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庐诗文选



  甓斋陶表兄像赞

  兄长于予七岁,以中表故,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其后予渐长,颇知学问通文义,舅氏益喜,兄亦辨论往复,居然视予为益友。

  旋同受知于学使者江右宗公,先后为诸生,而舅氏又室予以次女。舅氏,别峰先生也。由是过从益数,尝对砚文战,予学不逮兄,然旗鼓不肯相下。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不离骤致,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

  讵知不转瞬而丧乱迭乘,山颓海沸,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覆巢之下,几无完卵,遂绝意尘世矣。矢志埋名,曩时豪兴尽逐烟飞,而坚授生徒以终吾生。兄前四年七十三岁而殁,予今亦年七十矣。虽比于孺子、幼安之高,未敢希附;而庶几所谓初终一节者,此予与兄生平之大概也。

  兄独雅好禅悟,襟期通傥,绝不似予屑屑拘方,以故皋比亦早自谢去。茅檐著述,虽饭甑生尘,卒常晏如。而予至今犹潦倒于佔毕之间,以是为终不逮兄。然如兄旷怀,宜享多寿而不得,是又不可解也。

  兄讳鄄,诸生之名曰甄,字康令,号甓斋,别峰先生之长子。子锷,持像请赞。赞曰:

  邛邛其貌,穆穆其神。当夫少年豪上,莫敢逼视,几如救巨鹿之楚军。忽焉壮气销归何处,而如南郭子嗒焉不自见其身。固志节之穷且益坚,亦道力之老而弥醇。若以衣冠无新制,谓是避秦人,则但得其形似,而犹未遇其真。




  不捕鼠猫说

  偶来一猫,见人辄避。家人以其无从得食也,食之,遂渐与人亲。家人以为是可畜也,日食之。然所以食之者,以其能捕鼠也。而是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跳掷上下,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者。家人又以为是可弃也。

  予乃谓之曰: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孟子曰:“兽相食,且人恶之。”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人之有贵贱愚黠,犹物之有大小强弱也。人之不当以贵杀贱、以黠杀愚,犹物之不当以大杀小、以强杀弱也。何也?贵贱愚黠其为人类也,大小强弱其为兽类也。予固不解夫猫之何为捕鼠而以大食小、以强食弱也;予又恶夫天下之人之靡不以贵杀贱、以黠杀愚也!

  谓是猫也,非独兽之异,抑亦人之所不如。是当奉之为嘉祥,宠之以异数,昔人所谓饰茵而栖、给鲜而茹者,而且弃乎哉?且嗜杀者,不嗜杀之所弃;不嗜杀,嗜杀者之所弃:弃者,取者之资。是猫也,非人之所弃,予又安得而蓄之?而予又将弃以资于人乎哉?




  劝言四则

  敦孝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可知孝亲悌长是天性中事,不是有知者有不知者、有能者有不能者。吾独怪今人财宝本是身外之物,强欲求之,不得为耻;孝弟是身内固有,不得如何不耻?又怪今人功名本如旅舍,一过便去,苟其得而复失,则又深耻;孝弟乃是不可复失者,放而不求,如何不耻?

  不必言古圣贤孝弟之行,如大舜、武周、泰伯、伯夷各造其极,只如晨省昏定、推梨让枣,有何难事?而今人甘心不为,极而至于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大不孝于父母;有无不通,长短相竞,大不友于兄弟,亦恬不为怪。噫,是岂不孝不弟之人哉!即当孩提之时,顷刻不见父母,则哭泣不止,兄弟同床共席,则相怜相爱之孝子悌弟也。人皆望长而进德,奈何反至于此,亦不敦孝弟之故耳。要之大舜、武周、泰伯、伯夷,不过是敦孝弟。敦,笃厚也,敦笃乎孝弟而已。

  今且就人所易能者立一榜样:昔老莱子行年七十,身著五色斑烂之衣,作婴儿戏,欲亲之喜;司马温公兄伯康年将八十,公奉如严父,保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老而如此,未老可推;一事如此,他事可推。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修德行善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为乡党所称、书策所载、皇天所佑者。其不孝不友者反是,何不勉之!


