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先生文录


  ○臣子执威权未尝无祸

  吾尝观古昔人臣之事其君也君曰是臣曰非君曰可臣曰否是非可否与天子争于一堂不少逊避而天下蒙其福后世颂其功与德者何也以道事君而已不与也固不知所谓威权也亦无嫌于威权之执也是故君不贤则放之及其贤则反之废兴由巳天下未闻有如此之事也而伊尹则为之东征三年诛其至亲流言一兴遂避居东土进退由巳天下未闻有如此之事也而周公则为之是伊周之威权何威权也呜呼苟利社稷遑恤其它伊周之心如此而巳矣虽若由巳而实则臣道之当然也巳无得而与也盖鼓天下之势存乎威干天下之事存乎权无威无权孔孟不得行其所学而况于其它乎是威权未尝祸人也有意于执之者之自诒其祸也惟有意于执之则招权市宠无所不至赏一人也不曰君之赏而曰赏之自我罚一人也不曰君之罚而曰罚之自我徒以张一时之气势以骇庸夫俗子之观听而不知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矣此汉霍光氏所以不旋踵而子孙无噍类也书曰臣而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必凶于而家害于而国此之谓也许鲁斋之言其有自哉不宁唯是书曰斯谋斯猷唯我后之德□□善则称君过则称巳是功与德亦不可执也虽然人臣者亦唯竭其忠以尽其道而巳矣若又惴惴然唯计一时之利害祸福而于军国大政辄避忌而不敢毅然为之而卒以偾天下之事则人君亦何所赖哉呜呼此为臣之所以不易也

  ○圣人至公至神之化

  圣人感天下而天下无不应者亦唯奉若天道而巳矣天之道何道也心普万物而无心者也圣人之道何道也情顺万事而无情者也无心何以能普物也维天之命于穆不巳因物付物而天无与也是非无心也无私心也无情何以能顺事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以事处事而圣人无与也是非无情也无私情也情统于心者也无私情是无私心也是圣人之心一天之心也而其化之公也神也一天之道也皆本之乎此心者也圣人何心于化哉善事其心而化之成自莫之为而为也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也今夫天下之大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圣人以一身为之大君欲其帖然服恬然顺熙熙然各得其所而与天下相安于无事相忘于大同斯亦若甚难者不知天下虽大而生人之类其大分不过有二焉曰善与恶而巳矣夫人之情应感起物而动固无有常而其大端亦不过有二焉曰好善恶恶而巳矣圣人在上虽一日二日万几而其大政亦不过有二焉曰赏善罚恶而巳矣赏罚者政也而所以赏罚者存乎其善与恶也夫善与恶曷从而辨之存乎吾之一心也吾苟不以天之心为心则不公不公则不明不公不明则善不知其为善也恶不知其为恶也善者未必赏而赏者未必善也恶者未必罚而罚者未必恶也又其甚也知其非善而以私喜行赏赏僣而人不知所劝矣知其非恶而以私怒用刑刑滥而人不知所惩矣岂惟不知所劝惩哉赏及淫人则恶党纵肆罚及善人则善类消亡而民生之显祸家国之隐忧盖有不可胜言者矣安望其成天下之化哉夫人君擅一国之生杀予夺而治乱安危之所系也其赏罚无章颠倒悖谬一至于此岂其好恶之性与人殊哉失其本心之良故也惟圣人之心则浑然天理湛然虚明方其存也未发之中一鉴空衡平之体也及其发也中节之和一鉴空衡平之用也人有善焉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虽或有五服五章之不同亦莫非因其等而异其赏圣人固不得而轻重之也人有恶焉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虽或有五刑五用之不同亦莫非因其等而异其罚圣人固不得而出入之也故曰天命有德言德在所当命而命出于天非圣人之命之也天讨有罪言罪在所当讨而讨出于天非圣人之讨之也易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此之谓也夫火在天上明之至也明生于公者也神也化也皆由此其出也本之于心术之微而措之于事为之着端始于居室之近而风行于禆海之外惟无所赏赏则天下皆知所劝而乐于为善是恩及于赏之所加而劝及于赏之所不加也然其所以劝也圣人不得而知也其人亦不自知也惟无所罚罚则天下皆知所惩而惮于为恶是刑及于罚之所加而惩及于罚之所不加也然其所以惩也圣人不得而知也其人亦不自知也何也天下之人同一心也天下之心同一理也有一善焉不惟圣人好之而天下之人亦好之也不惟圣人赏之而天下之人亦欲圣人之赏之也有一恶焉不惟圣人恶之而天下之人亦恶之也不惟圣人罚之而天下之人亦欲圣人之罚之也良心之相感天理之相入气机之相迎自尔其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也犹之天然阳一嘘而为春为夏则天下之物莫不以生以长而所以生长者天无心也物亦无心也阴一吸而为秋为冬则天下之物莫不以收以藏而所以收藏者天无心也物亦无心也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故曰圣人与昊天为一道也夫赏善罚恶者圣人之心之公也劝善畏刑者圣人之心之不忍也是故将赏为之加膳加膳则饫赐此以知其劝善也将刑为之不举不举则彻乐此以知其畏刑也此又其体天地好生之德而收藏之几固所以为生长之地也此其所以为圣人之心而神化之所由以妙也然则未至于圣者宜何如亦曰善事其心而巳矣盖必敬以直内而存其本然之良则欲寡理明动静内外自合于一赏罚自无不当也苟不知所本原而屑屑于政事之间则支离杂驳而逐于物矣尚何神化之足云噫此存心之学所以不可不讲而君人者尤其所当急也

