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室诗集

　　○延平王祠古梅歌

　　我闻诸葛庙前古柏柯如铜，坚贞不拔回天工。又闻岳王坟上古桧高摩空，万枝南向表臣衷。我谓古木无知，何得人推崇，千古见者犹思二人之精忠。诸葛存汉岳驱戎，继其武者唯我延平真英雄。延平祠宇凌穹窿，中有古梅缤纷开花重，巨干槎枒叶苍茏，暗香浮动度春风。我谓古梅无知，何得精神通，直使游者、观者、吊者、咏者犹思延平罗心胸。延平义愤起孤童，登天直欲跨飞熊。手提长剑倚崆峒，不能鲁阳麾戈日再中，亦当立马天山早挂弓。如何北征南渡半挫功，辟地开天乃在东海东。神鲸一去水蒙蒙，毗舍江山涨妖烽，桑田沧海几度难寻踪。唯见古梅岁岁开花花屡浓，盘根错节生气充。下有雪冻上云封，千秋万劫神幈幪，直使夭桃俗李未敢争纤秾。红墙一角月玲珑，中宵夜冷剑光冲。我来歌啸尤无穷，放眼九州岛心忡忡。不见高冈威凤鸣梧桐，不见青天一鹤栖乔松，但见梅花如海春溶溶。我欲召广平、命和靖，使之为我写花容。二子载拜辞未工，粗才恐被梅花恫。铜瓶纸帐小家风，名士美人亦惺忪。我时痛饮酒千锺，我气盘郁口吐虹。手把大笔画地画天写万丛，花大如斗枝如龙，古香古色不与凡花同。掷笔大笑眼蒙眬，醉卧梅下魂何从，梦见延平对我拍手惊相逢。

　　○寄王香禅女士津门

　　短衣跃马出关时，一笑归来鬓未丝。两戒山河曾展览，百年日月任奔驰。书生合具屠龙技，烈士空吟伏骥诗。准拟闭门求寂静，禅心玄味远相期。

　　○答李如月女士赠诗

　　玉珰缄札孕来春，一段温馨字字真。远道问梅花有信，闲庭咏絮雪无尘。神仙历劫为名士，天帝胡然是美人。多谢藐姑时女意，犹将尧舜入陶甄。

　　○柳絮限韵，同南社诸子

　　饯春声里唱吴讴，万点霏霏扑画楼。三月烟花随去马，一堤晴雪逐浮鸥。玉钩帘外人如梦，红板桥头水亦愁。莫怨东风太零乱，他生能化绿萍不？

　　○题南社嬉春图

　　大道有端倪，真人得其窍。凿破混沌心，各擅平生玅。娥娥南社徒，嬉春恣奇缈。变化若有神，一一尽穷肖。而我独好奇，化作美人妙。罗裙六幅裁，拈花睇微笑。以此不坏身，幻为天花绕。吁嗟造物心，众生亦微藐。虫臂与鼠肝，随形赴所召。断鹤而续凫，其名为诡吊。吁嗟南社徒，游戏亦夭矫。纷纷浊世中，而目谁能哓？盗跖而孔丘，衣冠虚其表。臧获即侯王，贵贱本同调。况值春光和，万物各震曜。写此春人图，收作春诗料。我亦图中人，题图发大笑。

