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墟集

  问不行与克己同否曰克己有当下斩钉截铁之意不行虽颇费功夫未能遽防病根然亦克己之一法也后世学者直斥不行而又无辞为克己解乃训克为能训己为由己之己不知如此于复字又训不去矣且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又何以解也或又以不行行字为外面强制不知未尝复行行字亦岂外面强制耶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得力不在临时必平日讲一介不苟之学而后能见利思义必平日讲朝闻夕死之学而后能见危授命不然利至然后斟酌道义危至然后商量生死则不及矣
  问管仲假仁夫子曰如其仁如其仁者何曰如其仁如其仁者言其逼真也此正是说他假仁处
  子贡方人不是抛却自家议论别人如回也闻一知十赐也闻一知二之类使非子贡平日把回与自家比方得停当临时安能为此言此圣门弟子实在工夫夫子犹然抑之者恐惹起务外徇人之心且恐后世学者借为口实耳子贡方人岂可与后世月旦之评并论
  以直报怨是开诚布公忘其怨也忘其怨而惟以无心处之故谓之直若以直字横于中而执此一一报怨则胸中又有物又不是圣人之所谓直矣至于报字不过就彼报字而言与子贡夫子之求孟子以尧舜之道要汤语意同故以直报怨报字当活看康节诗有云扬善不扬恶记恩不记讐此之谓也
  此岂章惇为之哉宛然夫子不较伯寮孟子不较臧仓气象
  问夫子告子路明白说君子修己以敬而后世学者多流于肆何也曰学莫先于敬肆之辨尤莫先于真伪之辨此盖真伪之辨不明误之耳何也君子修己以敬敬则为君子肆则为小人此固不待辨者但后世小人知敬为君子肆为小人也又伪为敬以自附于君子于是乎有真伪之辨是真伪之辨盖就敬之中辨也世儒不察遂一槩以敬为伪以肆为真不知敬或有伪伪则为伪君子肆虽皆真真却为真小人惩其为伪君子不于敬中求真进而为真君子乃于肆中求真退而为真小人是果何心哉盖欲敬不欲肆者人之心欲真不欲伪者又人之心今既以敬为伪以肆为真则人又安得不趋于肆也是人之趋于肆非其人之不知自爱原是求真之心而不知其误为真小人耳使蚤知其误则人非至愚又孰肯居己于肆而甘心于小人耶余故曰学莫先于敬肆之辨尤莫先于真伪之辨
  问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当读作去声否曰读作去声本为拔好名之根反开一好名之门若谓天下有没世称情之名亦有没世不称情之名使果有没世不称情之名在君子固疾之在小人则甘之矣不知名实如形影声响然有一日之实便有一日之名无一日之实便无一日之名纵能袭取于一时必不能袭取于终身自古及今原无没世不称情之名而误以为有居之不疑比至无名而后疾之则已晚矣故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正欲学者务实而图之于蚤也或曰世固有有实而无名者又有无实而有名者何也曰此有实而无名而子惜其无名非即名耶彼无实而有名而子议其有名名安在哉又曰索隠行怪后世有述又何也曰后世有述名也后世有述而曰索隠行怪名庸愈乎知此益信古今无没世不称情之名矣知无没世不称情之名则学者自不敢务名自不容不务实故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断不可作去声读
  问君子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又疾没世而名不称何也曰务实不务名名必得务名不务实名必失可见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正是疾没世而名不称处
  问夫子既说谁毁谁誉下文却不曰如有所毁者其有所试而止曰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何也曰此处正见圣人天地之心
  能好能恶圣人也善善长而恶恶短君子所以希圣也自人心不古而乐道人善者目为乡愿好称人恶者称为直于是世多求全之毁而众恶必察者不可复得故夫子不得已以谁毁谁誉解之曰直知谁毁谁誉之为直则知有毁无誉之非直矣世顾以好称人恶者称为直何哉
  问世以乐道人善者目为乡愿何也曰此语诚不可解乡愿尝以古之人古之人讥狂矣未尝乐道狂者之善也尝以行何为其踽踽凉凉讥狷矣未尝乐道狷者之善也尝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未尝乐道尧舜之善也而世顾以乐道人善者目为乡愿何哉岂其初始于嫉忌者故以乡愿之名加于乐道人善之士而习者遂相沿而不加察邪抑后之学者明知其不然而姑借乡愿二字以杜乐道人善者之口邪此吾之所未解也
  平日好称人恶恶道人善自托于直之人立朝偏不肯犯顔敢谏偏不直
  问史阙文马借人注谓细故何以重圣人之思曰此道理尽大一字之褒贬关千古之是非一时之交与征一代之风俗安得为细故而忽之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作且不敢敢不阙乎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敝且无憾况借人乎自古圣贤学问都在此处胡注谓此章义疑不敢强解亦小视此二事矣
