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选

  秋冬出关告归,大是美事。中国大丛林尽多,名胜不少;飞锡所及,亦不限定南海。若必欲证修潮音,亦庶无雒、蜀之分。弟后得归耕陇亩,当作一方外之交。
  不尽缕缕,统容晤罄。
  ●送林道荣之东武序(永历十五年、鲁监国十六年辛丑)
  梗楠杞梓产于邓林,未为材也;明月夜光生于合浦,宝则宝矣,未为奇也。十寻之豫章乔乔吴越之麓、如意珠熠熠江汉之滨,鲜不为匠石之所顾而蛟龙之所搏矣。
  余于庚、辛间至日本,见福清林子玄庵熟也于东明山房;此时才在髫龀,顾其视瞻翯翯、步履荦荦,固已心异之如鸡群一鹤矣。壬辰秋,复过日本,适当作报国藩及答定西侯张侯老两书,病困不能搦管,而舟行甚迫,日夕促报书;或有言林子能作小楷者,延之即至。授之草,即濡毫疾书,气度冲融,旁若无人如孔文举当年;兔起鹘落,笔不可撮如小王令家法:益知其为国器矣。其后潜心学业,诗辞益清俊、笔意益宏肆。戊戌冬,向余叹曰:『居此地而读书,奏雅乐而重译、表龙章于裸壤耳。奈家贫不能作别业何』!余广之曰:『谚云:「孳孳力田,必将逢年」;但患不读书,不患读书无所用也。子其勉之哉』!
  去年冬,妻木镇公来镇兹土,能怜才好士;罗致幕下,朝夕刮磨之,岂患匠石之弗顾,暗投道路而为人按剑哉!今镇公以任满当报命,因欲携之往东武,而问序于余。夫东武,固材贤之薮而玑璧之渊也。吾素闻日本国,如古燕、赵之风。燕、赵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今悲歌之声形震吾耳、溢吾目矣,其亦间有慷慨之士乎?有则,子为我告之;无则,为我博访之也!其有若黄金五百斤买骏马之骨,来千里马者三乎?其有若振垂绝之弱燕殄二万乘之强齐,返磨室之鼎、植汶篁之竹者乎?其有立义不侵、然诺为行,不使人疑之田光先生乎?其有风飘易水、日贯长虹之荆卿乎?座下泣下沾襟,筑击秦皇帝如高渐离者义烈乎?亦有完希世之璧于虎狼秦之窟而自屈于廉颇者乎?亦有屋瓦尽震,解围阏与之马服乎?颖脱囊中,不肯碌碌因人,定一言于强敌之前,左手奉盘盂、右手招同列;能如是者,亦国之光也。东却林胡、北逐匈奴,大将若斯,亦国之干也。其有邯郸旦夕且下,平原束手挢舌而义不帝秦,欲蹈东海若鲁连先生者乎?仰连非赵产,客于赵而能使赵焜煌至今,真人杰也!古者屠狗之徒慷慨节烈,使千秋万世生载乘之光;岂今者钟鸣鼎食之豪徒品题于龙团雀舌、传翫素磁而已哉!其必有希世之英如古人之炳炳琅琅者。又闻此地多博闻强识之士,胸罗今古,足以匡其君而华其国者;有则,亦以告焉!恨吾匏系于此,不能一观其盛!倘能身接之,亦足以慰十七年之饥渴而自信其耳目;聊于吾子之行,致之意焉而已。子其亦益自懋勉,至彼则无更患寡陋;特养其干霄之姿而发其径寸之光,炤车前后十二乘以为知己荣哉!
  ●答林春信问
  问:崇祯年中,巨儒鸿士为世所推者几人?愿录示其姓名!
  答:明朝中叶,以时文取士。时文者,制举义也;此物既为尘饭土羹,而讲道学者又迂腐不近人情,如邹元标、高攀龙、刘念台等讲「正心诚意」,大资非笑。于是分门标榜,遂成水火,而国家被其祸;未闻所谓巨儒鸿士也。巨儒鸿士者,经邦弘化、康济艰难者也。
  问:公以「溶霜」为齐号;「溶霜」二字,其义如何?