　　○城南杂诗

　　三年不上城南路，新柳新蒲覆道阴。便约诗人讨诗去，踏春声里一登临。

　　抛却尘嚣拾得闲，一春无日不看山。何当触我兴亡感，忍泪新亭且破颜。

　　才人不偶伤鶧鹉，楚客高歌哭凤凰。今日宁南门下过，招魂一恸菜畦狂（过陈菜畦故宅）。

　　十道丰碑赑■〈厂外赑内〉崇，楼船横海建奇功。祗今僵卧荒烟里，破碎江山鬼不雄（过福大将军生祠故址）。

　　魁斗山头白日斜，飘零龙种痛无家。春风不解冬青恨，碧血犹开帝子花（自宁南门至五妃墓道）。

　　环佩声残翠羽微，殡宫萧索落花飞。生愁山鬼逢人笑，手撷蘼芜荐五妃（吊五妃墓）。

　　入世居然色相空，天花无影我无踪。敲残一局棋枰冷，来听溪边万壑松（竹溪寺小憩，听万壑松壁间语也）。

　　乘槎何处访桃源，揽古来寻梦蝶园。春梦已醒胡蝶化，先生归去佛无言（访梦蝶园故址）。

　　信是周余靡孑遗，凄凉人世海之涯。葬身幸有一坯土，闲散头衔石虎碑（吊闲散石虎之墓）。

　　生还重喜酹延平，一树梅花尚未零。扰我桑田多少恨，狂歌飞入小南城（谒延平郡王祠）。

　　云石山人是我师，怜才欲筑一葊诗。网罗文献吾徒责，玉敦珠盘看小儿（赵云石社长议就梦蝶园改建南社诗葊）。

　　一坵一壑吾能隐，某水某山任钓游。闲与儿曹谈掌故，胸中自有鲁春秋（震儿随行）。

　　○城东杂诗

　　沧海归来已夕晖，梦中五岳尚依稀。书生未与兴亡责，除却看山百事非。

　　迎春门外草如烟，累得诗人拜杜鹃。故国已芜王气尽，口碑犹说永和年。

　　大冈山接小冈山，山影低徊夕照间。屹立城东三十里，曾从绝巘俯尘寰（儿时曾侍先府君登山两次）。

　　野水山花绕墓门，绿衣还见读书孙。生儿古有孙征虏，手挈江东定一分（震儿随谒先茔）。

　　十亩闲闲好种桑，维南维北免思量。他年衣被苍生志，付与天孙织七襄（城隅有模范桑园）。

　　夹道香尘簇管弦，锦衣宝马拥神仙。东门杨柳垂垂尽，不见鞭春二十年。

　　几日骚魂未可追，风光冉冉思离离。刺桐花落城隅晚，记系春骢听赋诗（归途访陈芳园）。

　　○蓬莱曲

　　蓬莱水隔三千里，金银宫阙排云起。群仙欢乐不知愁，万树桃花红映水。桃花开落自年年，不管人间海作田。釆药幸逢刘阮侣，避秦却入武陵船。西风一夜吹蒿里，座有东方饥欲死。臣朔前身是岁星，浮沈游戏诸天里。天魔跋扈天女愁，祸水横流满十洲。云雨行时惊楚梦，凤凰飞去空秦楼。更闻牛女相对泣，聘钱十万征求急。维南有箕不可扬，维北有斗不可挹。南斗生棱北斗红，此时王母宴春宫。阶下微闻臣朔奏，翩然骑鹤来虚空。佩环隐隐天风下，集灵台上停云驾。娥娥侍女皆倾城，五铢衣薄熏兰麝。神光离合乍阴阳，闪闪星辰夜未央。从此青楼弄明月，不须银汉阻红墙。霓裳一曲羽衣舞，生春迭奏催花鼓。三千珠履多若云，十万银灯落如雨。微波渺渺暗通辞，香梦惺忪胡蝶痴。荐枕甄妃犹惝恍，吹箫秦女剧相思。此时遍酌群仙酒，交梨火枣劳纤手。汉皋游女洛川姬，十二金钗齐俯首。炼方已乞息肌丸，捣药修成不死丹。谁分天魔还震怒，却从银海翻波澜。楼台曼衍鱼龙戏，蠹蟫食尽神仙字。淮南鸡犬亦猖狂，狐女狐姬更妖媚。王母闻言起叹嗟，罡风吹落自由花。金铃莫系花枝弱，红粉空描花影斜。花影花枝春狼籍，蓬山隔断春消息。蜀魄于今尚泣红，楚魂何日能成碧？三教朱英着意修，大罗天上足无愁。莫因贬谪人间去，笑倒仙人太乙舟。

　　○春树曲（有序）

　　春树、淡北人，年十四，明眸皓齿，娇小玲珑。雾峰某公子见而说之，纳之下陈。公子多内宠，有如夫人者六，不数月而爱弛。春树遂去，再入乐籍，艳名尤甚。时余客大墩，曾见之公子家。迨今已十载矣，春宵买醉，忽遇惊鸿；香国埋愁，剧怜去燕。妆痕未浣，眉黛犹浓，影事重提，绮怀别抱。既闻小小之歌，为谱圆圆之曲；未免有情，聊以志感。

