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亭文选

　　○家谱拟传
　　曾祖讳异，字展和。高祖翼文公，子十人，公居长。补弟子员甫一年而殁。平居宽衣博带，有儒者风。读书泛览博涉，过目成诵。社草试艺，每出，卓冠一时。其稿今无一存者。所存有手校韵书一册，则其少时笔也；清劲端方，可因是想见其文云，公之殁，主政陈遯斋先生哭以文；谓君家积累忠厚，君恂恂孝友，不宜夭，疑造物颠倒。遯斋先生，公外舅也，宜其言之痛苦是。今去公之殁百二十有余年矣，而皆以吾祖象贤继起归本于公，与吾高祖、太高祖之享大年而裕远谋者后先媲美焉，则惟公孝友有以基之也。孰谓忠厚之报，天不可凭哉？
　　祖讳惠琇，字星望。曾祖惟生公一人，甫三岁而孤；年十七，曾祖母陈氏继殁。体素弱，高祖翼文公置药炉静室令养。公卧起无事，辄翻书熟绎文义。以病，迟就试。比试，书旨贯通，府县试及入学皆第一。于是弥潜心向学，所读书手自评释，于周易及大学、中庸尤多心得。邑图南书院向限于膏火，肄业者鲜负笈至。公膺岁荐后，掌其教，新城鲁公鼎梅来知县事，尤以学行相推重。前后凡十有六年，士皆裹粮来学。公惟以治经成就人材，详立条规约束之。初病拘苦，久以得所遵循，愈餍饫而不能去；从游之盛，为邑从来所未睹。初，高祖翼文公既迁隆斗新居，曾祖母以遭曾祖丧，心不安新居，复挈公回旧居。自是，公终母丧后，仍居旧居，以承先志。有事远出，归必先诣新居问高祖安，而后敢就家。盖高祖享年多，公以获事其祖为幸，而愈以不及养其亲为痛。既毕葬，月数省亲坟；又虑崩陷于雨，亲携器以备。忌日及墓祭，馆虽远必躬亲。家之人卜将归，豫洁厅宇、正几席；谆戒子弟无游戏，以循公家法。公入，礼如出时，必肃揖祖父前；越日将事，尤恪恭，盖无往非孝思也。先号湛瞻、晚改■〈徙，阝代彳〉瞻，以见志。年七十三，授龙岩州训导。州士方相庆得师，八阅月终于任，为乾隆戊寅年十一月之十一日；阖庠议私谥文静。所着有学庸袖珍及耻书。子六人。生平行无越规、言不苟发，谨动作、慎威仪，遇事镇重老成；在县邑智愚贤否贡其忱，处里党老幼少长服其教。丧既归，书院旧弟子熟服公教不能忘也，于崇文社朱文公祭日，佥议以公从祀。崇文社者，公在书院时率弟子崇奉朱文公作也。其言曰：仰其诚一之衷，效其沈潜之学。读公序，可以知所宗矣。今从祀礼如初，盖历久不替云。
　　伯父讳秉钧，字维周，号斗山；陟瞻公长子。年十七，补邑弟子员。邑故隶泉州，学额十二；雍正末年改隶永春，部牒下，额八名。众莫测其故，求令详复。令为黄，名南春。先是，大宪奉部议，析延平之大田，度永春、德化二县形势扼要足资弹压者，陞为州。令数抑绅士议不为上，众已不悦；令至是复不允众请。值邑试，众约试前一日诣县堂再求令。令乘怒出，叱众退。有狂生陈宇毁试卓，面辱令。令愈怒，挥健卒阖县大门，收宇等多人，系于狱。文武士大譁，欲罢试，以角令，而令已先以纠众罢考通报矣。陈宇者，予祖陟瞻公中表也。予祖不主罢试之议，众疑其私。于是，伯父出告于众曰：『两怒无不成之祸。吾为复额来，奈何以罢考获罪』。众意悟，急赴县，听改期就试。未几，抚军卢公焯檄令至省，以赴考非阻考，面斥令。令归，出前所系。是岁为乾隆初元，有恩诏加学额。学使周公学健方试永春，闻予邑事，乃先试泉州。以德化故中学，例加三名密咨部；部得咨，自行检举，额得复，于众未伤：皆伯父劝就试力也。