  ○经纶天下之大经

  圣人所以立人之道者亦唯纯乎天道而巳矣而岂有所为哉圣人无所为而天下之道皆自圣人出焉一诚之默运也大哉诚乎其天人之至神者乎其神妙万物合一不测而不可以名言者乎是故圣诚而巳矣天下之道亦诚而巳矣诚则一实万分充周不穷随在各足圣人于其间不过自尽其诚而巳矣因物顺应各止其所遂若圣人有心为之而圣人曾何为哉故曰经纶天下之大经唯天下至诚为能之也呜呼知天下之至诚斯可与语经纶矣今夫丝棼然不齐也得其绪则理矣今夫网涣然无统也举其纲则张矣此经纶之说也有迹指据而可措手足者也于此有物则焉为天降之衷为民秉之彛统之则为心存之则为性发之则为情见之则为行措之则为事散殊而不可为象恍惚而不可持循何以能经纶之也噫此固有几焉端倪莫窥而受命如向非天下之至精不可与语此也日用不穷而流行罔间非天下之至变不可与语此也寂然不动而感而遂通非天下之至神不可与语此也是故邃古之世淳庞沕穆上恬下熙虽未有礼乐文章之设而天经不紊人纪肇立者何也有物有则而物物各循其自然也一实理之散见而几之自相通也固无待于经纶也迨夫风气日开浇伪旋作烦称文辞而实不效智谲相诞而情不应有愽学以疑圣者焉有矫情以任术者焉有缘饰矜高诪张立说以鼓众者焉若是者巳则不诚而伪以率人遂无以感触人之良心而适以起其忿悁不平之念天下之达道遂榛芜窒塞而莫之由矣无怪乎彛伦攸斁而人纪沦亡也于是有圣人者出以斯道为人之所固有而不忍其日入于悖谬也教之为父子焉教之为君臣焉教之为夫妇焉教之为长幼朋友焉而天下翕然从之以言乎父则慈以言乎子则孝以言乎君则仁以言乎臣则敬以言乎夫则和以言乎妇则顺以言乎兄则友以言乎弟则恭以言乎朋友则信三纲正九畴叙万物太和而天下大经不啻丝之就绪而网之在纲也圣人何以有此哉盖天地之道为物不贰诚而巳矣圣人知以知之仁以行之勇以强之而纯乎天道亦诚而巳矣诚则精精则钩深致远而有以察其几诚则变变则参互错综而有以研其几诚则神神则两在不测而有以妙其几唯几也是以能通天下之志能成天下之务而大经之经纶也固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何也降衷秉彛天之道也一实理也人人之所共有也天则不容伪诚则不可欺逆而施之则相悖而犯顺而迎之则相说以趋固理也亦势也圣人以诚而经纶天下而天下亦以诚而归圣人此其天几之相为感而一诚之外无余事也人见其合慈孝以为亲而有父子之经合仁敬以为义而有君臣之经合和顺以为别而有夫妇之经合友恭以为序而有兄弟之经合相与以为信而有朋友之经谓圣人能经纶之也而不知五者之伦固夫人之所自有也圣人以诚率之而夫人以其所自有者而应之盖莫知其然而然者也向使夫人本无是经而圣人顾欲经之纶之以作法是强为也将何所据而为之向使圣人诚之未至而顾欲经之纶之以示法是袭取也将孰从而信之是故必赞幽通明而后有龟卜蓍筮之象也必识微尽变而后有书契章程之式也必理性协情而后有咏歌鼓舞之节也必范围曲成而后有权量尺石之制法度礼籍之凖也故曰圣诚而巳矣诚无为也而其有为焉者迹也而所以经纶者不在是也君子察此而有得焉则庶乎由子思之言得圣人经纶之实而所以先立乎诚者自不能巳矣