  尚勤俭

  勤与俭,治生之道也。人情莫不贪生而畏死,然往往自绝其生理者,不勤不俭之故也。不勤则寡入,不俭则妄费。寡入而妄费,则财匮;财匮,则苟取,愚者为寡廉鲜耻之事,黠者入行险徼幸之途。生平行止,于此而丧;祖宗家声,于此而坠。呜呼!生理绝矣!又况一家之中,有妻有子,不能以勤俭表率,而使相趋于贪惰,则既自绝其生理,而又绝妻子之生理矣!

  勤之为道,第一要深思远计。事宜早为、物宜早办者,必须预先经理。若待临时,仓忙失措,鲜不耗费。第二要宴眠蚤起。侵晨而起,夜分而卧,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宴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无论天道必酬勤而罚惰,即人事赢亦已悬殊。第三要耐烦吃苦。若不耐烦吃苦,一处不周密,一处便有损失耗坏。故事须亲自为者,必亲自为之;须一日为者,必一日为之。人皆以身习劳苦为自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求生也。

  俭之为道,第一要平心忍气。一朝之忿,不自度量,与人口角斗力,构讼经官。事过之后,不惟破家,或且辱身,悔之何及。第二要量力举事。如土木之功,婚嫁之事,宾客酒席之费,切不可好高求胜,一时兴会,所费不支。后来补苴,或行称贷,偿则无力,逋则丧德,何可乃尔?第三要节衣缩食。绮罗之美,不过供人之叹羡而已。若暖其躯体,布素与绮罗何异?肥甘之美,不过口舌间片刻之适而已。若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人皆以薄于自奉为不爱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养生也。

  此在故家子弟,尤宜加意。盖不勤不俭,约有二病:一则纨袴成习,素所不谙;一则自负高雅,无心琐屑。乃至游闲放荡、博弈酣饮,以有用之精神而肆行无忌,以已竭之金钱而益喜浪掷。此又不待苟取之为害,而已自绝其生理矣。

  孔子曰:“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可知孝弟之道、礼义之事,惟治生者能之,又奈何不惟勤俭之为尚也。




  读书

  读书须先论其人,次论其法。所谓法者,不但记其章句,而当求其义理;所谓人者,不但中举人、进士要读书,做好人尤要读书。中举人、进士之读书,未尝不求义理,而其重究竟只在章句;做好人之读书,未尝不解章句,而其重究竟只在义理。故曰:读书先论其人,次论其法。

  先儒谓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此教人读书,识义理之道也。要知圣贤之书,不是为后世中举人、进士而设,是教千万世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所以读一句书,便要反之于身:我能如是否?做一件事,便要合之于书:古人是如何——此才是读书。若只浮浮泛泛,胸中记得几句古书,出口说得几句雅话,未足为佳也。

  所以又要论所读之书。尝见人家几案间摆列小说、杂剧,此最自误,并误子弟,亟宜焚弃。人家有此等书,便为不祥。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若能兼通六经及《性理》、《纲目》、《大学衍义》诸书,固为上等学者;不然者,亦只是朴朴实实将《孝经》、《小学》、《四书》本注置在案头,尝自读,教子弟读。即身体而力行之,难道不成就好人,难道乡闾不称为自好之士?究竟实能读书、精通义理,世间举人、进士舍此而谁?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



  积德

  积德之事,人皆谓:惟贵者然后其力可为,惟富者然后其财可为。抑知富贵者,积德之报。必待富贵而后积德,则富贵何日可得?积德之事何日可为?惟于不富不贵时能力行善,此其事为尤难、其功为尤倍也!盖德亦是天性中所备,无事外求;积德亦随在可为,不必有待。假如人见蚁子入水、飞虫投网,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见乞人哀叫,辄与之钱,或与之残羹剩饭。此与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渐做去,便是积。独今人于钱财田产,皆他人所有者,却去孜孜、经营日积;而于自己所全副完备之德,不思积之,又大败之,所不可解也。

