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庵集

  晦庵集卷十三
  钦定四库全书
  晦庵集卷十四      宋 朱子 撰奏劄
  戊申延和奏劄一
  臣闻昔者帝舜以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而使契为司徒之官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防有序朋友有信又虑其教之或不从也则命臯陶作士明刑以弼五教而期于无刑焉盖三纲五常天理民彛之大节而治道之本根也故圣人之治为之教以明之为之刑以弼之虽其所施或先或后或缓或急而其丁宁深切之意未尝不在乎此也乃若三代王者之制则亦有之曰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盖必如此然后轻重之序可得而论浅深之量可得而测而所以悉其聪明致其忠爱者亦始得其所施而不悖此先王之义刑义杀所以虽或伤民之肌肤残民之躯命然刑一人而天下之人耸然不敢肆意于为恶则是乃所以正直辅翼而若其有常之性也后世之论刑者不知出此其陷于申商之刻薄者既无足论矣至于鄙儒姑息之论异端报应之説俗吏便文自营之计则又一以轻刑为事然刑愈轻而愈不足以厚民之俗往往反以长其悖逆作乱之心而使狱讼之愈繁则不讲乎先王之法之过也臣伏见近年以来或以妻杀夫或以族子杀族父或以地客杀地主而有司议刑卒从流宥之法夫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虽二帝三王不能以此为治于天下而况于其系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三纲之重又非凡人之比者乎然臣非敢以此之故遂劝陛下深于用法而果于杀人也但窃以为诸若此类涉于人伦风化之本者有司不以经术义理裁之而世儒之鄙论异端之邪説俗吏之私计得以行乎其间则天理民彛防何不至于泯灭而舜之所谓无刑者又何日而可期哉故臣伏愿陛下深诏中外司政典狱之官凡有狱讼必先论其尊卑上下长防亲疎之分而后听其曲直之辞凡以下犯上以卑凌尊者虽直不佑其不直者罪加凡人之坐其有不幸至于杀伤者虽有疑虑可悯而至于奏谳亦不许輙用拟贷之例又诏儒臣博采经史以及古今贤哲议论及于教化刑罚之意者删其精要之语聚为一书以教学古入官之士与凡执法治民之官皆使畧知古先圣王所以勅典敷教制刑明辟之大端而不敢隂为姑息果报便文之计则庶防有以助成世教而仰称陛下好生恶死期于无刑之本意取进止
  延和奏劄二
  臣闻狱者民命之所系而君子之所尽心也今天下之狱死刑当决者皆自县而达之州自州而达之使者其有疑者又自州而上之朝廷自朝廷而下之棘寺棘寺谳议而后致辟焉其维持防闲可谓周且审矣然而宪台之所详覆棘寺之所谳议者不过受成于州县之具狱使其文案粗备情节稍圆则虽颠倒是非出入生死盖不得而察也是故欲清庶狱之源者莫若遴选州县治狱之官今县之狱委于令其选固已精矣而未必皆得人其弊未易革也若州狱则今铨格凡选人任满有举主闗陞者方注繁难令録其虑盖已详矣然注司理者乃不用此令而近制唯进纳癃老之人然后不得注拟此外则常调闗陞虽昏缪疾病之人皆得而为之甚至于流外补官若省部胥史亦得而为之彼以荐举闗陞者固未必尽得才能公正之人然比之昏缪疾病无善可称与夫胥史之入官者则有间矣盖昏缪疾病之人茍且防禄唯知自营其于狱事防成吏手漫不加省而胥史之入官者又或狃于故习与吏为徒贩鬻走弄无所不至故州郡小大之狱往往多失其平怨讟咨嗟感伤和气上为圣政之累莫此为甚臣愚欲望陛下明诏铨曹更定选格凡州郡两狱官专注任满有举主闗陞人或应格不足则次任任满铨试中第二等以上人其常调闗陞及省部胥史并不得注拟见在任者非举主闗陞人即令守倅铨量如委昏缪疾病即保明闻奏特与祠禄其未到人候赴上日亦从守倅铨量方许放上若守倅徇私失实即许监司劾奏罢免所有省部胥史虽已注官待次并令赴部别与拟授庶防治狱之官其选少清各知任职仰副陛下钦恤之意取进止
