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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温陵集
○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予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予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予知府一人不类虽然有多贤足以上人为予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序言而壮之是春两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予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予固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予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予尝闻于有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牅民之说焉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同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夫人之与已不相若也有诸已矣而望人之同有无诸已矣而望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今予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之恶安知已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牅民乎予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与君谈说及此乎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则予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予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也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予虽不类庸何伤乎
○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予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之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冺冺亦死孰烈公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子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有其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衢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脱季布吾人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甞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剆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与上誾誾与下侃侃委虵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情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自耽身口是急全不知道为何物学为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予未甞亲覩其仪容面听其绪论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公者可乎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论心隐也
○夫妇 【 因畜有感】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理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若谓二生于一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二反复穷诘无不是二又乌覩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故吾究物始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何也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数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于焉食息于焉语语已矣易曰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保合太和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干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鬼神论
生民之什云厥初生民时惟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祓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首生如达不圻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氷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讦厥声载路朱子曰姜嫄出祀郊禖见大人迹而履其拇遂欣欣然如有人道之感于是有娠乃周人所由以生之始也周公制祀典尊后稷以配天故作此诗以推本其始生之祥由此观之后稷鬼子也周公而上鬼孙也周公非但不讳且以为至祥极瑞歌咏于郊禘以享祀之而自谓文子文孙焉乃后世独讳言鬼何哉非讳之也未尝通于幽明之故而知鬼神之情状也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吾不与祭如不祭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夫子之敬鬼神如此使其诬之以为无则将何所不至耶小人之无忌惮皆由于不敬鬼神是以不能务民义以致昭事之劝如临女以祈陟降之飨故又戒之