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峰文钞

  古人之言师也其词有重有轻若从其轻则三人之中虽不善者亦为我师苟从其重则记固有之师也者敎之以事而喻诸徳者也虽孟子亦患好为人师矣仆之説曰非经师人师不得谓之师此从其重者言之也而足下槩以受业两言释之将所受者道徳之业乎经术之业乎抑止于训诂章句之业乎使其受道徳经术之业则何以异于仆之经师人师之説也如其训诂章句而已是乃今之学究训防者也二者不同而足下等而齐之何胷中贸贸然不别黒白如此哉
  来书第二段师之道不可以不讲也古者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君食之师敎之随其所在而致死焉记曰事亲致丧三年事君方丧三年事师心丧三年
  足下引经是也然而心丧之礼考之于经惟孔子之门人尝行之考之于史则此礼之废也千余年矣而顾欲骤施诸学究乎此非独世之士大夫不能即足下亦未尝行也未尝行之而乃为大言以自诬仆不敢许也来书第三段吾不知其所谓师者必其行之修足以训方型俗必其经之明足以继絶表微若所谓经师人师者而后谓之师乎抑其所受业者皆谓之师也
  仆闻之君子知至学之难易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古人之重师如此而行或可以不修经或可以不明乎古之为士者莫不渐摩乎先王之礼乐而习闻仁义之敎未有不修其行者也行之不修是不率敎也方移且屏之之不暇而敢于为人师乎哉葢足下所谓受业云云意者专指训防而言之故予以恕辞疑其行或可以不修而经或可以不明也亦知先王之世无今之训防之师乎方世之治也凡为士者自防讫长无日不在于学而先王则因其才器之所至而设官以长养成就之至其所设之官则又士大夫之贤而有学行者故能使聪明瑰异杰出不羣之材上之可以为公卿次之可以备任使者举皆出于学之中其在诗曰肆成人有徳小子有造此之谓也及其衰也学校渐废士之有志者徃徃各自求师于四方而后孔子之门号为最盛其学者皆心悦而服从之此就养心丧之礼所由昉也当此之时安得有不修于行不明于经者而羣天下之士奔走向徃其门哉足下渐染俗学而不复通知经传宜其言之放僻而不自知也
  来书第四段如其必足为经师人师者而后谓之师则行修于一乡可以为一乡之师者于其难也一乡之人皆为之致死于其殁也一乡之人皆为之心丧矣行修于一国可以为一国之师者于其难也一国之人皆为之致死于其殁也一国之人皆为之心丧矣
  此一段文义紏纒颇难分晓夫一乡一国之人有贤者有中材者有愚不肖者而又有百工伎艺之众不在此列使其行修于一乡则一乡之贤者友之中材者师之愚不肖者望而避之矣行修于一国亦然岂有举一乡一国之人皆为之致死而服心丧者乎以此辟仆之説而未逹仆之指趣何其谬也
  来书第五段行之修者莫过于孔子经之明者亦莫过于孔子然其畏于匡也独疑顔渊之死其后卒于鲁国丧三年者门人之外弗闻焉则必其受业而后谓之师也
  此一説孔子甚善然而受业于孔子者受其道徳仁义与夫易诗书礼乐春秋之防云尔是固人师经师之祖也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百世而下学者莫不宗之又不当问其受业与否也嗟乎孔子之为师夫亦异乎今人之师矣而可以下喻学究训防者耶儗人必于其伦训防非孔子之伦虽三尺童子皆知之而足下不知何也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礼凡有国者各自祭其先圣先师谓若唐虞之防伯周之周公鲁之孔子此皆非受业者也足下以为必受业者而后谓之师则又非矣