  今亦须论积之之序。首从亲戚始。苟于吾宗族亲党中有贫乏孤苦者,量力周给。尝见人广行施与,而不肯以一丝一粟援手于穷亲,亦倒行而逆施矣。次及于交与与凡穷厄之人。“朋友有通财之义”,固不必言;其穷厄之人,虽与我素无往来,要知亦是人类,本吾一体。况我生不幸,安知不遂至此?生则赈给,死则埋骨,亦当惟力是视,以全我恻隐之心。次及于物类。今人多好放生,究竟此为末务,有馀力则行之,然此犹是费财者也。至有不须费财者,如任奔走、效口舌,以解人之厄、急人之病、周旋人之患难,不过劳己之力,更何容吝?又有不费财并不劳力者,如隐人之过、成人之善;又如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积。但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不积矣;不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为德矣。

  要知吾辈今日不富不贵、无力无财,可以行大善事、积大阴德,正赖此区区恻隐之心。就日用常行之中、所见所闻之事,日积月累,成就一个好人。亦不求知于世,亦不责报于天,但庶几生顺死安。若又不为,是真当面错过也。不富不贵时不肯为,吾又未知即富即贵之果肯为否也。




  ●诗选



  答友

  尽忠尽孝己操权,莫信人言事在天。

  若到临时牵一念,平生气节总徒然。


  粘壁告亲友诗

  户庭日夜转风烟,悔杀尘踪十五年。

  只为饥驱犹教授,误人多废蓼莪篇。

  入俗深知与俗违,闲云野水是吾师。

  亲朋莫漫相惊讶,只是吾人已死时。




  赠别武陵诸远之

  远之诸君,武陵奇士也,精于识鉴,一语品题,不下汝南月旦,巨公名士交游满四方。乙巳春王,寄迹宝云山寺,与余得亲晨夕,酒怀道谊,快人。奈何俗薄难留,仲春下浣,又挂片帆西问矣。临歧握别,怅惘不禁,因赋短章,以识永怀云尔。

