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诗存

　　雪杭杀鸡酌酒招书屏幅，因事不果，以诗志之
　　不爱家鸡爱野鹜，王子当年诽痴腹。为爱野鹜杀家鸡，陈子今朝见太奇。我生少壮忘执笔，谴呵时闻趋庭日。稍知执笔喜大书，钩银画铁力不如。【先君尝谓儿辈宜习小楷，勿学此放笔也。】学力未深见未广，涂成墨猪空有象。象作秋蛇春蚓形，或文浅陋语不经。何期索者集沓至，岂以此行为高致。无乃嗜好俗浮沈，非因换鹅写来禽。可怜刻楮年年苦，学书未就苦如许。呵冻寒天冷不知，挥毫夏暑汗下滋。陈子本亦善点画，闻我斯言齐蹙额。焚弃笔砚涉不情，奔走投好实自烹。解人鲜不能解事，酒肴今非为君饵。得意濡首倍足豪，又非以书卜老饕。二载心交见如此，【因前年题图知名。】实与此情类相似。不然退笔成冢亦何为，前贤多少快临池，虞褚颜欧偶见之。

　　十月十九日去严州
　　果见严滩彻底清，孤舟来去怎忘情。江如学派迂能达，山似诗怀看不平。出水送君鱼知味，穿林识我鸟呼名。双峰回首慈云近，亲舍今朝有阿兄。

　　长至后一日奉东邑节孝姓氏总牌入祠，赋诗落成
　　两仪分乾坤，阴阳至理存。生而为夫妇，肇始重人伦。常变不逾节，死生安足论。所以性天在，海陬协平均。为妇全其节，为女孝于亲。捐躯临患难，就义得归真。我长苕霅间，趋庭时有闻。阐幽扬毅魄，发显表贞魂。【先监丞曾手辑程安两邑节孝姓氏录。】烽火十数载，姓氏忽焉泯。太岁在癸酉，招我有白云。片片起古洞，道义为之根。善哉顺地道，雅与德为邻。惜历红羊劫，名半萎灰尘。父母斯土者，臭味幸同羣。【梓材偶言节孝祠中供总位无姓氏因赞成之。】遗轶承残简，耆老征献文。【志乘而外，参洪子全旌表录、陈毅斋闺芳扶正集与本邑各家续旌单。】隋宋迄今日，千百会纷纭。【得三千余名。】曰贞烈节孝，大书列四门。仅以贤寿着，未敢与明禋。我作姓氏考，体例藉披陈。【书考略九条置祠中。】次年一阳至，享祀升苾芬。刲羊中堂屋，神兮降凄焄。父老乐皞皞，妇孺话欣欣。仪成礼未毕，有客情致殷。叹自兵乱后，大义多沈湮。夫妇之道苦，阴霾阳不振。或以中道绝，或以末路分。志气浸浇薄，非皆由贱贫。廉耻丧习惯，非皆忘旧恩。怛然闻斯语，使我额蹙频。秉彝好懿德，善良今其熏。敬为叙此意，敢告未亡人。

　　将去东阳留别诸友用洛翘韵
　　阳生冬至又来春，遽唱骊歌拂袖尘。飞雁搏沙原小聚，鸣莺求友听常新。山林迎送偏劳我，翰墨因缘大快人。临别开尊无限意，顿教佳酿失芳醇。

　　留别李春皋阁学
　　秀气何年毓木香，【木香宗派。】士林争仰鲁灵光。将周甲子琼林宴，早到公卿弟子行。【倭艮峰年丈为公房荐生。】坐对孔山乔葛远，【宋名臣乔行简、葛洪从吕东莱学，其宅逼近。】学习婺派吕朱长。【时掌教丽正书院。】回头卅余年前事，半入篇章人不忘。
　　鲰生何幸接光仪，两载追随遇亦奇。华衮褒成先子赞，师门介我校官诗。【公业师徐书山广文与先监丞同官严州有诗见先辑校官诗录公先遣人询及并赞先象。】一庭花树春秋好，满郭云山来往宜。此日阶前辞别去，敢云问道已嫌迟。

　　师竹属孔生绘雪中山水赠行，因名消寒归去图，系以诗
　　一天风雪里，归去是今朝。送客诗初就，推篷冻未销。连年云洞话，三折富春潮。【拟由严州返杭。】清白留图画，斯人不可描。【图中未绘出主宾人数。】