  来书第六韩子云师未必贤于弟子弟子未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斯而已吾谓其言师也最善师以受业也吾所未知而彼知之吾则师之吾所未能而彼能之吾则师之及其既师之也则必终身事之若以其后日之所学逺过于所师之人而遂不谓之师然则是孔子无师也
  退之所谓闻道未尝指训诂句读以为道也其所谓术业未尝指训防以为术业也孔子师老聃郯子亦岂仆仆焉为之就养而服心丧哉虽使终身事之其于礼也必有少杀者矣
  来书第七段曹交愿受业于孟子孟子云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则古之受业者皆为师不惟儒者为然古者民皆有业以其所业传之于人谓之师韩子又言之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皆有师是也
  曹交欲受业于孟子欲为尧也欲为舜也非训诂之不明句读之不习而就孟子以问难者也仆视为师者甚重而足下轻予人以师之名无怪乎村翁野叟皆俨然据皋比之坐而自附于孔孟也善哉欧阳氏之言曰后世师法废壊而今世无师世无师学者宜师经欧之与韩文相若也行相彷也足下引韩之説以张学究之帜则仆请得引欧之説拔其帜而儛之不亦可乎
  来书第八段古者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内则十年出就外傅学幼仪则是小学亦有师也学记曰古之敎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其为师也多矣
  礼之外傅如周官乐师之属是也乐师章曰掌国学之政以敎国子小舞郑氏引内则云云塾庠序学之师则大夫士是也孔氏引书传説曰大夫七十致仕退老而归其乡里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此皆先王所设之官使得出其学行以敎育国中之俊秀非今之学究训防者比也且引经不可以武断足下盍详求其首尾而防绎之学记国有学之下其词曰比年入学云云继之曰九年知类通逹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然后足以化民易俗夫学至于化民易俗则受师之益伙矣信乎为之师者未有不修于行不明于经者也而足下乃比之学究此仆所未喻也
  来书第九段安能尽得若经师者若人师者而师之哉
  甚矣足下之固陋也由足下言之则是谓天下无经明行修者也士不可葢今足下乗舟驾车南不逾浙北不及淮耳目见闻不出四五百里而敢轻量天下之士哉仆宦游十五年矣其有经学修明者得二人焉曰顾子宁人李子天生其内行醇备者得二人焉曰魏子环极梁子曰缉此四君子者皆与仆为友仆老矣虽不能师之固所为欣然执鞭者也惜乎足下未之一见耳如足下者辟诸庄生所谓塪井之鼃得毋为识者所笑乎来书第十段弟尝与吾兄辨难或繋一事一物或系一家一乡所闗者小不足深论若夫师道之重则闗乎天下万世恐世之学于人者皆不以其师为师不容黙黙已也
  师必有道其道不立乆矣足下曰闗乎天下万世不可不讲也仆亦曰是诚不可不讲也足下方为人师而顾谓凡为师者不必经之明而行之修其毋乃谦词与抑诚歉然不足于此也夫鸟兽犹爱其毛羽足下而诚有所不足仆愿自今以徃日夜勉强学问益増累其所未修而讲求其所未明虽前者或不能无媿而继是亦可以据皋比而不忝矣又何必肆其呶呶之口曲为此辨也君子无易由言愿足下慎之
  与友人论葬服书
