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集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至】其中非尔力也
  道之在天下无古今之异圣贤之教人入道之要亦古今一辙也尧舜禹之授受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言道自此始也人心者形气之私道心者义理之正人心危而难安道心微而难着始而精以察之终而一以守之则无适而不合乎中也傅说之告髙宗也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懐于兹道积于厥躬圣贤言学自此始也古人之所行方防之所载无非道也始而多闻以求之终而逊志以守之则无适而不合乎道至周以来学校之教益修圣贤之道益着若比年入学中年考校自离经辨志以至于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离经者求之于方防辨志者察之于性情知类通达者见之明强立不反者守之固其教甚详其法甚宻也至于夫子旣无位以行其道于是慱采古先帝王教人之法而着爲大学之书其言大学之道必先之以格物致知而继之以诚意正心以修其身亦不过于知与行而已大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寛以居之仁以行之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愼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皆此意也一知一行相爲终始知有不至则不能以徒行行有不笃则虽知无益也入道之要无以复加于此矣是以孟子歴叙伊尹夷惠之事而继之以孔子非好方人也所以明入道之要也始条理者知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知与行之谓也孔子之异于三子者知之至行之尽三子之不及孔子者知有所蔽于始而行有所缺于终也此孔子之所以独得其全而三子仅得其偏也知有不至行有不尽虽以伊尹夷惠之资尚不能无愧于孔子而况学者乎世之学者溺于卑近浅陋之习旣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其有志焉者则或骛于方防而践履有所不察或专于性情而知识有所不周道之不明不行由此其故也诚能卽孟子之说而思之则始终两尽而无惑乎纷纷之论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一章
  学之所造有浅深则德之所至有高下圣贤推明其序使学者循而进焉其望于斯世亦至矣由善而信由信而美以至于爲大爲圣爲神夫圣神者岂常人之所敢望哉孟子当战国之际其告人者不曰尧舜则曰汤武岂固强人以其所不能哉盖人性皆善圣神者亦全吾性之所固有尔学者岂以不能爲患哉患不爲也虽然圣神固可学也而必始之以有可欲之谓善何哉此孟子指其至易晓者而示人以入道之门也葢学者入道之初将以决其趋向不必它求也求之于可欲不可欲之间而已今有人焉孝弟忠信乐善不倦不惟我之所欲而人亦以爲可欲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不惟人以爲可恶而吾亦自知其可恶也学者反而思之凡吾言行之间果可欲乎果可恶乎从其所欲舎其所恶斯可以爲善人矣由是而进焉虽圣神可爲也孟子教人何其炳而易知简而易行也哉又曰无爲其所不爲无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亦此意也勉之以人之所难能而晓之以人之所易能圣贤之望于学者如此而学者顾不思焉其亦可叹也哉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爲善者舜之徒也全章
  事所当爲之谓善有所爲而爲之谓利爲君而仁爲臣而敬爲子而孝爲父而慈事之所当爲者也爲内交爲要誉爲宫室之美爲妻妾之奉有爲而爲之者也善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公私之间相去甚近而一则爲舜一则爲蹠乃由是而分焉葢人心之灵与天同体纯粹至善万理具焉鸡鸣而起孳孳在是则舜之兢兢业业由仁义行者亦是心也见便则趋见利则夺枉尺直寻则爲之损人益已则爲之鸡鸣而起孳孳在是则盗蹠之暴戾恣睢日杀不辜亦是心也一善利之间而上智下愚之分乃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不谨哉孟子发明善利之论而尤谨其所谓间者葢欲学者精别于毫厘之际而审其所趋向也至其答梁王之问告宋牼之词皆拳拳于义利之别其示人之意切矣学者诚能澄心静虑反观