  问传信传疑史职也阙文何为而圣人思之曰不闻刘静修读史诗乎纪録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念及于此虽欲不阙得乎故阙之一字乃天理人情之至也不止作史士君子凡下笔之际不可不着此一念
  问夫子说性相近不曾言善而孟子专言性善何也曰人之气质虽有不同而天命之性摠之皆善惟其皆善故曰相近相近者是就善之中论耳若因气有清浊质有厚薄而遂谓性有善有不善则善不善相去甚逺便说不得相近矣孟子道性善正是发明所以相近处或谓孟子性善之说不如孔子相近之言为浑融是惑于三品之说而昧相近之防者也
  荀子性恶礼伪之说真是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者性既是恶礼又是伪安得不纯用刑法此李斯所以亡秦而贻祸至今未已也
  道因言而明不因不言而晦道因言而明人人晓得不因不言而晦人人晓不得故曰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见予欲无言正是圣人深言明道处若曰道以言明亦以言晦故曰予欲无言便非圣人本防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岂是隠得的故曰二三子以我为隠乎吾无隠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近之则不孙二句逺近字不可说坏近是家庭之常当如此逺亦是主仆之分当如此只是这様人但近之不曰家庭之常当如此而曰主人近我也如此便不孙但逺之不曰主仆之分当如此而曰主人逺我也如此便怨如此真是难养若以防狎为近如何去近他严厉为逺如何去逺他则主人先待的差了便说不得他难养
  士君子多加意于大人君子而忽略于女子小人不知女子小人尤是难养的可见自家学问真是无微可忽无众寡无小大无可慢
  学至于不愧女子小人始可言学
  近之则不孙逺之则怨女子小人真是难养至于士君子有招之而来麾之而去澄之而清淆之而浊者是亦近之不孙逺之则怨之类也夫以士君子之身误为女子小人而不察亦足羞矣
  道本无方学圣人者不可以方所求之故防箕比干之皆仁夷惠伊尹之皆圣不有孔孟之说天下后世不几于聚讼乎士君子果有悟于斯理则眼界自寛家数自大开口自别
  问孔子摄相三月而鲁国大治即受乐不朝亦当少留须臾以俟功业之成何为遽去不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邪曰自古圣贤宁可无功业之成不可无自守之义不然便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矣
  问夫子问津沮溺子路反见丈人是要转他出仕否曰不然只是要转他可不可之念故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若是要转他出仕夫子何不先转一及门之顔子而徒转一倾盖之沮溺耶惟是夫子终日与言已转得顔子可不可之念故喜而谓之曰用之则行舎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且夫子尝为鲁司寇说得用之则行顔子终身不仕夫子何以曰惟我与尔有是有是者谓有是无可无不可之念也非着迹在行藏间论也
  问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明白是教他出仕何以为不然曰原不是教他出仕只是要他晓得君子之仕为行其君臣之义耳盖当是时以仕为通者若曰君子之仕也行其势也行其利也那里行甚麽义所以把仕字弄的不好看有以隠为髙者见若辈如此做官亦曰君子之仕也行其势也行其利也那里行甚麽义看得这仕字全是不好的恰似仕途全行不得义全做不得君子如此道理不明凡要做君子的安得不着一可不可之念故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非行其势也非行其利也君臣之大义自我而植宇宙之纲常自我而立岂为功名富贵哉中间即有丢过义只为势利出仕的是他各人自家见不到各人自家做了小人非槩以仕途为势窟为利薮也故曰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又曰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行之者行其义也知此则知仕止久速无往非道用行舎藏无往非学视用舎为寒暑风雨之序视行藏为出作入息之常仕者安得以仕为可以隠为不可隠者安得以隠为可以仕为不可哉如此则可不可之念不转自无矣此孔子之学不厌而教不倦所以大有造于天下后世也