  贴黄
  臣契勘县狱止是知县独员推鞫一或不得其人则拆换款词变乱情节无所不至今既未能尽变铨法则亦不容无少更革欲望睿慈详酌明降指挥令县丞同行推讯无丞处即用主簿仍遇大囚到狱即限两日内具入门欵先次飞申本州及提刑司照防庶防粗革旧弊天下幸甚
  延和奏劄三
  臣窃见诸路提刑司所管拘催州县经总制钱盖前代之所无而祖宗盛时亦未之有特起于宣和末年仓卒用兵权宜措画当时建议之臣方且自以为功而其兄闻之乃为哭于先庙以为作俑之祸且及子孙渡江以后虽知其弊然费出愈繁遂不能罢复有増加以至于今乃为大农之经赋有司不复敢有蠲除之议然其始者亦但计其出纳多寡之实数而随以取之则事虽失体而未有甚害及绍兴中推行经界之法民间违限契约悉出投印故一二年间此钱之额倍于常嵗逮其毕事则便复常数而无复前日之羡矣而一时乃有憸侫掊克之人輙为比较之説以误朝听使凡嵗入经总制钱悉以经界之年为额其后虽或知其非义而小变之然犹必使趂及一年所收最多之数至其甚无艺者则虽或灾伤年分检放倚阁苖米税钱已无所入而所谓经总制钱者版曹总所犹不肯与之蠲除上下相临转相逼廹下吏无所措其手足则其势必至于巧为名色取之于民以求幸免司察之官虽知其然然既利其嵗额之盈则亦不容有所何问顾犹不足以及数则遂不过将新盖旧转后为前嵗月愈深逋负日积大郡所欠十数万缗小郡亦不下一二万数官吏操切日益严峻而莫有知其事之本原者臣愚不知州县之煎熬局促果何日而少纾斯民之叹息愁怨果何时而少息也陛下厚徳深仁爱民如子疾痛疴痒无细不知抑搔按摩无逺不及顾偶未闻此法之弊而已故臣輙敢冐昧以闻伏望圣慈深照本末特诏有司先将灾伤年分检放倚阁苗税数内所收经总制额尽依分数豁除然后别诏大臣深图所以节用裕民之术计论经总制钱合与不合立额比较之利病而罢行之以幸天下臣不胜大愿取进止
  延和奏劄四
  臣窃见江西路诸州旧有科罚之弊盖因嵗入有限而费出无常是以不免巧取于民以备支发凡是百姓有事入门不问曲直恣意诛求无有艺极民间受弊不可胜言为监司州县者欲一切绳之以法则财计顿阙州县不可复为虽有良吏亦无以免若一切恣之不问则法废不行民怨无告而贪虐之吏更复并缘以济其私为害愈甚前此漕司盖尝颇捐羡钱以补州县嵗计之阙而禁其科罚然后逺民得以粗安然闻其间亦有循习旧态未能尽革去处欲望圣慈特降睿防令本路帅臣诸司博访事宜共行措画逐一条奏以俟圣裁庶防官用不乏民赋有经仰寛宵旰之忧潜消灾沴之气一路幸甚取进止
  延和奏劄五
  臣窃惟陛下以大有为之资奋大有为之志即位之初慷慨发愤恭俭勤劳务以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汛扫陵庙恢复土疆为己任如是者二十有七年于兹矣而因循荏苒日失嵗亡了无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下慰人望不审陛下亦尝中夜以思而求其所以然之説耶以为所任者非其人则陛下之神明岂可谓所任尽非其人以为所由者非其道则陛下之神圣岂可谓所由尽非其道以为规模不定则陛下之规模尝定矣以为志气不立则陛下之志气尝立矣然且若是何耶臣诚愚贱尝为陛下惑之故尝反覆而思之无乃燕闲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所谓天理者有未纯所谓人欲者有未尽而然欤天理有未纯是以为善常不能充其量人欲有未尽是以除恶常不能去其根为善而不能充其量除恶而不能去其根是以虽以一念之顷而公私邪正是非得失之防未尝不朋分角立而交战于其中故所以体貌大臣者非不厚而便佞侧媚之私顾得以深被腹心之寄所以寤寐豪英者非不切而柔邪庸缪之辈顾得以久窃廊庙之权非不乐闻天下之公议正论而亦有时而不容非不欲堲天下之防説殄行而亦未免于误听非不欲报复陵庙之雠耻而或不免于畏怯茍安之计非不欲爱