内省于其所谓间者而致察焉凡吾一念之发果善乎果利乎善则行之利则避之朝于斯夕于斯就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是亦舜而已矣苟爲不然计较于毫髪之微而甚至于父子兄弟不能保其不同禽兽者无几尔一念之差固若此哉学者不可不察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一章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一章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圣贤之论乃独重理义而轻富贵何哉理义天之所赋也富贵人之所予也人之所予人得而夺之天之所赋根于人心不可易也一轻一重葢有不难辨者然闾巷之人知有富贵而不知有理义学士大夫则知理义矣然未有不爲富贵所移而忘其所可重若夫眞知富贵之爲轻理义之爲重非知道者孰能识之仁义礼智天之予我而吾心之所固有也充吾之仁则爱人利物而居天下之广居充吾之礼则别嫌明微而立天下之正位充吾之义则体常尽变而行天下之大道充吾之智则察伦明物而成天下之大业以之爲心则和而平以之爲人则爱而公推之天下国家则利泽施于今令名垂于后囘视世之所谓富贵者不过舆马之赫奕饮食之丰美宫室之壮丽贤者得志有所不爲不贤者亦以豢养其不肖之身而遗臭于万世曽狗彘之不若而又何足以夸于人哉故善学者要当深明夫内外轻重之分在内者重在外者轻在外者愈轻在内者愈重眞积力久胸中泰然天理流行一毫物欲不能爲之累顔子之箪瓢陋巷曽防之鼓瑟浴沂翛然悠然葢将与造物相爲酧酢天下之至贵无以复加于此矣孟子之言岂欺我哉
  孟子曰舜发于畎畆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全章贫贱忧戚是人之所恶也圣贤之论乃独以是爲进德之地何哉恐惧修省常生于忧患骄奢淫佚必起于晏安当羁穷困踣之余其操心危其虑患深其刻厉奋发以进于善有不期而然者矣天地之间有阴则有阳有昼则有夜祸福吉凶贫富贵贱死生忧乐之变二者常相对而不能以偏无也人生其间随所付受葢有一定而不可易者与其戚戚于贫贱而卒不能以自免孰若因其所遇而反以成吾德耶是以古之君子有以命义之当然而安之者贫而无谄是也有以义理之可贵而忘之者不改其乐是也有以爲天将降大任于我而反以爲进德之地者孟子之言是也其处之者若是故其胸中泰然一毫外物不能爲之累顔渊原宪之贫一箪之食百结之衣可谓极矣惟知圣道之可乐而不知吾身之爲贫后之学者其贫且贱未必如顔渊原宪之甚也少不如意志气销沮卑辱苟贱靡所不爲不能进德而反以败德不能远辱而重以取辱闻孟子之言亦可以释然而悟翻然而改矣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成大丈夫哉全章
  古之仕者爲道故知有已而不知有人后之仕者爲利故知有人而不知有已古之君子非仁不存非义不行所贵者良贵所乐者眞乐人之知不知世之用不用于我何与焉贫富贵贱死生祸福日交乎前不暇顾也后之君子心之所固有事之所当行何者爲仁何者爲礼何者爲义何者爲智皆懵然莫觉也功名而已耳利禄而已耳以区区之私意小智汲汲然求售于人虑人之不已用也委曲迁就以求顺于人幸而得志哆然以爲莫已若也小不如意则戚戚然几不能以终日矣公孙衍张仪战国之游士也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则其才亦有足称者矣以其无学而不知道也一切求顺于人孟子至以妾妇目之况于学不及古人才不及公孙衍张仪哉夫顺于人者人之所喜也不顺于人者人之所恶也然顺人者非有它也以其威福之权足以生杀荣辱乎我也卽是心而充之则贪财嗜利背君卖国者皆若人也岂但妾妇之可羞而已哉若夫守道之士不肯脂韦妩以顺乎人者不但出处去就言论风旨之得其正也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凡我同志仕而未达学而未仕者盍亦思所以自勉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全章
  孟子一书于辞受出处之际未尝不拳拳焉齐王欲见则辞以疾王驩辅行则不与言欲授以室则郤而不从欲其行则卧而不应枉尺直寻则非之不辨礼义则非之旣譬以钻穴隙相窥而又譬之以登垄断而罔利至于墦间之喻词旨恳切若是者果何耶义与利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而天下国家治乱之所关系也义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循天理之公则辞受出处惟义之从惟命之安是旣足以全吾此心之德矣以之治人则必能立懦而激贪以之事君则必能仗节而死义狥人欲之私者反是卑辱苟贱惟利之趋旣以丧其本心矣则伤风败教欺君误国皆斯人爲之也圣贤安得不深致其戒哉今观墦间一章所以形容其苟贱之态虽三尺童子亦知恶之然流俗滔滔务爲卑谄工简牍事苞苴胁肩谄笑揺尾乞怜自少至老自朝至暮无一念不在于是视吾身心爲何物视天下国家爲何事其未得之也则忧愁穷蹙若不可以终日其旣得之也志得意满则骄其亲戚傲其闾里然其可贱尤甚于墦间而莫之觉也学者要当深明义利之辨充吾羞恶之心而养吾刚大之气然后知孟子之言诚末俗之鍼砭也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一章