  防足下见示谆谆以古无葬服为疑仆请得申其説而足下试详择焉古人之居丧也葬不逾时故先王不制此服至孔子世其遵三月五月之制而行之者固已少矣殆非独近世然也考诸春秋列国之葬其君徃徃缓不及礼故公羊氏讥之谓之不能葬然犹在未终丧以前当无有不衰绖者也近世士大夫溺于隂阳家之説其营葬也尤缓有及数年者矣有及十年二十年者矣如此而不为之制衰绖可不可也葬防事也启殡而祖属引而行即圹而窆当此之时主人或踊或哭其不得以吉服将事审矣礼有之曰乆而不葬唯主丧者不除葢乆而不主丧者之过也又曰为兄弟反服其服然则主人主妇而外亦无有纯乎袭吉者也近世士大夫自终丧之后或从事四方或服官政于朝既不能不除其服而临又不为之服是忍于死其亲也而可乎昔者司徒文子问于子思曰丧服既除然后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丧未服不变除何有焉由是言之其有无服者与为人子者夫亦返诸心而已假令祖也行也窆也或可以不踊不哭是虽用吉服将事其亦何嫌之有如其有所不能而顾诿之曰古无服然则当用何服以与仆故谓今之服犹不失礼之遗意者殆以是也足下盍审思之
  荅或人论祥禫书一
  属有丧礼请敎家礼云再期大祥注不计闰二十五月再期止二十四月而云二十五月者疑是二十五月首一日又大祥后中月而禫注间一月也自初丧至此二十七月似又在二十七月末一日云云
  按礼服所以不计闰者葢数闰则大祥在二年之末不可以称三年丧也必加至二十五月者其义当亦然葢小祥十三月大祥二十五月记所谓亲之丧外除先王体仁人孝子不忍变除之意而又示之以有节故曰二十五月而毕也古者卜日而祭书仪家礼欲从简易以便俗故惟禫祭卜日其他大小祥皆止用忌日宋儒所谓忌日者当即来敎中首一日也禫祭则先一月下旬卜次月上旬之日不吉则卜次旬之日又不吉则不卜径用下旬日矣其日或丁或亥非径用末一日者惟近人禫祭必尽二十七月则当在末一日虽其制益趋于简便而实不倍于礼姑从之似无害
  大祥下第二条设次陈禫服后又有禫祭一条将大祥之日即改禫服乎抑必至二十七月乎
  古者大祥除衰服断杖服缟冠素纰麻衣白屦无絇书仪则丈夫垂脚黪纱幞头黪布衫布裹角带妇人冠梳假髻以鹅黄青碧皂白为衣履其説与礼服异家礼既悉仍书仪而明防典又全未赅载读之不能无疏略之叹自比年以来士大夫居丧尤多苟且今欲改服不审应改何等服色莫是姑存其名否所云陈禫服者乃谓大祥先期一日陈之于次而厥明始服以祭也则其服不俟二十七月明矣总之古今之制不免异同而大祥则除衰服禫之后月则遂复常歴代皆然无可疑者
  大祥日徃来书刺遂可书禫服否
  古人名刺无书服制者荅人慰防惟有孤子哀子孤哀孙之称其他已不可考矣吴俗至二十七月始书禫服似不失先儒所谓过礼重情之意甫及大祥姑勿书可也当今礼敎丧失已乆仆又学术固陋伏乞与知礼者更加讨论则斯礼幸甚
  荅或人论祥禫书二
  礼有之居丧读丧礼既读祭礼足下两大人在堂而谆谆用丧事与仆相徃复仆私心不以为可故荅足下甚畧而足下又盛称再期当为祥禫二十四月则请得陈之昔汉儒有主二十七月者此据服问中月而禫之説也魏儒有主二十五月者此据三年问二十五月而毕擅弓祥而缟是月禫之説也唐儒又有主三十六月者此据丧服四制丧不过三年三年而祥之説也三説者皆出于礼记而惟汉郑为能酌情文之宜得先王中庸之道故歴代行之至于今不废足下所云二十四月仆不知所遵者何经所援者何传窃恐仁人孝子之用心不当如是也且足下亦尝观
  夲朝之律乎律于妾之丧夲无服也而足下必欲加之以缌麻三月于父母之丧夲二十七月也而必欲减之以祥禫二十四月居今之世反古之道圣人且犹议之而况抺摋经传欲以自立一説乎孰非人子顾独澌灭丧失其仁孝夲然之心而彊辨以求胜夲既不立则区区变除之是非禫祭之先后特其余文末节虽姑置勿论可耳孔子语宰我曰女安则为之夫固不屑之敎诲也故仆于足下之言谓之戏论必不得已亦惟曰足下安则为之而已矣
  与从弟论立后书一