　　登乾隆庚午乡试五经榜；其学悉本庭训，以治经为要。会试，落第归。陟瞻公在图南书院，质证疑难，反覆辨问，犹如少时。或有故致怒，则必率诸弟跪，非命起不敢起。一日在塾馆，闻陟瞻公归途失足坠井遇救起，亟奔省，长跪抱膝泣，公数慰谕。终以远离非孝，作诗痛自责。戊寅，扶陟瞻公之丧归。自龙岩学任后八年，主讲图南书院。伯父以随侍先人地，陞降坐立，心怀不安；或叙述往事，尤多触绪生感。辛卯，游台阳，以甲午归家。居四载，完先人志事、敦手足余欢，而兼才兄弟亦由此得饫闻先训，不至废弃无成。戊戌会闱后，念已七上公车，乃留都，需次选授河南布政司库大使。初之任，值河决，动帑兴大役；解运支放，靡不躬亲。其时，续奉谕旨督理为大学士忠勇公阿桂，省中大吏俱移驻工场、藩库派官协守；伯父昼司夜宿，累月积年，敬慎如一日。庚子以疾归，未逾月终。年六十九。子三。所着有坐言内外编。嘉庆辛酉，万载辛侍御据兼才撰稿为之传。侍御名从益，兼才戊午乡试座师也。
　　先赠公讳秉铉，字维金；陟瞻公次子。就傅数年，以家务不得终业；而性特耽书，通医理及堪舆家言。数值乡多故，内衅既消，外侮又作，迨酿成巨案，众虑不测；卒赖主持，罔有叛心。其时族议多龃龉，惟陞敬叔祖筹画相资，乡有不平事，悉相与平之。有颜氏族者处溪北，忽以细故与吾族恶少不相能，各分党持梃出，乡之父老莫获止也。先赠公闻报驰至，众已合；急挺身立其中，两手挥众退，乃散去。叔祖等韪是举，谓韩魏公成事在胆，此盖兼质之于素行矣。甲戌，腾光山居落成，与伯父等奉吾祖、祖母居焉。此地迳路峭拔、林壑幽秀，吾祖爱之，与伯父皆有题咏。先时择基，虑阻于他族，徙居几二十年；后从陞敬叔祖处得隐莘公笔记，乃知其先盖尝修治，实吾家故物也。初，先赠公为吾祖卜葬地于茅岐社之尖山湖后，以众见难合，遂归。厝吾前母徐氏，又自营兆域于银鑛坑。皆详记山形墓向，豫断吉凶，付子孙世守。生平于近代祖父行事，最心慕隐莘公，窃以之自比。故于族中修举废坠、阻抑凶邪、息难解纷、立孤存祀，俱足以绍继前美而垂休于后。晚应乡宾之举，而心实不欲，命勿以书衔。丁酉，年六十二终。生兼才兄弟五人。殁之日，无论亲疏，皆悲伤如失所托，有言之坠泪者。陞敬叔祖以先时议族事聚会于厚宏街之寓室，自是十余年竟绝足不忍复过其地云。嘉庆四年，兼才官福州闽清教谕，■〈贝也〉赠八品修职郎。前国子肄业生、今授仙游训导上杭薛名孚让采，斗山伯父所作传为之传。
　　三叔父讳秉钺，字维原；乡饮宾。初，祖母连氏归吾祖陟瞻公，尝语同伴曰：吾不愿多男，得三者，分业士、农、商足矣。及连氏祖母殁，伯父等三人皆幼少，后各执其业成家，竟如祖母之言云。叔辍儒业最早，及长乃业农。然遇事了了，事无大小，悉就谘听断决焉。自以生长儒门，愿得读书子孙。生从兄纨一人，命从师远学；虽极寒暑，馆中供具必亲自送。纨年二十三，学儒无成，始令就农。叔中年多所创置，交易契券，每听纨读，辄晓大意；有所可否，即授意命改。纨虽识字，其悟未及也。乾隆乙未五月，营葬陟瞻公及继祖母王氏甫毕事，病发；八月，吾父六十寿，扶病起祝，相对惨然。比疾革，吾父抚之哭曰：『汝何夭』？叔口不能言，以两手据胸，徐伸十指，五屈而五伸之，最后屈左手五指而伸其右；父悟，慰之曰：『今寿五十有五，五十不称夭耶』！叔注目视，颐角微笑。少顷遂暝。