  寂寞穷村老鹬冠,客窗与子共盘桓。

  烟霞骨相逢姑布,冰雪襟怀许伯鸾。

  山寺落梅伤别易,天涯芳草寄愁难。

  西陵南浦应相忆,月满中庭各倚阑。


  寿李映碧先生

  举世皆尚年,所重在平生。

  不见期颐寿,适以摧令名。

  省阁旧才贤,朝章多建明。

  汉廷有张于,民自无冤声。

  忠亮炳千古,岂直松乔龄。

  天心笃所佑,以持世道倾。

  弱草萎疾风,寒松弥晚荣。

  要使仰止下,感慕有馀情。

  韦编况夙好,著书万卷成。




  夏景初八十寿诗

  淳风委流波,去去何时复。

  赖有耆旧存,嶷然立颓俗。

  家学擅当世,弓冶递相续。

  早岁经术精,亦曾摧五鹿。

  剑光欲射斗,虹气还韫椟。

  青箱老平生,素心媚幽独。

  幼安务慈爱,太丘尚雍穆。

  息机观自得,齐物保无欲。

  何求三岛青,不羡双瞳绿。

  但凭仁寿理,耄耋犹朝旭。

  况复得象贤,再世联芳躅。

  既龙虎文,岂向林泉伏。

  抚此乐事多,遥遥跻百福。

  斯晨进新醪,正值开黄鞠。

  却笑陶渊明,委心大化逐。

  犹羡草木姿,欲驻颓龄促。




  题《东湖钓隐图》赠张无待

  短衣匹马天涯路,一年一恸空归去。

  不须舍旁苦竹逃,不须岸上牵船住。

  泛泛东湖弄碧波,借问姓名张志和。

  曾寻沧海逢黄石,且脱青囊挂绿蓑。

  有时放艇湖心白,一竿惊动蛰龙宅。

  会兴云雨遍大荒,再访五湖范少伯。




  赠袁重其

  与子情亲已有年,今朝蓬鬓觉萧然。

  交游虽广贫何救,尘世真难巧自全。

  寒雪河桥负米路,春风画桨寄诗船。

  须知乐意谁能似,半百婴儿戏母前。




  至日同重其岳心访德下留饮作

  正值闭关日,却来披薜萝。

  幽襟知己共,令序触愁多。

  云物独凭眺,山川谁放歌。

  衔杯不觉暮,一线竟如何。




  乙卯人日招及门诸子过话即以当简

  同此昼与夜,独命为人日。

  世俗竞相传,不知义何出。

  我顾深有取,顾名宜思实。

  人道不易尽,交勉无苟失。

  抚兹气象更,推迁如矢疾。

  日新又日新,敢复少暇逸。

  眷言二三子,矜尚寡俦匹。

  菜羹脱粟饭,招邀话相悉。

  回首献岁来,逾日已六七。

  想当不待速,疾驱过蓬荜。




  丘近夫应博学宏词之举口占赠别

  老谢儒冠服草莱,残经重抱到燕台。

  只愁错认文园病,特觊金茎赐露来。




  酬陶康令表兄归葺书斋见示之作

  拟向云山买一窝,提壶啸侣听莺歌。

  萍踪定觉家园好,蓬径何愁车马过。

  花逐琴声流雪浪,月迎书卷到烟萝。

  应当风雨看无恙,肠断荒丘是娑。




  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

  少壮相依老更亲,几回屈指不多人。

  情知晤对原稀少,话到分携便苦辛。

  岁首平添花下约,更残难乞醉中身。

  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

  自分一畸人,旧好寻思转怆神。

  雨里话深闻雁夜,风前坐久看花晨。

  帆蒲尚挂娄江雪,杯蚁先浮震泽春。

  魂梦不愁波浪阔,故山常自接音尘。




  感旧次韵

  缟论交意气真,平生如梦泣沾巾。

  班荆旧处江云暗,挂剑重来墓草春。

  纵使鹤归愁物换,只应弦辍思谁申。

  不堪日暮山阳笛,吹彻东风几怆神。




  同吴兴公徐季重葛瑞五东山玩月限赋十韵

  东山玩月限赋十韵

  碧宇净若空,孤轮势欲脱。

  廓落四远顾,真能鉴毫末。

  星河且尚稀,氛埃岂不豁。

  独念斯人心,幽忧莫能拨。

  我随君子俦,把酒临。

  襟期共照耀,弥言天地阔。

  狂笑石壁惊,清歌流泉遏。

  芜露霭已深,山鸟乍相聒。

  志士会有役,嘉乐难再掇。

  且当醉千钟,讵云希旷达。




  怀止白和上

  寻幽每忘倦,相对惬襟期。

  花气穿云细,泉声出竹迟。

  心空山更静,句妙世常知。

  岂为晴湖眺,春风几度思。



  击壤草堂看桂

  金风吹欲尽,桂放草堂幽。

  色许东篱借,香随震泽浮。

  月弦疑满魄,人静觉深秋。

  花气浑教醉,何须促酒筹?


  洞山

  传闻林屋中,其事多不经。

  古今足迹到,玉柱与金庭。

  我亦无所取,披云上翠屏。

  不知自何代,忽然来六丁。

  顽矿乱斧,片片堆空青。

  舞伏非一势,龙象各殊形。

  玲珑复突兀,巧匠袖手停。

  或言怀襄时,漱击成晶荧。

  或言女娲遗,奇质故亭亭。

  二者皆荒诞,天风忽寥冷。

  山本号龙洞,龙去已沉冥。

  直疑鳞甲蜕,错落几千龄。

  至今满苔绿,风雨闻龙腥。




  题表被甥《濯足万里流图》

  士志贵远大,士品贵芳洁。

  此非高隐图,特异尘途辙。

  人生万里程,始步难蹉跌。

  便当拔污泥,介焉终其节。

  万钟有弗受,三公有弗屑。

  纵令江汉濯,何难与比絜。

  胡生正年少,希尚胡卓绝。

  勉哉素履往,窃为吾道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