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集


马头山别陈狼牙[二首]
万石嵯峨秋色深,居然天险待登临。
防胡莫问当年事,惜别堪怜此日心。

其二
满前貔虎换龙蛇,上谷文星傍建牙。
一出罗浮多少日,早将名姓播中华。

古北桥成志喜
鞭石谁怜万里遥?忽看蛟室涌岧峣。
空中楼阁天骄遁,望里虹霓海若朝。
草合关前无牧马,月明溪畔有鸣桡。
富平曾识君王力,塞北今传第一桥。

己卯除夕督兵次建昌,候援辽左
倩扫松楸却是畴?壮年袍鼓鬓成秋。
行藏齮龁多因病,岁月消磨总是愁。
心为报恩终化石,骨因酬志欲无丘。
材官若信狂夫语,圣主如今肯建侯?

潮河纪游
关门日款五单于,三辅金汤版闸都。
纲纪大夫纡幄算,风流使者急储输。
云开碧藻渔金鲤,风散青烟破紫榆。
自是圣人在中国,梯航万古颂唐虞。

庚辰除夕[二首】
其一
南北征途莫问年,但教意气每翩翩。
人情到老方知味,世态无端尚有天。
蕉梦甫残仍泽国,粱炊未熟已桑田。
边书不至昏钟起,独抱丹忱付篆烟。

其二
棱撑余骨不胜裘,又说添庚到白头。
日日衰容随病改,年年旅况付愁收。
笙歌天上方辞腊,士马边间正佩钩。
春至九重多雨露,敢辞膏血洒軥辀!

春事
嫩绿园林雨霁时,纷纷红紫斗春姿。
娇花总有东君护,若到开残亦下枝。

奉挽晓峰张丈【二首】
其一
三十年交云已亡,那禁风雨到胡床!
中宵徒有空梁泪,候雁应无远字将。
天纵神驹方骋足,星摇宝剑遽韬芒!
欲征世业君堪慰,三署犹虚鵷鹭行。

其二
长干尽是少年行,老大重怀白马生。
梦杳蓬莱闻鹤语,别深沧海失鸥盟。
谁知楚服天犹妒,自拟玄经日已成。
一代风流看欲尽,秋原未到不胜情!

夏日游唐氏山庄
青山来朔漠,绿树杂西皋。
残醉驱炎色,新城倚暮涛。
卧便松影密,兴对野人豪。
宁复悲歧路,萧疏感二毛?

送欧廷评仑山迁南工部[四首]
留京王气自天开,三署初逢载笔来。
早慕玄熊平水土,至尊一日借君才。

其二
朝辞北寺五云傍,暮指中流万鹢翔。
若过江都应系缆,手栽桃李已成行。

其三
家传六一有遗风,昭代为郎意独雄。
候雁北来新调好,文星南度大江空。

其四
罗浮苍蒨傍君偏,忆共观涛十四年。
莫问盍簪知有日,主恩重奏柏粱篇。

登杨木顶边楼[二首]
其一
谁起楼台接帝阍,万山回合五云屯。
因看短剑开尘匣,化作长虹护塞垣。
小队旌旗空外出,层峦刁斗日边繁。
居然爽气来杯勺,避暑无论河朔尊。

其二
岁月堪嗟胼胝深,与君此日重登临。
曾知往事惟衰鬓,莫话新愁但赤心!
已觉竦身天尺五,都忘侧足地千寻。
神工更欲增奇绝,螮蝀双飞抱碧岑。

游铁冶涌泉湖。
百里青山夹道花,柳迷幽谷有人家。
望连野色堪邀月,坐漱清溪可当茶。
傍水桃源仙地近,隔林渔火世途赊。
披襟今夕同君醉,愁绝何年泛海槎?