  以耦耕之沮溺而知鲁国有仲尼又知仲尼之徒有仲由以荷蓧之丈人而知仲尼之不勤四体不分五谷是从何处知之且既知同时之仲尼必知既往之尧舜既知仲尼之徒有仲由必知仲尼之徒有顔曾既知仲尼之不勤四体不分五谷必知仲尼之讲理学而淑后进虽志向稍有不同而识见如此才谓之隠者不然凡山林农夫皆得谓之隠者矣有是理乎今且无论山林农夫即搢绅章缝之士问今日某处同志为谁某处同志为谁无论学术何如即姓名亦茫然不知岂不有愧于耦耕荷蓧之农夫哉或曰今天下特无真儒耳有则人未有不知者余曰不然淳于髠谓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髠必识之由今观之不知战国果无贤否髠果识孟子否已非伯乐而谓天下无良马误矣或又曰真儒原不求人知人何必知之曰在真儒虽不求人知而在学者却不可不知人良马不充天闲于良马何损若伯乐不识良马其何以为伯乐哉余因是又有感焉夫天下大矣高贤大良安得一一知之不知其过小若讳言不知而借口天下无真儒又借口真儒不求人知以自解是又沮溺丈人之罪人也其过大昔陈莹中不知程伯淳而作责沈文以自责不惟不足为莹中病而益足以见莹中之不可及不知求知可也又何必自解以益其过哉余素寡昧于海内贤豪多所未知因读沮溺章书此亦窃比莹中之意云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只一并字正见曾子仁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天地且弗违况于人乎学者只有与人并为仁之心便是天地万物一体气象不然人有善而忌其与己并己有善而忌其人之与已并即此便不是善故勘破并字当下即仁
  勘破并字当下识仁勘破忌字当下识人
  疑思録五
  读孟子上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一节注云此言仁义未尝不利夫仁义未尝不利自是正经道理故曰此谓国不以利为利而以义为利但此处说书不当云仁义有利不然与何必曰利便相碍利之一字战国君臣正坐此病无论是何様的利只是这一利字不该言故一则曰何必曰利再则曰何必曰利正是孟子救正人心扶持世道处岂得已哉他日与宋牼问答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意亦如此
  齐桓晋文之事乃当时所最艳者孟子以为圣门所不道不忍觳觫之一念乃途人所共有者孟子以为是心足以王何也盖桓文之事虽是一时原不从此不忍一念中流出故曰以力假仁夫不忍之心乃途人所共有者岂以桓文而独无自有而自假之亦足悲矣阳明先生曰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鉢效贫儿
  齐王方问霸功孟子即曰无以则王谓之曰王恰似有许多新竒异様处及说到底只讨得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更莫有新竒异様功业及至推原所以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又只是从不忍觳觫一念来更莫有新竒异様方法夫这一念人人都有可见这功业人人都做得王道有何难为二帝三王相传欛柄正在于此孟子得此欛柄故今日见齐王如此说明日见惠王如此说千言万语再无两様故曰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后世王道不明霸功竞起如管晏辈功业恰似新竒异様不知发端处从此不忍觳觫一念起否收煞处落得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否窃谓五霸之辨不明欲天下太平未见其有日也
  世论王霸者率防霸功迂王道故齐景公欲用孔子晏子谓当年不能究其蕴累世不能阐其施景公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吾老二字正为王道迂逺不能待耳不知王霸之分不在事功不在久近故孟子谓管仲之功烈而曰行乎国政如彼其久霸功果防邪论德之流行而曰速于置邮而传命王道果迂邪至于王者必世而后仁是要其极而言非三十年之前非仁三十年之后始仁也且管仲经营四十年又不止必世矣王邪霸邪彼防霸功迂王道者特未之思耳
  晏子沮仲尼臧仓沮孟子其罪不在二子而在道之不明学之不讲当春秋战国时老聃墨翟之教行习俗以薄为贤而以厚为儒者病故景公欲用孔子晏子沮之曰儒者崇丧遂哀破产厚不可以为俗鲁平公欲见孟子臧仓沮之曰礼义由贤者出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惟儒字贤字不明此晏子臧仓之言所以见售而孔孟卒老于行也可见道不可一日不明学不可一日不讲
  问浩然章不动心有道乎曰有一节之下即当直接曾子谓子襄一节以见学问渊源所自反入北宫黝孟施舎二节何也曰孟子因当时人心委靡士风扫地黝舍辈悻悻然妄以气节自负世人不察亦误以气节归之所以不得不引此似是而非者以为之戒使天下后世不至错认客气为浩然之气耳
  北宫黝孟施舎不是生来如此様人若是生来如此様人世间尽多何足烦孟子之辨弊縁当时道理不明有志之士惩世之委靡卑鄙者多欲学刚方正直而又不得其道于是误认血气之刚为义理之刚或一味往必胜处学或一味往无惧处学故曰北宫黝养勇孟施舎养勇玩二养字自见二子意思志向都是要好的只是学术路头一错遂流于无忌惮耳故孟子不得不严为之辨至于告子虽消得外面的粗暴而一切不求于心不求于气又添了内里的傲慢其无忌惮更甚故孟子亦不得不严为之辨必如夫子告曾子一味自反才是真正大勇才是真正不动心此孟子之集义养气勿忘勿助直接孔氏之传而非黝舍告子之可及也
  黝之养勇以必胜舎之养勇以无惧都是不善养的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善字最当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