　　玉楼夜冷烧红烛，酒酣耳热琵琶促。四弦寂寞忽无声，听我一歌春树曲。淡江有女艳如花，十四玲珑未破瓜。碧玉丽年娇待字，绿珠声价已无瑕。勾阑日暮教歌舞，翠袖红牙不知数。帐里杨风唱釆春，帘前梨月翻珠树。树底流莺宛转声，回眸一笑若为情。朱唇衔雨遮纨扇，绿鬓堆云倚画屏。雾峰公子豪华客，承明自擅通侯籍。碎击珊瑚叱蠢奴，尽倾珠玉求佳色。北里相逢问宿缘，千金又出买花钱。早携娇鸟笼中住，但作鸳鸯不羡仙。春慵睡起微含笑，开奁自把菱花照。大姨风调小姨娇，争似新人年更少。新人宜笑又宜颦，密意浓情在一身。好是芙蓉开并蒂，风流占断大墩春。承欢侍侧才三月，掩袖低徊恩爱绝。东西沟水自分流，朝暮巫云犹出没。登车宛转泪空流，一斛珠连万斛愁。教曲伎师怜尚在，旧时姊妹忆同游。春江夜月多笙吹，酒阑未忍孤衾睡。真成薄幸怨阿郎，谁念姬姜竟蕉萃。绣阁花开年复年，落花无主意缠绵。蜂愁蝶怨凭谁诉，絮乱丝繁亦可怜。我昔曾游大墩麓，卷帘瞥见长蛾绿。十载青楼梦觉时，又闻山下蘼芜曲。蘼芜生长系相思，何处春风好护持。旧侣已多嗟薄命，美人未嫁惜芳时。昨宵梦断东西陌，一种春声忘不得。絮果兰因即是空，冶叶倡条偏相识。等是人间坠溷花，芳情脉脉起咨嗟。斑骓欲系王孙住，杨柳依依又水涯。

　　○得香禅书却寄

　　银河迢递隔红墙，耿耿星辰夜未央。远道幸投青玉案，几重上郁金堂。九歌公子思南国，一笑佳人在北方。莫怨秋蕖渐零乱，昵他红处护鸳鸯。

　　○再寄香禅

　　名山绝业足千年，犹有人间未了缘。听水听风还听月，论诗论画复论禅。家居鹿耳鲲身畔，春在寒梅弱柳边。如此绮怀消不得，一箫一剑且流连。

　　○中秋

　　八年不看台南月，独上高楼自放歌。盈缺匆匆愁里过，一轮还照旧山河。

　　塞北江南月有情，听歌载酒月中行。天津桥上还相忆，静对姮娥坐到明。

　　木犀花发透层霄，隔院笙歌未寂寥。更喜团圆帘外月，清尊清话度清宵。

　　丝竹中年百不宜，况逢佳节苦无诗。纸屏独倚秋光冷，夺饼纷纷看小儿。

　　○哭林痴仙

　　来日大难君竟死，此时痛哭我何痴！江山憔悴秋先老，风雨飘零梦亦疑。胸有千秋唯纵酒，交从十载况论诗。汴溪流水声呜咽，他日招魂拜子规。

　　○过故居有感

　　海上燕云涕泪多，劫灰零乱感如何！马兵营外萧萧柳，梦雨斜阳不忍过！

　　○半月楼

　　骑秋风雨暗城南，禊事重修酒正酣。半月楼空歌舞歇，乱蛙衰苇满寒潭。

　　○西风

　　南临百粤北居庸，两界山河在眼中。谁料闭门贪寂静，打窗落叶又西风。

　　○哭赖悔之

　　酒徒寥落今何世？词客飘零亦足哀。搔首问天成独醉，狂歌斫地负奇才。死生一瞬乾坤小，风雅千秋道义隤。月黑枫青难再见，可能化鹤梦中来。

　　○法华寺畔有闲散石虎之墓，余以为明之遗民也；将遭毁掘，乃为移葬梦蝶园中。为文祭之，复系一诗

　　草长鹃啼事渺茫，残山剩水更悲伤。姓名未入遗民传，碑碣空留古寺旁。梦蝶客归园月冷，骑鲸人去海波荒。南无树下优昙畔，寸土犹能发异香（园中有南无十数株，又有优钵昙花，则葬于此）。