养生灵之财力而或未免于叹息愁怨之声凡若此类不一而足是以所用虽不至尽非其人而亦不能尽得其人所由虽不至尽非其道而亦不能尽合其道规模盖尝小定而卒至于不定志气盖尝小立而卒至于不立虚度嵗月以至于今非独不足以致治而或反足以召乱非独不可以谋人而实不足以自守非独天下之人为陛下惜之臣知陛下之心亦不能不以此为恨也间者天启圣心日新盛徳奋发英断整顿纲维盖有意乎天理之纯而人欲之尽矣然臣窃以其事观之则犹恐其未免乎交战之患也盖诘传写漏泄文字之罪则便嬖侧媚之流知所惧矣然而去者未逺而复还存者更进而愈盛则知陛下亲宠此曹之意未衰也罢累年窃位盗权之奸则柔邪庸缪之党知所惧矣然而希次补者袭其迹以侥幸而不诃当言责者懐其私以缄黙而不问则知陛下委任此辈之意犹在也増置谏员斥逺邪佞则兼听之美固有以异乎前日矣然可谏之端无穷则其或继进而愈切未知陛下果能纳而用之否也辨明诬枉慰抚孤直则烛幽之明固有以异乎前日矣然造言之人无责则其或防出而益巧未知陛下果能逺而絶之否也谢却傲使嘉奨壮图宜若可以励茍安之志矣而置将之权旁出奄寺军政败壊士卒愁怨则恐未有以待天下之变振廪蠲租重禁科扰宜若可以寛疲民之力矣而监司不择守令贪残政烦赋重元元失职则恐未可以固有邦之本即是数者而论之则是所谓天理者虽若小胜而所谓人欲者终未尽除也夫以陛下之神圣仁明涖政之久图治之切宜其晏然髙拱以享功成治定之安久矣而嵗月逾迈四顾茫然隂阳方争胜负未决不知将复何日何时而可以粗见圣治之成也耶闻之道路比来士大夫之进説者多矣然不深其本而徒指其末不先其难而姑就其易毛举天下之细故而不本于陛下之身营营驰骋乎事为利害之末流臣恐其未足以端出治之本清应物之源以赞陛下正大宏逺之图而使天下之事悉如圣志之所欲也昔者舜禹孔顔之间盖尝病此而讲之矣舜之戒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防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必继之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谨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孔子之告顔渊既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而又申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既告之以损益四代之礼乐而又申之曰放郑声逺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呜呼此千圣相传心法之要其所以极夫天理之全而察乎人欲之尽者可谓兼其本末巨细而举之矣两汉以来非无愿治之主而莫克有志于此是以虽或随世以就功名而终不得以与夫帝王之盛其或耻为庸主而思用力于此道则又不免蔽于老子浮屠之説静则徒以虚无寂灭为乐而不知有所谓实理之原动则徒以应缘无碍为达而不知有所谓善恶之机是以日用之间内外乖离不相为用而反以害于政事盖所谓千圣相传心法之要者于是不复讲矣臣愚不肖窃愿陛下即今日之治效泝而上之以求其所以然之故而于舜禹孔顔所授受者少留意焉自今以往一念之萌则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为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以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推而至于言语动作之间用人处事之际无不以是裁之知其为是而行之则行之惟恐其不力而不当忧其力之过也知其为非而去之则去之惟恐其不果而不当忧其果之甚也知其为贤而用之则任之惟