　　腊八由东阳至金华肩舆值雪，用洛翘赠行诗韵
　　车驰一路静无哗，司马题桥今莫夸。【经过东江大桥。】天为旅人添好事，雪非诗意不飞花。空林落寞栖巢鸟，茅屋依稀卖酒家。嗟我仆夫殊老马，涂迷日暮怅三叉。【义亭至孝顺路碑失去。】
　　漫道轻车似水流，苦行苦若我吟秋。帘垂终日嘲新妇，玉种千山学卧游。憀落荒邨无犬吠，弓刀小队映蝥头。【时金协带兵御天台土匪。】闲除篷雪融成水，题句邮亭佳话留。
　　纵横驿路息吟肩，漫说明朝雪霁天。倦整行囊衫尽湿，独醒长夜枕频迁。邻家饭熟饶情话，渔市人归数酒钱。赢得竹居今住竹，【旅店有竹居题额。】一编怅触别时筵。
　　连朝风雪去东阳，征路争如云路长。池傍堤高迷辙迹，履艰地滑甚冰霜。【舆人屡踢几堕沟池。】重城启钥衔枚走，深夜敲门煮酒忙。【到郡已黄昏饮钱紫云处。】同是他乡行役者，书成寄与雁鸿行。

　　○乙亥（清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年，三十二岁）

　　岁朝杭寓独居书除夕思母之作五首
　　偶住西湖六度春，旅怀怅触在今辰。一年怕说是除夕，卅载何曾离老亲。独酌屠苏滋味薄，频闻爆竹岁华新。遥知塔拥双峰里，压岁分钱少一人。
　　妻孥劝酒不停杯，分岁迎年自主裁。席设一堂团聚样，【分岁设本支亲丁杯箸二十有六，惟愚夫妇与子侄共四人在杭。】仪成遥拜笑颜陪。【设虚位于堂。】推情此际谋诚拙，追念前尘我尚孩。间听小孙初学语，娘娘明日好归来。【吾绍呼祖母为娘娘，时闻惺儿作此语。】
　　归来必得阿兄随，否则仍怀异地思。萱草果能蠲忿恨，雁行何敢独差池。岁原无晚他时砚，白不能除两鬓丝。安得诛茅偕隐去，名山终养我奚疑。
　　生憎世俗太粗疏，未得真情赋遂初。禄养岂能全志养，【官场回避同省，原为杜弊起见，今则徒致其亲于奔走分离之苦耳。】分居总不若同居。【俗以派日赡亲为法，其实亦伤亲意。】情欢野老偏隆古，孝尽颛愚胜读书。同是思亲逢节候，天涯多少倚门闾。
　　倚徧阑干兴未阑，无端狼藉笑杯盘。荆妻依恋庭帷远，游子归来风雪寒。壮盛韶华空寂寞，迢遥家室话团栾。春晖从此年年好，何计偕承菽水欢。

　　张黼臣见题拙稿步韵谢之
　　迩年世事尽翻新，诗酒如君亦雅人。拨去穷愁留血性，好看春色助精神。乔枝旧契书容读，【尊甫与先人同官严州。】棣萼新芳趣自真。覆瓮一编叹已久，今朝何幸拂浮尘。

　　春仲偕黼臣乘小舟泛西湖，由孤山白沙堤歩归，次前韵
　　草色青青柳色新，偷间学作少年人。斜阳半郭情饶我，诗景全湖妙入神。艇小冲开春涨暖，花浓照见酒怀真。平湖陡觉湖平好，未到孤山早涤尘。
　　西泠别后两年新，山色如逢蕴藉人。但得楫舟安水国，无愁波浪弄风神。【时有风。】岩空人去闲花住，岸远禽来好语真。回首婺东桃洞在，几多春意绾车尘。