　　四叔父名元继。祖母王氏亦生三子，叔居首。少从陟瞻公学，督之严。年十九，未娶；病，一夜暴卒。公哀其病而其死又非以病也，为文哭之。后以六叔父次子绾为之嗣。
　　五叔父讳秉鉎，字维臣。先就学，以多病，令习岐、黄术。四叔父殁，乃弃医复学；自是弥加刻厉。吾家应试改习易经，始陟瞻公，伯父起而继之。会功令直省乡试增设五经房，乾隆庚午，伯父首以五经中式，其学愈盛。叔虽悔学迟，犹不失家学。乙未，年四十八，始籍于庠。吾族自前明以来，登科及入学簪挂回者，例以鼓乐途迎，导谒大小宗祠。叔勉循旧俗，以次行礼；次至家，谒吾祖。时叔仅上有三兄，伯父年六十有三、吾父亦年跻六旬、三叔父五十有五，当具词启告，则皆皤然白发跪于前，忽旧事感触，相顾黯然。叔兼痛其长子紞新亡，悲伤几不能成礼。先是，甲午之夏，家值多病，医少济，数扶乩问药。叔久困童试，至是思更名；默以叩乩，名之曰鉎。叔以其字不见经，而所祈多验；值县试以乩名应试，试果利。省闱仍十上，不得志。性严厉，子侄稍乖于法，即遭督责；从学弟子，虽隔十数年，见犹惮之。嘉庆戊午，兼才以选闽清学任，自都回，获侍杖履，几一月。又二年，兼才再遇覃恩，■〈贝也〉赠修职郎。寿七十有六，子三人。
　　六叔父讳鈇，字维深。少聪颖，陟瞻公痛四叔父夭殁，亦不复如前之严督，读书随其兴趣，所到不以坐立拘，而领悟记忆乃远出诸人。前时，吾族以经学相高；而成熟在胸，众说条贯，惟斗山伯父与叔推为最。迨籍诸生，陟瞻公已即世；丙戌，又遭继祖母丧。庚寅，恩科乡试，以额溢得而复失。越两月，病骤发，临诀连呼兄弟数声而绝。三子，二少、一在抱，不能顾也。年三十有五。喜稗官野史，教授生徒，暇辄霁色纵谈，听者忘倦。及督课讲授，则词色不稍假。故从者乐其宽，尤惮其严。久馆儒山之淇园，忽讣至，弟子悉奔赴环哭。有言其秋试前晨起，于寝所得大蟹，莫测其所自；至纳诸怨，越夜脱去。邑俗闱前饯乡试生，必市蟹；介物也，音同解，义取此。闻其房师之荐，初拟选首，其果先兆耶！记己丑兼才年十二，从五叔父学于家塾；叔适归自儒山之馆，问读何书？兼才翻案头所读书付叔看，每翻一本，辄问紟读否？叔俱笑答之。紟后名南丰，戊寅同岁生，少兼才六月，又同岁游庠；时随叔父学。回首儿时旧事，宛如隔世；而叔之丰颐阔额、举止轩昂，今尚能仿佛其平生云。斗山伯父先为之传。
　　○伯父斗山先生家传
　　先生讳秉钧，字维周，斗山其号。先大父陟瞻府君生先考及诸父六人，而先生居长。自幼承庭训甚严，年十七补德化县弟子员。德化故隶泉郡，学额八名，雍正初增四名；乾隆元年改隶永春州，部牒下，沿初额止八名。邑文武士大骇，言于令，求详复。令不可。值邑试，众咸集，扬言非详复不愿试，势迫令。令忿，密遣健卒缚取多人系狱。众益与令相持，势汹汹不可下。先生亟言于众曰：『今与令角，所伤必多；事可缓图，毋决裂』！乃劝众就试。众听先生言，悉就试。方令以纠众罢考闻上宪也，意在罗织重罪；未几，令赴省，抚军卢公焯以众赴考非阻考，面斥令。令归，出所系，事释。其年有恩诏，加学额；德化故中学，例加五名。学使者周力堂先生因乘机以德化原额咨部，部自行检举，额得复。阖邑谓先生「就试徐图」之言，今日验矣。