  自功利之说胜而王道始不行于后世夫功利之所以胜者以其有立至之效王道之不行以其迂濶而不切事情也孟子生于战国之世告齐梁之君非王道不言而言王若易然何也王者之道本乎人心循乎天理人均具此心心均具此理卽是理而行之三纲旣正九畴旣叙则人皆知尊其君亲其上治安之效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初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亦曷尝无朝夕可冀之功哉谓王道爲迂濶而惟功利之从则曰兵可强也国可富也纵横变诈﨑岖险侧咈人心逆天理君臣父子之间且不能以相保而又何以固吾国家然则立至之效乃速亡之兆也汤武以仁义而王战国以功利而亡此万世之龟鉴也然天下皆知尊汤武而不免蹈战国之覆辙者则其识见之卑趋向之谬而不自觉也若昔圣贤无位以行其道于是推明古先帝王之事业而载之方防大纲小纪本末度数炳然日星之易见也今乃指爲迂濶而莫之讲故自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治由此其故也鄙夫庸人窃国之宠而卒以误国鸿儒硕士抱忧世爱君之志而老死于大山长谷之中诚可叹也学者将以有行也则孟子之言可不深思而熟玩哉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爲能【至】未之有也
  儒术之不见用于世以其空言而无实用故功利之说常易以求售于人不知夫功利者则曰兵可强国可富也然挟区区之小数而不知爲国之大体相倾相诈相戕相贼不惟爲敌国之病而吾国之民固亦不得安其生矣岂不谓之空言乎儒术则不然自五亩之宅百亩之田使民养生丧死而无憾然后教之以孝弟忠信不惟吾之民皆知尊君亲上而天下之人亦皆引领而望之其爲实用孰过于此夫元后者民之父母也父母之于子必先有以养之而又有以教之然后爲之子者得以全其父母之身今也爲民父母听其自生自死自愚自智而莫之问也又倡爲功利之说以斵丧之岂爲民父母之道哉虞氏九官周家六典无非儒者巳试之效孰谓其皆空言而无实用必待管申之术而后可以爲国乎故孟子论王道必曰仁政论仁政必曰井地断断乎其不可易也孟子之言旣不用于齐梁之君后世皆知读其书而不能用其道故厯数千年而帝王之盛卒不复见可叹也哉夫儒术之不见用学者相与讲明之庻几犹有望于斯世也谓之儒者而茫然不知其源流徒抱其浅陋之识以周旋斯世则吾道之不行功利之说胜是谁之罪哉学者不可不察也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至】不易吾言矣
  孟子曰杨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一章
  道者何中而已无过不及之谓中时措之宜谓之时中是皆人心之本然而不容已天理之至正而不可易者也天地之化亦大矣小有偏焉则雨旸寒暑各失其节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喜怒哀乐念虑云爲其可以有所偏耶杨氏之爲我墨氏之兼爱皆不得爲中子莫之执中又非所以爲时中也孟子从而辟之所以正人心明天理爲天下后世虑至切也夫墨之兼爱不失爲仁杨之爲我不失爲义孟子极言其祸至于无父无君而以禽兽目之志于道而不得其中岂不甚可畏哉后世杨墨之患息而佛老之说兴至于今且千有余嵗弃天常灭人类习异端之教非先王之道葢不待其流之弊而与禽兽无异矣学士大夫不惟不能斥而逺之而溺其祸福之说尊其荒唐之教甚者则文之以圣贤之言以爲与吾道无异学者从而信之以自絶于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其爲天下后世之害岂浅鲜哉有志于学者惟以孔子孟子之言爲主以六经之道爲法则异端之说奚自而入哉榦疎谬不才防恩假守每念此郡士风简质浑厚可与适道辄诵所闻以与士友讲说爲孟子讲义二十章衰晩愚昧废学日久不足以发明圣贤之蕴奥然孟子之书明白切至诵其本文亦足以使人兴起于此二十章之中玩味而有得焉则七篇之旨可以类推圣贤之道可以驯致惟诸友勉之庶几异日汉水之滨将有以圣道爲诸儒倡者矣嘉定乙亥长至后学黄榦谨书












  勉斋集巻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