　　题馨甫亲舍望云图册
　　我生少小悲失怙，十五年来未抔土。壮来又叹轻别离，六十老母难得聚。举头浩浩白云天，无尽行云有尽年。归云不比去云速，别亲那得省亲难。钱塘老友胡馨甫，废诵蓼莪痛肺腑。孝思发为古文章，画图咀出旧甘苦。自说从军燕赵间，东南半壁惊烽烟。骨肉分飞家书绝，关河迢递金鼓喧。途穷日暮辄回首，怅望家山何处有。一日思亲十二时，归梦不归难消受。惟有云影来朝朝，送入天涯路不遥。隐约亲舍出其下，见云如见双亲招。招之不至心凄怆，把酒问天何独妨。悔身不如雁与鸿，秋来犹得飞南向。我闻此言发长叹，多少游子摧心肝。生不能养死不葬，一般滋味总辛酸。嗟嗟人生穷通得失皆天成，何必纷纭车马去，门庭纵然负米逮养出百年，藜藿当年无限情。况乎菽水莫承常，常尔迟暮光阴疾，奔驶转瞬已不见。高堂永诀暂离伤，奚似披斯图、泪如珠，愿为天下人子大声而疾呼。与其风尘奔走富且贵，不若贫贱困苦长家居，云兮云兮知我乎。

　　清明独步湖上饮临水酒家
　　又到清明桃李开，钱唐门外独徘徊。野田荒冢谁存问，风雨烟波孰主裁。近水楼台招我去，随堤鱼鸟逐人来。销金窝乏销金侣，剩有南山照酒杯。
　　酒醉黄垆暮不埽，湖光呼吸入几微。沽钱遇客非尘俗，【遇江仁山出酒赀。】放棹逢僧亦化机。得佐新泉烧野火，莫攀垂柳插柴扉。回头犹怅重城隔，难与闲鸥日日飞。

　　次韵复黼臣赠诗
　　滔滔江水去如斯，犹幸知心遇未迟。诗不求工偏适性，事惟近古那嫌奇。传家自具龙驹种，处世无营鷃鹊枝。太息故人今不作，羊公谁见岘山碑。
　　橐橐斋前听屐过，一庭皓月映藤萝。阮生此日雄心减，平子当年作赋多。坐对银缸闲漏刻，兴乘画棹到烟波。好呼越酿欣同癖，驱我愁魔有酒魔。

　　题山阴沈少牧绉绿山房印笺为黼臣作
　　女娲錬石夺天工，散作丹砂落纸红。刻画本来臣独擅，壮夫何必陋雕虫。
　　元龟负篆导山川，禹庙同瞻东浙山。赖有一编传古意，不须青玉说当年。

　　次韵送黼臣之吴门
　　毕竟狮林好，江山特放回。苏台香雨散，吴市美人来。船到疎钟夜，花倾曲水杯。刘郎重到日，春树不须栽。
　　昔我吹箫地，临岐约略论。夕阳荒寺梦，古塔旧巢痕。【指丁卯年馆苏北寺塔事。】梁庑空颜色，胥门乱晓昏。寄声浣纱女，能有未归魂。

　　咏桃李杏梨四花各以士事比之
　　才士年华一望新，好将红紫鬬芳辰。奇文焕烂殊平淡，绝世声名得笑嚬。艳福许消金谷酒，凡枝不到武陵春。恒蹊此日推先歩，多少秦人未问津。【桃。】
　　高士风光在目前，不须丰度溯当年。独清格调神都静，亦列门墙气倍妍。水榭立残明月夜，朱栏倚徧暮春天。伴来桃杏皆时辈，敢以孤芳谢众缘。【李。】
　　佳士襟期似旧不，山林廊庙莫须求。繁华纔醒江南梦，车马方夸冀北游。未减诗情红日里，长留春意小枝头。归来初罢琼林宴，间与东风快唱酬。【杏。】
　　寒士生憎物候繁，犹能花样及时翻。胭脂不染留真面，风雨无欺赖宿根。雪压一枝难免俗，冰清半夜最销魂。年来无复游人问，空对黄昏深锁门。【梨。】

　　题秦虎矦所绘梅花风雪图卷为杨春浦作
　　雪花历乱扑衣裾，梅花错落逐舟车。花花姑为逞奇诡，惆怅诗人长道途。秦子当年发雅兴，斗酒十千踏雪沽。醉歌高楼拂素纸，诗画赠行行不孤。海风卷起波涛立，日暮征帆远莫呼。徘徊歧路归不得，君去越兮我留吴。【图为申江送友之甬东而作。】况复红羊逢大劫，太息干戈无地无。东南半壁擎天柱，甬江申江燕幕居。所赖此心共千里，不愁饥渴害真吾。男儿破浪长风志，所恃忠信涉江湖。何以昊天独不吊，不使贤豪老其驱。后先齐赴玉楼召，空余翰墨式楷模。【秦与友均不寿。】我钦友谊重金石，契结人间道不殊。既为题卷颜风雪，【本无图名，予拈秦自题诗意篆“风雪梅花诗画卷”七字。】敢为缀句长欷歔。多少交情惭管鲍，盍不回头认斯图。