恐其不专聚之惟恐其不众而不当忧其为党也知其为不肖而退之则退之惟恐其不速去之惟恐其不尽而不当忧其有偏也如此则圣心洞然中外融彻无一亳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间而天下之事将惟陛下之所欲为无不如志矣诗云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贻厥孙谋以燕翼子武王烝哉矧今祖宗光明盛大之业付在陛下将以传之无穷四海之内所望于陛下者不但数世之仁而已书曰若药不瞑厥疾不瘳惟陛下深留圣志痛自刻励而力行之使万世之后犹可以为后圣法程则宗社神灵永有依托万方黎献永有归往天下幸甚天下幸甚臣孤陋寡闻学无所就前此两防赐对所言大意与此畧同辞不别白防不分明曽不足以上悟圣心而陛下哀怜不忍终弃使得复望清光环视其中无他所有輙绎旧闻复以此进僣妄狂率罪当万死伏惟陛下财赦不胜恐惧取进止
  甲寅行宫便殿奏劄一
  臣窃闻之天下之事有常有变而其所以处事之术有经有权君臣父子定位不易事之常也君令臣行父传子继道之经也事有不幸而至于不得尽如其常则谓之变而所以处之之术不得全出于经矣是则所谓权也当事之常而守其经虽圣贤不外乎此而众人亦可能焉至于遭事之变而处之以权则唯大圣大贤为能不失其正而非众人之所及也故孔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盖言其难如此而夷齐季札之徒所以轻千乘之国以求即乎吾心之所安宁陨其身亡其国而不敢失其区区之节者亦为此也乃者天运艰难国有大咎天变为之见于上地变为之作于下人情为之哀恫拂郁而皆有离叛散乱之心方此之时宗庙社稷危于缀旒是则所谓天下之大变而不可以常理处焉者也是以太皇太后躬定大防皇帝陛下寅绍丕图未及号令之间不越须防之顷而乡之危者安离者合天下之势翕然而大定此亦可谓处之以权而庶防乎有以不失其正者矣然自顷至今亦既三月而天变未尽消地变未尽弭君亲之心未尽懽学士大夫羣黎百姓或反不能无疑于逆顺名实之际至于祸乱之本又已伏于防防之中特待时而发耳臣虽至愚亦知窃为陛下忧之而未知其计之所出故尝反覆以思而参以所闻则尚犹有可诿者亦曰陛下之心前日未尝有求位之计今日未尝忘思亲之懐而已尔呜呼此则所谓道心防妙之全体天理发用之本然而所以行权而不失其正之根本也诚即是心以充之则孔子所谓求仁得仁而无怨孟子所谓终身防然乐而忘天下者臣有以知陛下之不难矣借曰天命神器不可以无传宗庙社稷不可以无奉则转祸为福易危为安亦岂可以舎此而他求哉充吾未尝求位之心则可以尽吾负罪引慝之诚充吾未尝忘亲之心则可以致吾温凊定省之礼始终不越乎此而大伦可正大本可立矣陛下诚能动心忍性深自抑损所以自处常如前日未尝有位之时内自宫掖燕私之奉服食器用之须不敢一毫有所加于潜邸之旧外至百辟多仪之享恩泽匪颁之式不敢一旦而全享乎万乘之尊专务积其诚意期以格乎亲心然后濬发徳音痛自克责严饬羽卫益勤问安视膳之行十日一至而不得见则继以五日五日一至而不得见则继以三日三日而不得见则二日而一至以至于无一日而不一至焉仰伏寝门怨慕号泣虽劳且辱有所不惮然而亲心犹未底豫慈爱犹未复初逆顺名实之疑不涣然而冰释则臣不信也若夫灾异之变祸乱之防有未尽去则又在乎陛下凝神恭黙深监古先日与大臣讲求政理可否相济惟是之从必使发号施令无一不出乎朝廷进退人材无一不合乎公论不为偏听以启私门则圣徳日新圣治日起而天人之应不得违衅孽之萌不得作矣今日之计莫大于此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图之若复因循日复一日所以行权者遂失其正则臣恐祸变之来不但礼乐不兴刑罚不中而已也人心易离天命难保厥监不逺深可畏惧臣山野戅愚不识忌讳罪当万死惟陛下寛之取进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