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集

　　祝曰：（祝，七救切。）尸虫逐，祸无所伏，下民百禄。惟帝之功，以受景福。尸虫诛，祸无所庐，下民其苏。惟帝之德，万福来符。臣拜稽首，敢告于玄都。
　　○斩曲几文（其文盖指当时以谄曲获用者。又谓上之人不明，弃直而用曲，则不才者进。其旨微矣。皆贬谪后作，与前篇相先后云。）
　　后皇植物，（《楚词·九章》：后皇嘉树，橘徕服兮。注：后土、皇天也。）所贵乎直。圣主取焉，（“主”，一作“王”。）以建家国。亘为栋楹，齐为阃阈。外隅平端，中室谨饬。（“饬”，一作“饰”。）度焉以几，（《周礼》：室中度以几。几，三尺。度，待洛切。）维量之则。君子凭之，以辅其德。末代淫巧，不师古式。断兹揉木，（揉，屈伸木也。）以限肘腋。欹形诡状，曲程诈力。制类奇邪，用绝绳墨。勾身陋狭，危足僻侧。支不得舒，胁不遑息。余胡斯蓄，以乱人极！
　　追咎厥始，惟物之残。禀气失中，遭生不完。托地硗垤。（何休曰：硗角不生五谷曰不毛。垤，蚁冢也。上苦交切，下徒结切。）反时燠寒。郁闷结涩，（“闷”，一作“闭”。）癃蹇艰难。（癃，音隆。“蹇”，一作“塞”。）不可以遂，遂亏其端。离奇诘屈，（离奇，力尔、于绮二切，一读各如本字，邹阳上书云：蟠木根柢，轮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缩恧Лヴ。（Л，音攒。ヴ，五官切。锐上也，高也。）含蝎孕蠹，（蝎，胡葛切，木中蠹虫也。）外邪中乾。（音干。）或因先容，以售其蟠。（解见上。售，卖也。）病夫甘焉，制器以安。彼风毒败形，阴迁魄。（，闾计切，相伤谓之。）祸气侵骨，淫神化脉。体仄筋倦，荣乖卫逆。乃喜兹物，以为己适。器之不祥，莫是为敌。乌可昵近，以招祸癖。
　　且人道甚恶，惟曲为先。在心为贼，在口为愆。在肩为偻，在膝为挛。戚施，（《诗》：得此戚施。注云：戚施，不能仰者。，曲也。，有踵国，其人行，脚跟不着地。，举绮切。，丘弭切。）匐匐拘拳。古皆斥远，莫致于前。问谁其类，恶木盗泉。（《选》陆士衡《猛虎行》：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管子》云：士怀耿介之心，不荫恶木之枝。恶木尚犹耻之，况与恶人同处。《尸子》云：孔子至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朝歌回车，（汉邹阳书云：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晋灼云：纣作朝歌之音。朝歌者，不时也。）简牍载焉。（“载”，一作“称”。）昭王市骨，乐毅归燕。（燕昭王厚币以招贤者。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使涓人求千里马者，马已死，买其首而返。君王大怒。涓人曰：“死马且买，况生者乎？”不期年，千里马至者三焉。今王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哉！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于是士争趋燕。乐毅自魏往，以为亚卿。）今我斩此，以希古贤。谄谀宜惕，正直宜宣。道焉是达，法焉是专。咨尔君子，曷不乾乾！（《易》：君子终日乾乾。）既和且平，获佑于天。去恶在微，慎保其传。
　　○宥蝮蛇文（并序晁无咎取《骂尸虫》、《憎王孙》并此《宥蝮蛇文》，以附《变骚》，系之曰：《离骚》以虬龙鸾凤托君子，以恶禽臭物指谗佞。王孙尸虫蝮蛇，小人谗佞之类也，其憎之也，骂之也，投畀有北之意也；其宥之也，以远小人不恶而严之意也。盖《离骚》备此义，而宗元放之焉。蝮，音覆。）
　　家有僮，善执蛇。晨持一蛇来谒曰：“是谓蝮蛇。（蝮，毒蛇名，色如绶文，鼻上有针，大者长七八尺，一名反鼻，出南方。）犯于人，死不治。又善伺人，闻人咳喘步骤，辄不胜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慊不得于人，则愈怒，（慊，苦簟切，恨也。）反啮草木，草木立死。后人来触死茎，犹堕指、挛腕、肿足，（挛，力缘切。腕，乌贯切。肿，时勇切，一本作“”。）为废病。必杀之，是不可留。”余曰：“汝恶得之？”曰：“得之榛中。”曰：“榛中若是者可既乎？”曰：“不可，其类甚博。”余谓僮曰：“彼居榛中，汝居宫内，彼不即汝，而汝即彼，犯而斗死以执而谒者，汝实健且险，以轻近是物。然而杀之，汝益暴矣。彼耕获者，求薪苏者，（《汉书》：樵苏後爨。苏，草也。）皆土其乡，知防而入焉，执耒、操鞭、持芟，扑以远其害。汝今非有求于榛者也，密汝居，易汝庭，（易，谓芟治草木。）不凌奥，不步暗，是恶能得而害汝？且彼非乐为此态也，造物者赋之形，阴与阳命之气，形甚怪僻，气甚祸贼，虽欲不为是不可得也。是独可悲怜者，又孰能罪而加怒焉？汝勿杀也。”余悲其不得已而所为若是，叩其脊，谕而宥之。其辞曰：