  答:仆幼时,于书窗之下得一梦,有「夜暖溶霜月,风轻薄露冰」之句,因以为齎名;亦未知其兆、其应何如耳!
  ●答源光国先世缘由履历(清康熙元年壬寅?)
  先世缘由
  前月初八日,伏承面谕。谨将先祖父官阶缘由,开具呈览。
  高祖处士,未有官职。
  曾祖讳诏,号守愚;皇明诰赠荣禄大夫。先祖讳孔孟,号惠翁;皇明诰赠光禄大夫
  (此外连让三恩不受,复有二次登极覃恩不列)。
  先父讳正,号定寰,别号位垣;皇明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大(阙)兼太子太(阙)兼(阙)。前总督漕运军门,未仕。
  祖父遭世承平,无所建树;滥叨国恩,循至大官。今子孙又碌碌,祸当变革,不能阐扬先德。恐清朝传记必不序及,承命谆切,腆颜胪列耳。
  履历
  本年正月初五日,蒙谕开明履历。谨将履历缘由略节,开具呈览。
  恩贡生一员朱之瑜,年六十三岁。由南直隶松江府儒学生,浙江余姚人。于崇祯(阙)年(阙)月,蒙提督苏松等处学政、监察御史矛(阙)荐「文武全才第一名」到礼部,礼部贡劄有「德茂辽东之管」等语。崇祯十六年十月,蒙钦差镇守贵州等处充总兵官、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方某辟监纪同知,不就。崇祯十七年,奉诏特征,不受。弘光元年正月,奉诏特征,不受。本年四月,即授(就家拜官为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监镇东伯(旋晋荆国公)方某军,不拜(凡朝廷徽聘,不论汇征特征、不论有无差官,礼当先下抚按,抚按抄誊诏旨,星行所属各省行布政司、两京移会京尹、两直隶行道府,预备羊酒、彩币,重者钦差亲賫玄纁迎入布政司及府,或者竟賫到门。见任文武大小官员齐集开读,敦趣就道。本官生处士或有抗志,尚烦周折。此时朝政纷然,百事草率;如此盛举,不考宪章。初下南京、继至芜湖、第三次亦就南京,不关抚按衙门;瑜故得直行其志。差官理屈,不能迫促):本年三次蒙恩。隆武三、永历二年(阙)月,钦差恢剿直浙挂(阙)将军印、少师兼太子太师、赐尚方剑蟒玉招讨大将军、威虏侯黄某承制授昌国县知县,不受。本年十月,又蒙题请监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务,不受。本月,聘请军前赞画,不就。监国鲁五年正月,安洋将军刘世勳疏荐监纪推官,不受。随蒙署吏部事吏部左侍郎朱某拟兵科给事中、旋改吏科给事中,不受。随蒙礼部尚书吴某拟授翰林院官(大则坊、谕、赞、允,小则修、撰、编、简);乘命未下,再三力辞蒙允(未知的系何官,未敢冒填)。本年三月,蒙巡按直浙监察御史掌河南道印王(阙)荐举孝廉,立刻疏辞(疏稿现存)。监国鲁九年,钦奉端敕特召(敕谕现存,谨誊黄奉览)。