　　先生自少至壮，皆从先大父学。功令：直省乡试增设五经房；而先大父主图南书院讲席，尤以经学接引后进。庚午，闽闱额五名，吾邑获隽三，先生其一也。戊寅，侍先大父于龙岩州学署。未一年，先大父卒。殡日，有俗忌，众劝当避；先生大恸曰：『乌有子在令他人视含殓乎』？坚不从，乃以丧归。丙戌，遭继祖母王孺人丧。壬辰，应礼部试，复报罢，至是已七上公车，自念试屡踬，乡里又多故，作海外游者二年。甲午，归自台湾，课似锦、兼才、南丰等于家之塔美堂。南丰，六叔父所生。初，六叔父以癸未岁入学，先大父见背已六年；先生痛不及见也，哭。乙未，五叔父入学，继祖母背且十年；痛双亲不及见，六叔父又以庚寅天夭也，而又哭。不幸是冬，三叔父弃世。越丁酉，吾父、吾母又相继弃世。先生年已六十有五，惧子若孙废学以坠家声也，悉呼至前曰：『余高祖隐莘公，值明季盗发，保障一乡，活多人。曾祖翼文公，以孝行称于庠。祖展和公，一衿早世，未竟所学。父司训公，生平行谊，邑无间言。予兄弟倚赖先德，稍自成立。今物谢过半，予年且老，勉继前修，非尔曹曷属』！言未已，泪下沾襟；兼才等亦悲不自胜。计二十余年来，予辈过相规、善相勖，谆谆然求为乡里间善人者，皆先生教也。戊戌，选授河南布政司巨盈厅库大使。豫省钱粮是岁逢赦免；己亥，又以河患缓征。先生职在度支，萧然冷署，处之恬然。庚子春，得疯疾辞官。候补某有所窥伺，阴速其事。先生以得归喜甚，不之憾。有言之者，先生曰：彼成吾志耳；速归，幸也。及归，抵家未旬日，病体霍然，命箯舆游山中。
　　先是，先大父成腾光山居，标八咏；先生家居时拓其地，又得十咏，自谓有山水癖。尝盛夏携书坐树阴下，指最佳处云：我死后当埋骨于此。至时，以次览观，首璞亭、次丹岩、次瀑布，最后梅阁。方据石榻坐，忽不怿，促归；盖即向所指埋骨处也。辛丑正月七日终，距抵家二十有七日。
　　呜呼！官，寄也；名，虚也。使先生有所希冀，迁就一官，无论先生必不能归，即欲归亦必不能速归若是。夫贪身前薄禄、致仓皇中途，与决然舍去，得以在家叙亲旧、览故山，安然而逝也，幸、不幸必有能辨之者。孰谓吉凶祸福之数，可以人力争哉？居家以严，儿曹辈未尝少假辞色；有好事者绐以先生来，辄不敢动。其教人工于比喻，听者忘倦。谈古今事，必切于身心者，俾之膺服；过旬日，或以事触，必令覆述所谈。以此，受者退多私记其语于册。读书务穷根柢，三礼、三传尤所究心。着有槐青内外编。子三：长纵，乙酉殁。次太学生兼山，甲辰殁。次绕。其长子名佩兰，出嗣纵。先生伤纵学优未■〈酉守〉，督孙兰无姑息意。乙巳，兰以熟习十三经入学。余孙俱能执其业。己酉，伯母吴孺人年七十有四，自以获见兰成立为幸，遂谢世。甲寅，兰亦殁。又六年己未，兼才在闽清学署，乃得以素所闻与己所及见者，粗述其事以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