　　吾悲夫天形汝躯，（“夫”，一作“乎”。）绝翼去足，无以自扶，曲膂屈胁，惟行之纡。目兼蜂虿，（《左传》：蜂虿有毒，而况国乎。蜂音峰，虿，丑迈切。）色混泥涂，其颈蹙恧，（“颈”，一作“头”。）其腹次且，（《易·妒》：，其行次且。次，七私切。且，七余切。）褰鼻钩牙，穴出榛居。蓄怒而蟠，衔毒而趋，志蕲害物，阴妒潜狙。（子余切，谓密伺之。）汝之禀受若是，虽欲为{圭黾}为寅，（{圭黾}，虾蟆。寅反行，即寒蚓也。{圭黾}，音蛙。寅，女忍切。）焉可得已？凡汝之为恶，非乐乎此，缘形役性，不可自止。草摇风动，百毒齐起，首拳脊努，冉舌摇尾。（冉，音冉，噍貌。）不逞其凶，若病乎己。世皆寒心，我独悲尔。吾将吾庭。（，音替，又文几切，除也。）葺吾楹，窖吾垣，（窖，音教，一作“窒”。）严吾扃，俾奥草不植，而穴巢不萌。（巢，乞逆切，字当作隙。）与汝异途，不相交争。虽汝之恶，焉得而行？
　　嘻！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质。既禀乎此，能无危物？贼害无辜，惟汝之实。阴阳为戾，假汝忿疾。余胡汝尤，是戮是扌失。（敕栗切，击也。）宥汝于野，自求终吉。彼樵竖持芟，农夫执耒，不幸而遇，将除其害，余力一挥，应手糜碎。我虽汝活，其惠实大。他人异心，谁释汝罪？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呜呼悲乎！汝必死乎！毒而不知，反讼其内。今虽宽焉，后则谁赉？（一作“赖”。）阴阳尔，造化尔，道乌乎在？可不悲欤！
　　○憎王孙文（并序汉王延寿尝为《王孙赋》，有云：颜状类乎老翁，躯体似乎小儿。王孙，盖猴类而小者也。陈长方云：余尝疑《宥蝮蛇》、《憎王孙文》，序已述其意，词又述之。闾丘铸曰：柳子晚年学佛书，先述其义，乃作偈曰，柳子熟之，下笔遂尔。余为一笑。）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难，乃旦切。）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ぅぅ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虚骄切。）勃诤号呶，（号，音豪。呶，尼交切。）强强。（，大声也。强强，相随貌。《诗》：鹊之强强，，音责，又子夜切。）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咬投注。（，下没切。咬，五狡切。）窃取人食，皆实其兼。（以颊贮食，盖谓猴藏食也。兼，苦蕈切。）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齿乍>猿。（<齿乍>，仁革切，一作“”，啮也。）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氵攸氵攸兮。（一本作“悠兮”，湘水出零陵郡。）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不贼旃？跳踉叫嚣兮，（跳，徒雕切。踉，吕唐切。）冲目宣。（鱼巾切。齿根肉。）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兼果腹兮，（《庄子》：三飧而返，腹犹果然。果如字，又苦火切，饱貌。）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号，音豪。）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惟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飞廉、恶来，纣臣也。圣囚，谓文王囚于里。）禹、稷合兮凶诛。（谓舜用禹、稷去四凶。）群小遂兮君子违，（“小”字下，一本有“人”字。）大人聚兮蘖无馀。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逐毕方文（并序）