游翠峰寺
白发年来老更狂,爱寻幽僻到僧房。
精磨古石见山影,浸抱尼珠弄月光。
早为炎蒸休战马,那知秋色动清商。
翠微若有徘徊分,早谢丹书礼法王。

登盘山绝顶。
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
朔风边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
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
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

放舟蓬莱阁下
三十年来续旧游,山川无语自悠悠。
沧波浩荡浮轻舸,紫石岐增出画楼。
日月不知双鬓改,乾坤尚许此身留。
从今复起乡关梦,一片云飞天际头。

将赴粤东别亲友
五岭迢遥秋望迟,白头今复动离思。
儿童遮道看传节,朋旧临歧为举卮。
仰面还惊归鸟下,扪心讵遂片云移!
东门尚有瓜田在,重语园丁好护持。

赴粤途中述[三首]
其一
四十年来汗血间,征鞍重度穆陵关。
如今南北多良将,何日天王为赐环?

其二
再渡长江旅梦牵,歌声子夜逐秋舷。
人间苦海波犹沸,天上春风祗自偏。

其三
倏报南天未息氛,楼船飞鹚渡江濆。
帆头应挂故乡月,陇外不知何处云。

度梅岭[三首]
溪流百折绕青山,短发秋风夕照间。
身入玉门犹是梦,复从天末出梅关。

其二
北去南来已白头,逢人莫话旧时愁。
空余庾岭关前月,犹照渔阳塞外秋。

其三
仰看夹壁起层云,一线青天五岭分。
共讶皇恩遍海峤,岭头十月气氤氲。

观迎春
三农东作喜开先,箫鼓声阗此地偏。
薄海共逢文化日,殊方初颂武功年。
艳看罗绮千门集,笑拥鱼龙百戏传。
万里阳和虽有脚,总应不到二毛边。

端阳奉邀藩臬诸司观龙舟有作
参差飞鹢集中流,振地欢声竞楚舟。
宪纪高悬明法象,海氛常净见訏筹。
江潭独抱孤臣节,身世何须渔父谋。
一片丹心风浪里,心怀击楫敢忘忧!

在告暂憩小金山[四首]
其一
六十行年梦更梦,幸存骸骨乞重瞳。
风尘久矣迷真觉,苦海何缘悟性空。
前世有心仍野寺,故吾不复识钟公。
遐方但愿无烽火,烟柳年年系去骢。

其二
诸公尽是济世才,吾卧蓬莱亦快哉!
闻说伏杉生百粤,常看飞栋斫三台。
报君未老驱赢骨,听笛先闻吹落梅。
但愿五云扶日月,相逢到处好衔杯。

其三
年来岭海偃旌旗,瘦骨何妨万里移!
云拥三城多瑞霭,梦回孤枕愧支离。
登高渐喜瞻天近,抱病翻思去国迟。
粤路险巇君莫问,天街更有路多歧!

其四
戢羽樊笼四十年,水滨亦有白鸥天。
君恩自是优功狗,世事浑如看纸鸢!
恋客青山随处有,向人明月为谁怜?
杖藜徙倚蕉窗下,几度从容检内篇。

别粤中诸公[二首]
其一
万里归心系别船,高情直与九霄联。
望迷北斗知天远,水尽南邮见地偏。
帆逐晚云随去住,鸥浮春雨任蹁跹。
圣朝不薄庾关外,新拜元戎已出燕。

其二
瘴海氛多晓亦寒,维舟更识主恩宽。
放怀到处青山外,幽梦那知白日残?
别酒闻歌还障袂,除书拭目听弹冠。
人间薏苡容身易,天汉风波把舵难!

宿五羊驿
细雨鸣鸠石路迟,苍茫水树共依依。
好山可惜云藏半,古砌空闲客到稀。
列炬自应投照乘,踏春何用问渔矶?
停桡不少迷津者,独幸风波一息机。

舟行有感
孤帆远浦暮云低,海祲遥连望眼迷。
滴尽春愁三日雨,叫残香梦五更鸡。
喜看赤日经黄道,却爱青山转碧溪。
此际黄冠应底事?天恩曾许谒夷齐。

谢参知陈、少参梁
联樯为送,尽境始别[二首]
东泛江流逆更狂,宪旌千里送归航。
百年义重看云外,匝月情同去水长。
楚粤天分伤把袂,舟车地迥动离觞。
应知意气凌今古,便到蓬莱亦未央!