  方山先生文录卷之十七

  ●方山先生文录卷之十八

  论三

  ◆论三

  高帝
  文帝
  武帝
  宣帝
  季札
  石奢
  张良
  贾谊
  疏广疏受
  王通
  韩愈
  苏轼
  王安石

  ○高帝

  夫儒者之道大矣大配乎天地小入乎细微明并乎日月幽赞乎鬼神而河岳之流峙民物之阜安者皆吾儒者之道为之也高帝固不学之主也而天理之在人心者则固未尝泯也何至于儒者而有嫚骂溺冠之事也此必非有人心者而后可也然观其过鲁以太牢祀孔子而旷古盛典帝寔始之至鲁城下而闻弦诵之声则不忍加兵见四皓之衣冠则割戚姬如意之爱是其天德秉彛之良而崇儒重道之一念固不因马上之习而尽澌灭之也嫚骂溺冠何至若此之甚也噫帝盖英雄豪杰之资也其于当世所谓儒者必有以窥见其微也盖自孔孟之道不行于春秋战国而一时之求富贵利达者罔非乞墦登垄之徒以至于秦之季世极矣是其所谓儒者道德不必论也必其一无所得漫无所知而罔益于事功成败之数者也不过窃儒之虚名冐儒之衣冠以自诡异于当世而求宠庸者也是故无以感动帝心而自贻其辱也岂独高帝之罪也哉不然则智术如萧张文学如随陆亦儒之近似者耳而帝犹用之各当其才惟恐其不为所左右也况进于此者而忍辱待之乎吾知其必不然也世之论者据其迹而不原其故乃遂议之曰高帝不好儒术而嫚骂溺冠之主也诚如是也则鄙亵之辱何异坑焚之惨而帝亦亡秦之续也不仁甚矣其能五载而成帝业耶故曰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或者曰昔人有言致士自隗始其人虽非儒者夫既儒其衣冠则亦宜尊礼之以劝来者不然犹当为名器惜也何为待之若斯之甚也噫翕受敷施顾名思义帝固非其人也吾固不以是而厚望之也吾独惜夫帝犹有崇儒之良心而当世无真儒以为之用也

  ○文帝

  余少读贾谊传及谊所著新书见其陈说治理具仪法识要奥崇言竑议诸可见之施行而文帝谦让未遑未尝不谓帝之志识浅陋不能脱徙流俗而坐失机会遂至贤者不获自尽而无以为文饰太平之具尝着贾谊论以惜之及反复迁固帝纪而统观汉之国势则又叹曰嗟乎帝之意深矣汉兴至文帝时仅二十余年兵革甫息创残未起中经惠帝昏弱吕后檀权国家多难民物殷忧譬诸人之一身虽肤革充盈而神气未固若不事服食而遽以筋力为礼鲜不仆矣帝唯有见于此是故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定官名兴礼乐虽心知其然而不即措之政令颁布天下者盖诚以为天下又安则教化可兴而人心和洽将礼义自着苟为之无本行之无序游心广大改革张皇未免扰天下以饰一时之观瞻其名则是其实则非而人亦将有弗信弗从者矣又安用此为哉吾惟与民休息而志虑专一精力不分则天下之疲敝庶其有瘳而谊之所陈者以次而举亦未晚也此则帝之意也史称其议振贷省繇费开籍田赐民租劝树艺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将军陈武议伐南越朝鲜则曰朕念不到此匈奴侵暴边境则曰结和亲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凡若此者无非所以惠养天下也是故百姓无内外之繇得息肩于田亩鸡鸣犬吠烟火万里海内殷富兴于礼义其于古帝王虽未敢妄议亦庶几乎食哉唯时政在养民之意矣及观其众建诸侯益广梁地养大臣有节崇廉耻之风谊之所言后皆遵用惜乎谊之早卒也谊不卒则綘灌东阳冯敬之属恐终不得而忌之而任以公卿帝必将遂其初意也惜乎谊之蚤卒也呜呼若帝者可谓识先后缓急之宜者矣

