公弼。

  公事寡嫂谨,与其弟旭相友悌尤笃,任以家事,一无所问,而务以俭约率励子弟,使在富贵不知为骄侈。兄子睦欲举进士,公曰:“吾常以大盛为惧,其可与寒士争进?”至其薨也,子素犹未官,遗表不求恩泽。有文集二十卷。乾兴元年,诏配享真宗庙庭。

  臣修曰:景德、祥符之际盛矣。观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可谓至哉!是以君明臣贤,德显名尊,生而俱享其荣,殁而长配于庙,可谓有始有卒,如明诏所褒。昔者《民》、《江汉》,推大臣下之事,所以见任贤使能之功,虽曰山甫穆公之诗,实歌宣王之德也。臣谨考国史、实录,至于绅、故老之传,得公终始之节,而录其可纪者,辄声为铭诗,昭示后世,以彰先帝之明,以称圣恩褒显王氏流泽子孙与宋无极之意。铭曰:

  烈烈魏公,相我真宗。真庙翼翼,魏公配食。公相真宗,不言以躬。时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公为蓍龟。公在相位,终日如默。问其夷狄,包裹兵革。问其卿士,百工以职。问其庶民,耕织衣食。相有赏罚,功当罪明,相所黜升,惟否惟能。执其权衡,万物之平。孰不事君,胡能必信?孰不为相,其谁有终?公薨于位,太尉之崇。天子孝思,来荐清庙。侑我圣考,惟时元老。天子念功,报公之隆。春秋从享,万祀无穷。作为诗歌,以念庙工。

  【观文殿大学士行兵部尚书西京留守赠司空兼侍中晏公神道碑铭〈至和二年〉】

  至和元年六月,观文殿大学士、行兵部尚书、西京留守、临淄公以疾归于京师。八月,疾少间,入见。天子曰:“噫!予旧学之臣也。”乃留侍讲迩英阁,诏五日一朝前殿。明年正月,疾作,不能朝。敕太医朝夕往视。有司除道,将幸其家。公叹曰:“吾无状,乃以疾病忧吾君。”即驰奏曰:“臣疾少间,行愈矣。”乃止。其月丁亥,以公薨闻,天子震悼,亟临其丧,以不即视公为恨。赠公司空兼侍中,谥曰元献。有司请辍视朝一日,诏特辍二日。以其年三月癸酉,葬公于许州阳翟县麦秀乡之北原。既葬,赐其墓隧之碑首曰“旧学之碑”。既又敕史臣修考次公事,具书于碑下。

  臣修伏读国史,见真宗皇帝时天下无事,天子方推让功德,祠祀天地山川,讲礼乐以文颂声,而儒学文章隽贤伟异之人出。公世家江西之临川。年始十四,一日起田里,进见天子,时方亲阅天下贡士,会廷中者千余人,与夫宫臣、卫官,拥列圜视。公不动声气,操笔为文辞,立成以献。天子嘉赏,赐同进士出身,遂登馆阁,掌书命,以文章为天下所宗。逮陛下养德东宫,先帝选用臣属,即以公遗陛下。由王官、宫臣卒登宰相,凡所以辅道圣德,忧勤国家,有旧有劳,自始至卒五十余年。公既薨,而先帝之名臣与陛下东宫之旧人,皆无在者,宜其褒宠优异,比公甘盘。臣修幸得执笔史官,奉明诏,谨昧死上临淄公事。曰:

  公讳殊,字同叔,姓晏氏。其世次、晦显、徙迁不常。自其高祖讳墉,唐咸通中举进士,卒官江西,始著籍于高安;其后三世不显。曾祖讳延昌,又徙其籍于临川。祖讳郜,追封英国公。考讳固,追封秦国公。自曾祖以下,皆用公贵,累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曾祖妣张氏,陈国太夫人。祖妣傅氏,许国太夫人。妣吴氏,唐国太夫人。

  公生七岁,知学问,为文章,乡里号为神童。故丞相张文节公安抚江西,得公以闻。真宗召见,既赐出身。后二日,又召试诗赋论,公徐启曰:“臣尝私习此赋,不敢隐。”真宗益嗟异之,因赐以他题。以为秘书省正字,置之秘阁,使得悉读秘书,命故仆射陈文僖公视其学。明年,献其所为文,召试中书,迁太常寺奉礼郎。封祀太山,推恩,迁光禄寺丞,数月,充集贤校理。明年,迁著作佐郎。丁父忧,去官。已而真宗思之,即其家起复,命淮南发运使具舟送之京师,从祀太清宫,赐绯衣银鱼,同判太常礼院。又丁母忧,求去官服丧,不许。今天子始封王,公以选为府记室参军,再迁左正言、直史馆。今天子为皇太子,以户部员外郎充太子舍人,赐金紫,知制诰,判集贤院,迁翰林学士,充景灵宫判官、太子左庶子,兼判太常寺、知礼仪院。公既以道德文章佐佑东宫,真宗每所谘访,多以方寸小纸细书问之,由是参与机密,凡所对,必以其稿进,示不泄。其后悉阅真宗阁中遗书,得公所进稿,类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见也。