　　○海滨夜宿

　　频年漂泊未曾休，况是萧条海上秋。曲渚断芦依浅水，故园丛菊忆孤舟。檐前月出神虫叫（神虫即守宫，入夜能鸣，其声如雀，号为知更；然台南以外则否，亦地气使然耶），沙际潮平鬼蟹游（鬼蟹大径尺，状如傀儡，产台湾）。赖有村翁能解事，剪灯闲话夜悠悠。

　　○寒鸦叹

　　冻云压城城欲沈，悲风猎猎摧空林。林间栖鸦忽惊起，飞来屋角相追寻。屋中有人方夜读，摊书未睡起沈吟。啁啾咿哑为何事，开门一见天森森。北斗无芒寒月坠，中宵气冷侵衣襟。汝巢既覆汝身瘦，羽毛未满天又阴。彻彼桑土计非晚，汝手拮据汝口瘖。我生以来多忧患，劬劳筋骨苦志心。每思古训自鞭策，沃土之民逸则淫。日日卖文博斗酒，归来妇子相劝斟。醉后歌声出金石，俯视尘世微古今。侏儒饱死臣朔饿，如何恻恻哀微禽。鸦兮鸦兮汝勿哭，会见朝阳威凤求好音。

　　○丁巳元旦

　　莽莽星球又一旋，人间何处得春先？新蒲细柳皆争长，冶燕痴莺亦可怜。三海屠龙成浩劫，中原跃马待明年。椒醑醉后婆娑舞，快读螣蛇烈士篇。

　　○北望（袁世凯僭帝时作）

　　北望风云暗，东来草木新。中原犹战斗，故国欲沈沦。岂是唐虞禅，偏生莽卓臣。黄花如可问，愁绝泪沾巾。不惜民权贵，唯知帝制尊。可怜华盛顿，竟作拿波仑。国会遭摧折，邦基又覆翻。共和纔五载，兴废与谁论。新室当朝诏，齐台劝进笺。文人甘作贼，武士复争权。豺虎衡途卧，鲲鹏绝海骞。中宵愁不寐，翘首望南天。玉弩滇池外，金戈越海隅。唐衢真痛哭，蔡泽愿驰驱。露布传千里，风声遍九区。桓桓诸义士，讨贼莫踟蹰。白马来盟日，黄龙痛饮时。登坛齐歃血，破坞待然脂。楚水连天阔，秦云入地奇。更闻巴蜀险，得失系安危。逐鹿悲项羽，投龟哭楚灵。乌江终不渡，汉水恨难平。黄屋他年梦，丹旐故里行。凄凉洹上土，枯骨冢中轻。日月低燕树，云霞绕汉宫。西山方射虎，南海又屠龙。击楫中流泪，麾戈再造功。群凶如不杀，终恐化妖虹。国是虽无定，人谋自可臧。同袍争敌忾，大厦免沦亡。水息鱼龙静，风恬燕雀翔。春江无限好，濯足咏沧浪。

　　○偕少云观永乐班女伶

　　放眼春光蓦地多，纷纷莺燕尽婆娑。香车夜碾城西月，半为看花半听歌。

　　银灯历乱照红妆，宝髻云鬟列两行。争似女儿能变化，一时粉墨即侯王。

　　亦有佳人字莫愁，当筵自拨钿箜篌。离离红豆多情种，移向东风较自由。

　　玉楼春帐可怜宵，剑影箫声慰寂寥。一种倾城倾国恨，桃花扇底话南朝。

　　○杂诗寄林南强

　　啁啾众鸟沸如雷，想见高冈一凤哀。左倚桂旗右蕙盖，年年清浅看蓬莱。

　　旗鼓骚坛张一军，亦狂亦侠亦温文。诗家别有维摩垒，五字长城待策勋。

　　天地奇文未敢私，几人剽窃几人知。梦梦上帝无言日，跳荡披猖任小儿。

　　仙才已死鬼才殇，剩有悲歌哭楚狂。行尽黄河九千里，濯缨濯足在沧浪。

　　○端午吊屈平

　　秦人大笑楚人哭，怀王入关今未复。楚人大笑秦人号，咸阳一炬岂能逃。天下纷纷说秦楚，强者如狼弱如鼠。问天呵壁彼何人，亡国之雠不共处。年年五月江水寒，灵旗欲下云容与。楚虽三户足亡秦，郢中且记南公语。

　　○寄李耐侬夫妇北京

　　我依秋水思君子，每对春云忆美人。一自京华分手后，隔江消息断双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