　　永州元和七年夏，多火灾。日夜数十发，少尚五六发，过三月乃止。八年夏，又如之。人咸无安处，老弱燔死，（燔，音烦。）晨不爨。（取乱切。）夜不烛，（“夜”，一作“暝”。）皆列坐屋上，左右视，罢不得休。（罢，音疲。）盖类物为之者。（物，鬼物也。）讹言相惊，云有怪鸟，莫实其状。《山海经》云：章莪之山，有鸟如鹤，一足，赤文白喙，其名曰毕方，见则其邑有讠为火。（妖言曰讠为，“讠为”与“讹”同，五禾切。《山海经》：汉武帝时，有献独足鹤，东方朔奏曰：所谓毕方鸟也。《淮南子》：木生毕方。注：木之精也，状如鸟，青色，赤脚一足，不食五谷。）若今火者，其可谓讠为欤？而人有以鸟传者，其毕方欤？遂邑中状而图之，禳而磔之，（磔，陟格切，裂也。）为之文而逐之：
　　后皇庇人兮，敬授群材。大施栋宇兮，小蔽草莱。各有攸宅兮，时阖而开。火炎为用兮，化食生财。胡今兹之怪戾兮，日十而穷灾。（，如劣切。）朝储清以联邃兮，夕荡覆而为灰。焚伤羸老兮，炭死童孩。叫号隳突兮，户骇人哀。袒夫狂走兮，（袒，谓肉袒。）倏忽往来。郁攸孽暴兮，（《左传》哀三年：济濡帷幕，郁攸从之。注：火气也。暴，音剥。）混合恢台。（《楚辞·九辩》云：攸恢炱之孟夏兮。炱，音台。）民气不舒兮，僵踣颠颓。（僵，音姜。踣，匹候、蒲北二切。）休炊息燎兮，仄伏煨煤。门甍晦黑兮，启伺奸回。若坠之天兮，（“坠”，一作“堕”。）若生之鬼。令行不讹兮，国恐盍已。问之禹书，毕方是祟。（《山海经》乃禹所撰，故云。）
　　嗟尔毕方兮，胡肆其志？皇聪明兮，（《书》：聪明作元后。，信也。）念此下地。灾皇所爱兮，﹃死无贰。幽形扇毒兮，阴险诡异。汝今不惩兮，众诉咸至，皇斯震怒兮，殄绝汝类。祝融悔祸兮，（祝融，火神。《晋语》：黎为高辛氏火正，光照四海，命之曰祝融。注：祝，始也。融，明也。）回禄屏气。（《左传》：禳火于玄冥、回禄。玄冥，水神。回禄，火神。）大阴施威兮，玄冥行事。（《楚辞》：考玄冥于空桑。注：玄冥，太阴之神。）汝虽赤其文，只其趾，逞工炫巧，莫救汝死。黠，知急去兮，（黠，下八切。）愚乃止此。高飞兮翱翔，远伏兮无伤。海之南兮天之裔，汝优游兮可卒岁。皇不怒兮永汝世，日之良兮今速逝。急急如律令！
　　○辨伏神文（并序）
　　余病痞且悸，（公又尝与李建书云：仆自去年八月末，痞疾稍已。又与杨凭书云：一二年来，痞气尤甚。又云：每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而按胆，不能自止。痞，部鄙切。）谒医视之。曰：“惟伏神为宜。”明日，买诸市，烹而饵之，病加甚。召医而尤其故，医求观其滓。（壮士切，淀也。）曰：“吁！尽老芋也。彼鬻药者欺子而获售。子之懵也，而反尤于余，不以过乎？”余戍然惭，忾然忧。（忾，口概切。）推是类也以往，则世之以芋自售而病乎人者众矣，又谁辨焉！申以词云：
　　伏神之神兮，惟饵之良。愉心舒肝兮，魂平志康。驱开滞结兮，（驱，音区。）调护柔刚。和宁悦怿兮，复彼恒常。休嘉欣合兮，（欣，音忻。）邪怪遁藏。君子食之兮，（《左传》：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其乐扬扬。余殆于理兮，荣卫蹇极。伏杯积块兮，（《史记·仓公传》：阳虚侯病Φ，根在右胁下，大如覆杯。）悸不得息。有医导余兮，求是以食。往沽之市兮，（沽，买也。）欣然有得。涤濯爨烹兮，专恃尔力。反增余疾兮，昏愦冯塞。（冯，音凭。）余骇其状兮，往尤于医。征滓以观兮，既笑而嘻。曰子胡昧愚兮，兹谓蹲鸱。（《史记》：汶山之下沃野有蹲鸱。注：蹲鸱，芋魁也。蹲，音存。鸱，处之切。）处身猥大兮，喜植圩卑。（圩卑，谓下湿之地。）受气顽昏兮，阴僻欹危。（“欹”，亦作“危”。）累积星纪兮，以老为奇。潜苞水土兮，混杂彖氐。（彖，蝗子也。氐，蚁卵也。彖，惟船切。氐，文饥切。）不幸充腹兮，惟痼之宜。野夫忮害兮，（忮，音填，狠也。）假是以欺。刮肌刻貌兮，观者勿疑。中虚以脆兮，外泽而夷。误而为饵兮，命或殆而。今无以追兮，后慎观之。
　　呜呼！物固多伪兮，知者盖寡。考之不良兮，求福得祸。书而为词兮，愿寤来者。
　　○诉螭文（并序）
　　零陵城西有螭，室于江。（零陵，永州郡名。《说文》：螭若龙而黄。一说无角曰螭。螭，丑支切。）法曹史唐登浴其涯。（音沂。）螭牵以入。一夕，（一作“昔”。）浮水上。吾闻凡山川必有神司之，抑有是耶？于是作《诉螭》，投之江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