  通计征召、荐辟,除拟,除矛院疏荐外,凡一十二次,始终不受。此时天下大乱,宪纲荡然;前后不相闻知,外内不相炤会。况瑜一意弢藏,严禁家人子弟不许一字宣露,止称生员。后因监国鲁王驻跸舟山,间与朝会,理合开具朝单;恐涉欺君罪不可贳,是故酌量其中,权称贡生,犹然隐避初意。所以连次授官或京或外、倏高倏卑,殊无伦次,深贻识者之讥。其间荐主官衔、疏荐年月亦聊具大概,不能详记。盖之瑜少壮家修,本志功名钟鼎;痛愤憸壬构祸,立见社稷倾颓。幸邀两次特征,虽百年钜典远胜于科目、贡举,然颠厦非一木所支、大川岂一人攸济;且救焚当豫篝于曲突之先,枝柱必无补于栋挠之后:不得不忍情辞逊,原非欲沽名养高。高明自当洞察,毋烦琐屑具陈。即今逋播贵邦,开明适以辱国。既承台命谆谆,礼难任情默默。略节奉览,举笔涕零。丑虏匪茹秽污中夏,不能报仇复国,深媿非人;岂敢裂冕毁形,大羞父祖!近见海滨扰扰,不堪共赋于无衣;独羡贵国彬彬,思欲托身于有礼。顾忠臣、义士,原有国者之所乐成;念秦穆、晋文,知图霸者莫与比烈。倘借丘园一席之地,自凿自耕;庶征培植累世之恩,不降不辱。且瑜多方晦迹,事势久则必明;他日中国复兴,未必非友邦辑睦所系!更希涵监,不尽敷宣。
  ●答源光国杂问
  仆系出于邾,后更为邹;秦、楚之际,去「邑」言朱。汉兴,流转鲁、魏之间。始祖为朱晕,汉丞相也。后有朱辅、朱穆,亦为三公;穆之直声震于朝廷,而吏治称之。入国初,先祖于皇帝族属为兄,雅不欲以天潢为累。物色累征,坚卧不赴;遂更姓为诸。故生则为诸,及祔主入庙,题姓为朱。仆生之年,始复今姓。仆族人谓寒宗为晦庵先生之系,其子为余姚令,故留居于此;持其诰敕、画像、家谱来证,中间惟有一世不明白。举宗尽欲从之;惟仆一人不许,谓『一世不明,其不足据便在于此。且子孙若能自立,何必文公;如其不肖,虽以尧、舜为父,祗得丹朱、商均耳』!寒宗入国朝来,登乡、会榜者七十九;如以仆征聘敕召冠之,则八十矣。贵国之法,只字片纸亦必简阅;少有违碍,一概投诸水火:墓志行状,何得携来!且先人例应谕葬,以国乱倥偬,大典未及举行;故诸事草草耳。
  ●与某
  豚儿七岁能读书,日诵百行,一字不遗。然不能贤,胶柱而鼓瑟,不通于天下之理;仆甚不喜!然国变以来,亦能不为虏所污,隐居教授,家人藉以餬其口;不至如他缙绅家贫困狼藉,差强人意耳。大明未乱之时,合天下之缙绅,惟仆家独贫;国变之后,合天下缙绅,惟仆家独安。上蒙祖父世德,下亦赖豚儿舌耕餬口也。甚荷上公厚爱无已,然仆不敢轻出一言。闻诸孙多人,长者又当有子,则豚儿一年馆榖,常养二十人内外也,其贫可知矣;恐不能读书。其贤、不贤,益不可知矣。每思得一孙到此,方知先父母坟墓平安否;然不敢轻举。今年夏、秋间大泥船到,有一乡人赵姓者,其人似诚实;托其体访。若诸孙有佳者,携一人来;若未必佳,亦不敢轻易举动。仆亲戚沈鲁瞻一至海外,遂至性命之忧,事非易也。
  上公大德,中心铭感。幸藉鼎言,先为致意;仆另当端谢也。
  ●与男大成
  我以事无所益,已与汝作永诀;他日泉路父子相会,也总不必以家事乱我心绪。我家必无喜事;即有凶危,岂能相恤。故绝之耳,我岂非人情哉!
  辛丑年曾寄一书于二郎,汝或闻之。我父坟近城邑,有事必遭践踏。我欲汝迁葬远处,同我母一山;或合、或不合,临时任汝酌议。我父故多年,恐骨殖俱朽;但作棺衾,掬取圹中之心,实于棺中而葬之,粗了人子之心。古人有书木板葬之者,亦此意也。汝母与汝继母,亦同葬此山;我总无归葬之理,不必悬母以待也。我高曾祖坟墓近城,而材木美大,必被残毁;然无可如何已。汝妹之柩,亦须搬回葬汝母之侧。此等事,汝今日做不来;但须先作经张,渐次寄汝为之。恐不言而死,死不瞑目也!