  初,真宗遗诏:章献明肃太后权听军国事。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各欲独见奏事,无敢决其议者。公建言:群臣奏事太后者,垂帘听之,皆毋得见。议遂定。乾兴元年,拜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迁给事中、景灵宫副使,判吏部流内铨,以《易》侍讲崇政殿,迁礼部侍郎、知审官院,为枢密副使,迁刑部侍郎。上疏论张耆不可为枢密使,由是忤太后旨,坐以笏击其仆、误折其齿罢。留守南京,大兴学校,以教诸生。自五代以来,天下学废,兴自公始。召拜御史中丞,改兵部侍郎,兼秘书监、资政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知天圣八年礼部贡举。明年,为三司使,复为枢密副使,未拜,改参知政事,迁尚书左丞。太后谒太庙,有请服衮冕者,太后以问公,公以《周官》后服对。

  太后崩,大臣执政者皆罢,公为礼部尚书知亳州,徙知陈州,迁刑部尚书,复召为御史中丞,又为三司使,知枢密院事,拜枢密使,再加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庆历三年三月,遂以刑部尚书居相位,充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自公复召用,而赵元昊反,师出陕西,天下弊于兵。公数建利害,请罢监军,兼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及制财用为出入之要,皆有法。天子悉为施行,自宫禁先,以率天下,而财赋之职悉归有司,卒能以谋臣元昊,使听约束,乃还其王号。

  公为人刚简,遇人必以诚,虽处富贵如寒士,尊酒相对,欢如也。得一善,称之如己出,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等,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当公居相府时,范仲淹、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天子既厌西兵,闵天下困敝,奋然有意,遂欲因群材以更治,数诏大臣条天下事。方施行,而小人权亻幸皆不便。明年秋,会公以事罢,而仲淹等相次亦皆去,事遂已。

  公既罢,以工部尚书知颍州,徙知陈州,又徙许州,三迁户部尚书,拜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充一路都部署、安抚使,徙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累进阶至开府仪同三司,勋上柱国,爵临淄公,食邑万二千户,实封三千七百户。

  公享年六十有五。自少笃学,至其病亟,犹手不释卷。有文集二百四十卷。尝奉敕修《上训》及《真宗实录》,又集类古今文章,为《集选》二百卷。其为政敏,而务以简便其民。其于家严,子弟之见有时,事寡姊孝谨,未尝为子弟求恩泽。其在陈州,上问宰相曰:晏某居外,未尝有所请,其亦有所欲邪?宰相以告公。公自为表,问起居而已。故其薨也,天子尤哀悼之,赐予加等,以其子承裕为崇文院检讨,孙及甥之未官者九人,皆命以官。

  公初娶李氏,工部侍郎虚己之女;次孟氏,屯田员外郎虚舟之女,封钜鹿郡夫人;次王氏,太师、尚书令超之女,封荣国夫人。子八人:长曰居厚,大理评事,早卒;次承裕,尚书屯田员外郎;宣礼,赞善大夫;崇让,著作佐郎;明远、祗德,皆大理评事;几道、传正,皆太常寺太祝。女六人,长适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富弼,次适礼部侍郎、三司使杨察,其四尚幼。孙十有二人。公既乐善而称为知人,士之显于朝者,多公所荐达,至择其女之所从,又得二人者如此,可谓贤也已。铭曰:

  有姜之裔,齐为晏氏。齐在《春秋》,晏显诸侯。《传》载桓子,婴称于丘。其后无闻,不亡仅存。有炜自公,厥声以振。公之显声,实相天子。天子曰噫!予考真宗,唯多名臣,以臻盛隆。汝初事我,王官东宫。以暨相予,始卒一躬。辅我以德,有劳于邦。公疾在外,来归自洛。天子曰留,汝予旧学。凡今在庭,莫如汝旧。孰以畀予?惟予圣考。今既亡矣,孰为予老?何以赠之,司空、侍中。礼则有加,予思何穷!有篆其文,在其碑首。天子之褒,史臣有诏。铭以述之,永昭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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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居士集卷二十三
◎碑铭三首
  【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恭王公神道碑铭〈嘉三年〉】