其二
道远情劳客散时,双旌何事又相迟?
珠江共楫凌江返,宦海同缘别海悲。
胜境相携伤去住,联舟唱和惜分离。
骊驹歌罢家何处?直借高风到嵎夷。

入梅岭
五岭山头月半湾,照人今古去来还。
青袍芒履途中味,白简朱缨天上班。
烟水情多鸥意惬,长林风静鸟声闲。
依稀已觉黄粱熟,却把梅关当玉关。

结夏山中寄都塞上诸知己[二首]
六月园林意自凉,纷纷开落住时芳。
莫招仙子层霄远,且傍佳人舞袖狂。
鸥鹭沙头原有侣,鵷鸾天上自成行。
宰官若问山中况,日日清风薜荔床。

其二
九曲河流返汉槎,蓬莱原有野人家。
堪伤地僻虚谈麈,总是山高障落霞。
花发旧林春自足,醉来清夜月遍赊。
尚知造化犹怜拙,孤屿仍留篆鸟沙。

东海奇松歌
蓬莱畔,奇尔松!苍鳞黛鬣身虬龙。
风雨时时吟不歇,炎天凄切寒无冬。
问之何代谁植此?精神命脉羌如彼!
初不避山林,原不竟朝市。
久随冷淡缘,静任盈虚理。
寿已千龄外,恍然一瞬里。
松有闻,尘嚣两耳具纷纭;
松有见,转眼荣瘁亦堪叹!
松若有心情,能忘利与名。
人非松,松非人,古来那具千年身?
龙争与虎斗,转盼即成陈。
松兮人兮奈尔何!摇笔且放奇松歌。

传烽歌
一炮一旗山海路,一炮二旗石门冲,
一炮三旗台头警,一炮四旗燕河攻。
二炮一旗太平路,二炮二旗是喜峰,
二炮三旗松棚路,二炮四旗马兰中。
三炮一旗墙子岭,三炮二旗曹家烽,
三炮三旗古北口,三炮四旗石塘冲。
千贼以上是大举,百里以外即传烽。
贼近墙加黑号带,夜晚添个大灯笼。
若是夜间旗不见,火池照数代旗红。
贼若溃墙进口里,仍依百里号相同。
九百以下是零贼,止传本协各成功。
单用炮声分四路,不用旗火混匆匆。
山海大墙皆一炮,石门喜曹二炮从。
台头松古三炮定,四炮燕马石塘烽。
零贼东西一时犯,两头炮到一墩重。
该墩停炮分头说,东接西来西接东。
但凡接炮听上首,炮后梆响接如风。
炮数梆声听的确,日旗夜火辨分明。

露坐观飞虫扑灯赋
余经营塞事,次曹家寨路,宿野寺之逼仄,实不安乎卧护。性不喜于暗室,漏初严而若厔。乃移席于中露,秉一烛以待胐。二三童子,若骖若服,或持我肱,或扪我足,以开我襟,而触我目。时维仲夏,百物繁生。潜动而无翼者,则不睹乎其形;蕞尔飞虫,曷来绳绳?巨如胡饼,微如粟粳,倏多倏少,或夥或零。毋论有知无知,毋问有情无情;岂暗投之弗白,及覆照之未明,争借辉以丛集,径如毁而回萦?非上下之火鼠,乃宛转之水萤,焰焰所燎,薨薨而倾!余将以为无幸,少间鼓翅而复升。又以为焦烁之不可当,必远向菌木而自藏。寻复振羽,何异探汤。微者或一再而缭绕,巨者则数次而徬彷。胥糜烂于鏖战,不知曾为燎之所戕;尽尔族党,至已斯亡。俄倾瞬息,折堲无光。浮盆盂为鼎镬,沉膏脂于豆觞。宁趋热而速毙,不就凉而延长。岂薰之有馥,而煨之为芳,甘蹈火而俱焚,以篝灯为昆冈?嗟物之外蔽,故昧死以趋炎。乃人之内热,孰不如彼之熸?嗜义易厌,嗜利弥坚。或因难而止,或中道而迁;奉首幸免,蔑理苟全。方寸之欲胜,则七尺其何悭!旦夕之谋遂,则百岁其可捐。贸贸汩汩,虫何辨焉!故有感于物物,敢用告乎元元:惟随日月之临照,而保天年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