　　高香亭由东阳寄何氏兰亭本，诗以谢之
　　熟闻何一白，流传一片石。石刻晋永和，禊帖留真迹。当宋南渡时，维扬失不获。三百有二年，淘井竟觅得。天许还会稽，婺在会稽域。我客婺之东，两载欣游历。烽火几变迁，石已遭分擘。分石藏四家，家藏倍珍惜。购之良独难，宝筏回空寂。何幸高达夫，求不遗余力。典裘得青铜，手民给千百。乡民识好官，开诚表先泽。我居西湖西，梦寐萦反侧。忽下朵云来，惠及山中客。尺幅饱琳琅，银钩兼铁画。愧非学书人，真本赚萧翼。白云往复还，不愁江天隔。愿如金石交，不在数晨夕。复读所寄书，坐慰如良觌。世无薛绍彭，赝本从何易。

　　三月二十六日与共甫偕吴门吴憩堂游云栖，翌晨歩江干转至虎跑寺，由湖上棹归
　　钱唐江一曲，处处栽修竹。竹林深复深，接入五云麓。有坞曰云栖，五色云归宿。赵宋结茅庵，代住高人躅。前明隆万间，祩宏僧不俗。坐爱好山林，铸就新语录。一卷法慧经，年年人熟读。塔院在其旁，高树盖新绿。好山有好泉，潺潺听往复。佳处在此间，逾时看不足。洗心亭洗心，归路淡无欲。
　　移舟泊江干，晚烟春树团。同行懒归去，秉烛发高言。沽酒招舟子，聊慰江上寒。蓬窗时眺望，波平静不澜。妓船管弦息，沙岸鸥鹭闲。此心有法慧，何必谢尘缘。梦入华虚境，驰驱大道安。潮声惊夜半，疑是出山泉。
　　山泉说虎跑，游兴晨更豪。舍舟登彼岸，行行不辞劳。数里越云岭，泉声何滔滔。两山夹集树，高际拂凉飙。三椽铺老屋，山僧先诛茅。寻胜倚古井，汲泉野火烧。传闻泉流出，倂自李唐朝。寺僧苦潦渴，神遣二虎淘。往事莫须问，饮我热已浇。碑摩东坡字，读之意亦消。【有东坡题诗石刻。】
　　鸡黍田家具，深林乐且住。【午饭方姓家。】酡颜立茅檐，茶笋香处处。有鸟忽呼归，我亦寻归路。仄径出蚕丛，花港唤野渡。买棹回峰前，好风为之御。苏堤白沙堤，多少游人误。香车络绎来，画船泛无数。昨江今日湖，风景笑如故。禅心与道心，至此一齐悟。

　　用西洋法照象，诗以纪之
　　铸金象人物，后世易青丹。丹青成容易，不若铸金难。所以金能寿，画图偶尔传。然犹有传者，良由致力全。画家言画法，点睛越数年。智竭神乃见，阿堵传笔先。何来西域制，迩时成大观。有水黝其色，瓶注秘不宣。云是采仙药，合成费万钱。天朗气亢爽，裙屐集喧阗。红日当头朗，明镜睻目鲜。彼镜摄此镜，容貌别嗤妍。沃以涓滴水，气勿临风迁。倏忽擘素纸，须眉呈宛然。我来偶为此，形影化无端。岂有精妙识，能达秋毫颠。大都人工巧，不能夺上天。吾闻药石性，不比金铁坚。逾时性弛药，色亦化云烟。嗟哉人寿世，百年空往还。我象欲示后，何先我生湮。【闻照像十数年即退去药色，成白纸矣。】难易分久暂，至理实无边。海外多奇术，孰能逃圣言。我相本非相，作此随俗缘。家室识今吾，玩而老我焉。若夫真面目，自来多不刊。英姿来飒爽，瞻拜古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