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夫有鬼神而后有人故鬼神不可以不敬事人即所以事鬼故人道不可以不务则凡数而渎求而媚皆非敬之之道也夫神道远人道迩远者敬而疏之知其远之近也是故惟务民义而不敢求之于远近者亲而务之知其迩之可远也是故不事谄渎而惟致吾小心之翼翼今之不敬鬼神者皆是也而未见有一人之能远鬼神者何哉揲蓍布卦卜地选胜择日请时务索之冥冥之中以徼未涯之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其谄渎甚矣而犹故为大言以诳人曰佛者为异端鬼神乃淫祀慢侮不信若靡有悔一旦缓急手脚忙乱祷祀祈禳则此等实先奔走反甚于细民之敬鬼者是何怪也然则其不能远鬼神者乃皆其不能敬鬼神者也若诚知鬼神之当敬则其不能务民之事者鲜矣朱子曰天即理也又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夫以天为理可也而谓祭天所以祭理可与以鬼神为良能可也而谓祭鬼神是祭良能乭与且夫理人人同具若必天子而后祭天地则是必天子而后可以祭理也凡为臣庶人者独不得与于有理之祭又岂可与然则理之为理亦大伤民财劳民力不若无理之为愈矣圆丘方泽之设牲币爵号之陈大祀之典亦太不经骏奔执豆者亦太无义矣国之大事在祀审如此又安在其为国之大事也我将我享维羊维牛不太可惜乎钟鼓喤喤磬筦将将又安见其能降福穰穰懹柔百神及河乔岳也周颂曰念兹皇祖陟降庭止若衣服不神则皇祖陟降谁授之衣昭事小心俨然如在其上者当从祼袒之形文子文孙又安用对越为也商书曰兹予大享于先生尔祖其从予享之周公之告太王王季文王曰乃元孙不若旦多才多艺能事鬼神若非祖考之灵赫然临女则尔祖我祖真同儿戏金縢策祝同符新室上诳武王下诳召毕近诳元孙远诳太王王季文王多材多艺之云真矫诬也哉玄鸟之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又曰浣哲维商长发其祥而朱子又解曰春分玄鸟降有戎氏女简狄高幸氏之妃也祈于郊禖■〈鸟乙〉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其后遂为有商氏而有天下呜呼周有天下历年八百厚泽深仁鬼之嗣也商有天下享祀六百贤圣之王六七继作鸟之遗也一则祖■〈鸟乙〉一则祖敏后之君子敬鬼可矣
○战国论
予读战国策而知刘子政之陋也夫春秋之后为战国既为战国之时则自有战国之策盖与世推移其道必尔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明矣况三王之世与五霸者春秋之事也夫五霸何以独盛于春秋也盖是时周室既衰天子不能操礼乐征伐之权以号令诸侯故诸侯有不令者方伯连帅率诸侯以讨之相与尊天子而协同盟然后一下之势复合于一此如父母卧病不能事事群小构争莫可禁阻中有贤子自为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是以名为兄弟而其实则父母也虽若侵父母之权而实父母赖之以安兄弟赖之以和左右童仆诸人赖之以立则有劳于厥家大矣管仲相桓所谓首任其事者也从此五霸迭?更相雄长夹辅王室以藩屏周百足之虫迟迟复至二百四十余年者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诸侯又不能为五霸之事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图混一如齐宣之所欲为者焉晋氏为三吕氏为田诸侯亦莫之正也则安得不遂为战国而致谋臣策士于千里之外哉其势不至混一故不止矣刘子政当西汉之末造感王室之将毁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宜其见固已左矣彼鲍吴者生于宋元之季闻见塞胸仁义盈耳区区褒贬何足齿及乃曾子固自负不少者也咸谓其文章本于六经矣乃讥向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则亦不知六经为何物而但窃褒贬以绳世则其视鲍与吴亦鲁卫之人矣
○兵食
民之初生若禽兽然冗居而野处拾艹木之实以为食且又无爪牙以供搏噬无羽毛以资翰蔽其不为禽兽啖食者鲜矣夫天之生人以其贵于物也而反遗之食则不如勿生则其势自不得不假物以为用而弓矢戈矛甲冑剑楯之设备矣葢有此生则必有以养此生者食也有此身则必有以卫此身者兵也食之急故井田作卫之急故弓矢甲冑兴是甲冑弓矢所以代爪牙毛羽之用以疾驱虎豹犀象而远之也民之得安其居者不以是与夫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夫为人上而使民食足兵足则其信而戴之也何惑焉至于不得已犹宁死而不离者则以上之兵食素足也其曰去食去兵非欲去也不得已也势既出于不得已则为下者自不忍以其不得已之故而遂不信于其上而儒者反谓信重于兵食则亦不达圣人立言之旨矣然则兵庂与食果有二乎曰苟为无兵食固不可得而有也然而兵者死地也其名恶而非是则无以自卫其实美也美者难见而恶则非其所欲闻惟下之人不欲闻以故上之人亦不肯以出之于口况三令而五申之耶是故无事而教之兵则谓时方无事而奈何其扰我也其谁曰以佚道使我虽劳不怨乎有事而调之兵则谓时方多事而奈何其杀我也其谁曰以生道杀我虽死不怨杀者乎凡此皆矫诬之语不过欲以粉饰王道耳不知王者以道化民其又能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乎要必有神而明之使民宜之不赏而自劝不谋而同趋嘿而成之莫知其然斯为圣人笃恭不显之至德矣夫三王之治本于五帝帝轩辕氏尚矣轩辕氏之王也七十战而有天下杀蚩尤于涿鹿之野战炎帝于阪泉之原亦深苦卫生之难而既竭心思以惟之矣以为民至愚也而可以利诱至神也而不可以忠告于是为之井而八分之使民咸知上之养我也然搜狩之礼不举得无有伤吾之苗稼者乎且何以祭田祖而告成岁也是故四时有田则四时有祭四时有祭则四时痭猎是猎也所以田也故其名曰田猎焉是故国未甞有养兵之费而家家收获禽之功上之人未尝有治兵之名而人人皆三驱之选戈矛之利甲冑之坚不待上之与也射疏及远手轻足便不待上之试也攻杀击刺童而习之白首而不相代不待上之操也彼其视搏猛兽如搏田兔然又何有于即戎乎是故入相反而出相呼疾病相视患难相守不待上之教以人伦也折中矩而旋中规坐作进退无不如志不待上之教以礼也欢欣燕乐鼓舞不倦不待耀之以旌旗宣之以金鼓献俘授馘而后乐心生也分而为八家布而为八阵其中为中军八首八尾同力相应不待示之以六书经之以??美法而后分数明也此皆六艺之术上之所以卫民之生者然而圣人初未甞教之以六艺也文事武备一齐具举又何待庠序之设孝弟之申如孟氏画虵添足之云乎彼自十五岁以前俱已熟试而闲习之矣而实不知上之使也以谓上者养我者也至其家自为战人自为兵礼乐以明人伦以兴则至于今凡几千年矣而不知而况当时之民与至矣圣人鼓舞万民之术也盖可使之由者同井之田而不可使之知者则六艺之精孝弟忠信之行也儒者不察以谓圣人皆于农隙以讲武事夫搜苗狝狩四时皆田安知田隙且自田耳曷尝以武名曷尝以武事讲耶范仲淹乃谓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则已不知兵之急矣张子厚复欲买田一方自谓井田则又不知井田为何事而徒慕古以为名秖益丑焉商君知之慨然请行专务攻战而决之以信赏必罚非不顿令秦强而车裂之惨秦民莫哀则以不可使知者而欲使之知固不可也故曰圣人之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至哉深乎历世宝之太公望行之管夷吾修之柱下史明之姬公而后流而为儒纷纭制作务以明民琐屑烦碎信誓周章而轩辕氏之政遂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