  己亥年有杨姓、赵姓乡亲索家书,我恐为汝累,故不允;并不以行止告之。后其人复来,言汝家中事甚详,且言我孙甚多,是日孙女出嫁;未知果是几孙?汝馆榖餬口,而食指甚繁,其贫可知;然不能为汝助也!歠粥咬菜根,亦是好事;犹胜诸缙绅之家耳。汝伯父尚健饭否?汝诸兄何如?我以兄弟责善,又以满朝上疏弹劾,网罗密布,立刻擒拿;一时仓皇逃窜,不能入城与汝伯作别,至今悔恨无已。我兄弟一生如何友爱,而乃有此事!往年以恋恋汝伯父故,一步不离,是以不至失所;虽我不动于名利而笃于兄弟,然亦皇天之所以默佑孝弟也。不然,十六年名节,一旦烟销雾灭矣。汝诸伯及诸兄,可为我一致问!亲家近况佳胜?宗中叔伯、兄弟、子侄,无有不爱我者;但须择其人之谨慎知事者,为我一通候问!
  近多病,不能详尽;多在十七叔书中。我遭家多难,汝当冠时,未曾冠汝、字汝;今汝有子、有孙而名之,非礼也。欲作一字寄汝,又有不可。盖汝之有字旧矣,今作一字遗汝,欲遵父则不便于俗、欲从俗则违父命,故不可也。可将汝字写来,以便已后寄书也!可将我高、曾、祖、考生卒年月日时详悉写来!我既居于此,当举祭祀也。
  ●祭显考某府君文(清康熙二年癸卯二月初五日)
  维大明永历十七年岁次癸卯,二月辛丑朔,越五日乙巳;孝男之瑜谨以黄流庶羞之奠,致祭于显考皇明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府君、显妣皇明诰赠一品夫人前封安人之神位曰:
  良辰届在仲春,值兹初度;不能称觞而上寿,胡乃灌鬯以降神!涕长陨而摧心,哀矣久伤彼岵;罪难穷于擢发,生而早丧其天!适当百岁之期,已抱过甲之痛;恨人事至不齐之极,故君子有终身之丧!冀酬罔极于将来,历溯有怀乎既往。未九龄而背父,早知匪蔚而伊蒿;逾六旬而思亲,空自呼天而抢地!老莱之子犹着斑烂之衣,戏庭何豫;方龀之雏递服斩衰之重,泣隅何辜!虽天性禀于父精,而式榖未渐庭训。黄口之伎俩有尽,止希乞怀抱之怜;蓼莪之少好非其,何足测方圆之用!音容已不能得诸想象,心神岂尚能识其规恢!恍惚可追,颂难述肖。翘首跂足,不能及几杖之父书,加膝和颜,惟日哺豆觞之口泽。孝亲教长之大略,仅仅得之故老之传闻;弟弟怡怡之款诚,种种犹是儿时之目击。方且昧于东西南北,奥莫窥于礼乐弓箕。乡先达爱屋及乌,谬有头角之誉、公辅之期,岂真如仲谋之子;我后人肯堂贻燕,乃至世德莫传、墓田莫扫,何容愈伯道之儿!故天下有无食、无庐、无衣、无褐之人,而莫穷于无怙;世间亦有瘖聋、痿痹、狂谵、孑疠之疾,而莫病于少孤!见人可喜之事而伤情,过遇伤情之事而泣血。家国地涂一败,吾亲舍违廿年;不敢自同于犬羊,又复两乖于忠孝!昔在交趾,慨慷辨折,风节或善于平陵;今居日本,学陋德凉,闻望犹惭于潞国。既不堪是父之子,又何足为人之师!岁饩粟于安东,无忝食伯夷之树;生自绝于嬴博,何日凭延陵之碑?诚知至亲之无文,宁敢陈芜词而将父;奈何疾痛而无告,庶几沥血诚以吁天!一滴格于九泉,谁云有酒之既载?肆筵越在两国,妄希「如在」而来歆!其以庶孙大咸(字咸一)、孙女高(字柔端)祔享。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