  ○武帝

  夫兵者先王不得巳而用者也不得巳而用则王得巳而不巳则亡不得巳而巳则弱弱则窘窘则削削则虽未至于遽亡而亡之形巳见终亦必亡而巳矣故曰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良有见也武帝之用兵其得巳而不巳者乎其不得巳而用者乎吾尝观汉之世矣国势虽定裔戎日炽高帝被围白登吕后受书狂悖文帝时则又侵上郡入萧关杀都尉候骑至雍甘泉当时岁致金缯动捐子女者岂乐于大羊相结好哉诚以天下新去汤火物力未丰委曲迁延以徐观其时势之可为耳迨至武帝当文帝惠养之后粟陈贯朽将勇兵强而匈奴又数犯边境今日入上谷明日寇鴈门今日杀郡守明日杀都尉而一岁之中烽火杀掠之警无日无之于时犹不大张国威以兴问罪之师则日示之弱而豺狼无厌之求必且重贻他日之祸矣此正夷夏盛衰消长之机汉家安危倚伏之会也帝于是制诏公卿愽议命将一时卫青霍去病李广公孙贺之属用之各当其才征伐四出所向成功自是匈奴远遁氐羗昆明南越百蛮乡风款塞以致幕南无王庭而累世之耻得雪中国之威日壮虽以成哀之世单于乌孙犹且稽颡来朝延至光武初立尚闭关以谢西域皆帝有以震之也世儒徒见其登封廵幸之举栢梁承露之作纷纷不巳遂并其征伐之事谓之穷兵黩武而以秦皇汉武并称亦过矣诚使其用兵果不当于人心而穷黩如秦则虽有轮台之悔秋风之悲宁能免哉噫此吾于宋真宗澶渊之役恨其不能一决遂致后嗣之播迁而梯山航海此实为之滥觞也

  ○宣帝

  人君之于天下当虚心以为之而巳无与焉斯得矣夫人惟有已则心弗虚心弗虚则蓄疑逆防而抚世酬物遂失吾顺应之公日延月蔓积微成着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此固夫人皆然而人君为尤甚以其所制者大所握者重也吾观汉之宣帝史称其厉精图治综核名实盖志于中兴者也而霍氏之不终赵盖韩杨之不得其死令人环顾自危周章沮丧而汉之元气寔因帝以索其所为惨刻何至若此之甚哉始于心之弗虚也盖帝长于民间少经危难一旦受玺篡图为天下君而目击昌邑之废立躬被大臣之威权幽怀隐衷有不能一日释然者观其褒赏霍光赞扬功德几不容口益封食户金钱缯帛奴婢舆马甲第侈拟王者族属子壻咸极显荣而帝且敛容虚已诸事皆先关白此其情何情哉春秋谓郑庄公之于叔叚如二君然然亦未至于此则其所以族光者盖不待张敞之疏徐福之书而可知也矧赵盖韩杨皆以功名显一时威望慑权贵而广汉延寿则又光所汲引者谗言一入而身受极刑无恠也何也帝之意以为天子废置出自臣下则威福下移将不知其所终矣惟杀戮一行则人知自保而作威作福惟上专之不知善人天地之纪而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纵不能爱惜亦宜罚当其罪讵可先意以逆之而过为虔刘之惨耶霍氏专权剪之似不为过而养恶滋蔓待其自敝帝寔有以致之其诸广汉诸人不惟当时吏民之称冤代死者动以千数而百世之下读汉史者犹为之扼腕哀平短祚议者之言夫岂过哉亦天道然也虽然帝亦有所受之也观其尝语太子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然则其贵许史用恭显杀大臣者岂亦高帝溺吕氏宠闳孺杀韩彭之故智欤世儒至谓宣帝开三大衅此则非所以论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