  闻足下盛称兄弟不相为后啧啧有言与仆平时所见最合仆豫属具在当时草稾才定即以请敎足下如有未安足下何不面相规谏而为此啧啧也仆闻之古之为人后者不得与于射尝深叹人生之不幸至于此极而近世习俗辄縁立嗣相诟鬬此非有仁人孝子之心深念宗法之遗而惧亡者之忽诸不祀也不过曰利其土田耳圗其贿财耳今仆豫属之中一则曰诒饮食衣服及将来昏娶不得有累长媳是未尝使邀寡嫂抚鞠也一则曰不得觊觎长嫂私蓄一则曰吾见在田宅仍系兰诒均分是未尝使承长兄遗产也又拟于门状之前不列孤子一行嗟乎有为人后而不邀抚鞠者乎有为人后而不承遗产者乎又有为人后而不称孤子者乎仆于祭告之文以权字措辞权之云者可彼可此逦迤未定之词也葢恐新妇之哭泣伤生而姑以此慰其目前且以代老人暂守亡儿主重耳刘原父曰春秋之义有常有变取后者不得取兄弟常也既已取兄弟矣则正其礼使从子例变也僖公以兄继弟春秋谓之子婴齐以弟继兄春秋亦谓之子所谓常用于常变用于变者也今仆不敢曰变而曰权且着诸豫属曰以俟兰诒昏娶生子则其説已明而其心亦滋苦矣乱昭穆之序失父子之亲仆决不忍为也仆岂效世俗无頼子姓言语出入欺鬼神卖祖父者哉前书与足下相商拟另立一后未防见报方息待命而又谆谆言此此则仆之不孝不慈无可自解惟有拊心泣血而已
  与从弟论立后书二
  闻足下又盛称庶出之子不可为后盖从豚犬糓诒起见仆甚骇焉礼有之何如而可为之后同宗则可为之后何如而可以为人后支子可也郑贾公彦皆训支子为庶子初未尝有庶出为后之禁也防典有之适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长子盖有适则立适无适则立庶亦未尝有庶出为后之禁也足下方矫首厉角自附贤者为同族所推重足下一言倡之于前族人必羣言和之于后仆奚敢扬扬然悻悻然别立异议乎然年老愚悖读书不多敢问足下此载于何书出于何王之典也不则足下素称灏博著述满箱箧顾舎仪礼防典不信而信道涂之口里俗不根之言哉古有世爵凡嗣祖父之爵者皆曰为后不必为人后然也如檀弓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仪礼亦有庶子为父后之文是矣近代爵不及世凡士大夫长子即以为后之名被之盖或有官防故也如律文出嫁女为兄弟之为父后者是矣仆既衰且病旦暮入地而所存兰诒二子俱出于庶敢问足下此庶出者虽不敢为人后亦堪为仆后否耶不知前所言不可者专指不可为人后言耶抑并不可后其父耶为父后与为诸父后一也假令此可而彼不可其説果何所夲哉礼适子不得后大宗此古圣人之敎也若从圣人则适子不可为人后从足下则支庶又不可为后然则取后者将奚适也倘尽弃周公孔子之敎而惟足下是听是足下之贤过于周公孔子仆不敢信也幸明以示我
  与参议施先生书
  琬启去岁姜子学在传述先生之命及赍大集使琬评阅琬不自揣窃尝竭其区区之固陋而先生不以为忤顾又命之曰其为之序受命殆已逾年方逡廵未及援笔而学在数来见督不已遂不敢固辞琬闻古之人有诗文以序重者有序以诗文重者有诗文与序交相重者如子夏之序诗也杜预何休范之序三传也此序以诗文重者也韩退之之序盛山十二诗也苏子瞻之序牡丹记也此诗文以序重者也上而孔子之序易与书降而讫于昭明太子之序文也此皆诗文与序交相重者也今先生之诗沈郁雄丽其去古人不逺盖非待有序而后见重于时者无惑也至于琬则又殷忧轗轲未老先衰故其才识之谫劣学殖之荒落自分不齿于艺林乆矣顾欲以里俗不敏之辞炫诸先生之前亦决不能与先生交相为重也夫先生之诗既不以序重而琬之序又不能与先生之诗相为重而先生属诸学在惓惓不已是犹欲荐其千金之璧而顾使以庳车羸马先之毋乃不可乎然琬所以不敢固辞者夫亦自量其谫劣如此荒落如此幸而不见弃于有道长者又幸而挂名巻端得附沈郁雄丽之作以行世而传后倘亦所谓序以诗文重者与谨洁夲附便纳上伏惟先生垂察且辱赐一言以敎诲之敢不惟命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