  惟王氏之先为常山真定人,后世葬河南密县,而密分入于管城,遂为郑州管城人,其封国仍世于鲁。惟鲁武康公事太宗皇帝,秉节治戎,出征入卫,乃受遗诏辅真宗,有劳有勤,报恤追崇。以有兹鲁国,是生鲁武恭公。

  公少以父任为西头供奉官。至道二年,遣五将讨李继迁,公从武康公出铁门,为先锋,杀获甚众。军至乌白池,诸将失期,不得进,公告其父曰:“归师过险,争必乱。”乃以兵前守隘,号其军曰:“乱行者斩!”由是士卒无敢先后,虽武康公亦为之按辔。追兵望其军整,不敢近。武康公叹曰:“王氏有子矣。”后以御前忠佐为军头巡检。邢、男子张洪霸聚盗二州间,历年,吏不能捕。公以毡车载勇士为妇人服,盛饰诱之邯郸道中,贼党争前邀劫,遂皆就擒,由是知名。

  公以将家子宿卫真宗,为内殿直、殿前左班都虞候、捧日左厢都指挥使,累迁英州团练使。今天子即位,改博州团练使、知广信军,徙知冀州,迁康州防御使,历龙神卫、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侍卫亲军步军马军殿前都虞候,步军副都指挥使,桂、福二州观察使。是时,章献太后犹临朝,有诏补一军吏。公曰:“补吏,军政也。敢挟诏书以干吾军!”亟请罢之。太后固欲与之,公不奉诏,乃止。及太后上仙,有司请卫士坐甲,公以为故事无为太后丧坐甲,又不奉诏。于是天子知公可任大事。明道二年,拜检校太保、签署枢密院事,遂为副使。明年,以奉国军留后同知院事。又明年,领安德军节度使。又明年,加检校太尉、宣徽南院使。公为将,善抚士,而识与不识,皆喜为之称誉。其状貌雄伟动人,虽里儿、巷妇,外至夷狄,皆知其名氏。

  御史中丞孔道辅等因事以为言,乃罢公枢密,拜武宁军节度使。言者不已,即以为右千牛卫上将军、知随州。士皆为之惧,公举止言色如平时,惟不接宾客而已。久之,徙知曹州,而孔道辅卒,客有谓公曰:“此害公者也。”公愀然曰:“孔公以职言事,岂害我者?可惜朝廷亡一直臣。”于是言者终身以为愧,而士大夫服公为有量。

  庆历三年,起公为保静军留后、知青州。未行,而契丹聚兵幽、涿,遣使者有所求,自河以北皆警,乃拜公保静军节度使、知澶州。契丹使者过澶州,见公,喜曰:“闻公名久矣,乃得见于此邪。”公为言已衰老,中国多贤士大夫,因指坐客,历陈其世家,使者竦听。是岁,徙真定府、定州等路都部署,改宣徽南院使、判成德军,未行,徙判定州,兼三路都部署。公治其军,无挠其私,亦不贷其过,居顷之,士皆可用。契丹使人觇其军,或劝公执而戮之,公曰:“吾军整而和,使觇者得吾实以归,是屈人兵以不战也。”明日,大阅于郊,公执桴鼓誓师,号令简明,进退坐作,肃然无声,乃下令曰:“具糗粮,听鼓声,视吾旗所乡!”契丹闻之震恐。会复议和,兵解,徙知陈州。道过京师,天子遣中贵人问公欲见否,公谢曰:“备边无功,幸得蒙恩徙内地,不敢见。”

  明年,徙河阳,不行,以宣徽使奉朝请,已而出判相州。六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澶州。明年,徙郑州,封祁国公。又明年,乞骸骨,不许,以为会灵观使,已而复判郑州,徙澶州,除集庆军节度使,徙封冀国公。皇三年,遂以太子太师致仕,大朝会,许缀中书门下班。

  居一岁,天子思之,起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郑州。六年,以本官为枢密使,徙封鲁国公。既而上以富公弼为宰相。是岁,契丹使者来,公与之射。使者曰:“天子以公典枢密,而用富公为相,得人矣。”语闻,上喜,赐公御弓一,矢五十。公善射,至老不衰,尝侍上射,辞曰:“幸得备位大臣,举止为天下所视,臣老矣,恐不能胜弓矢。”上再三谕之,乃手二矢再拜,一发中之,遂将释,复位,上固勉之,再发又中,由是左右皆欢呼,赐以袭衣、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