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集


  【答姚辟书】

  姚君足下:别足下三年于兹,一旦犯大寒,绝不测之江,亲屈来门,出所为文书,与谒并入,若见贵者然。始惊以疑,卒观文书,词盛气豪,于理悖焉者希,间而论众经,有所开发。私独喜故旧之不予遗,而朋友之足望也。今冠衣而名进士者,用万千计。蹈道者有焉,蹈利者有焉。蹈利者则否,蹈道者则未免离章绝句,解名释数,遽然自以圣人之术单此者有焉。夫圣人之术,修其身,治天下国家,在于安危治乱,不在章句名数焉而已。而曰圣人之术单此,妄也。虽然,离章绝句,解名释数,遽然自以圣人之术单此者,皆守经而不苟世者也。守经而不苟世,其于道也,其去蹈利者则缅然矣。观足下固已道,姑汲汲乎其可急,于章句名数乎徐徐之,则古之蹈道者将无以出足下上。足下以为何如?

  【答李参书】

  李君足下:留书奖引甚渥,卒曰:“教之育之,在执事耳。”某材德薄,不能堪,足下望之又何过也?夫教之育之,某之所以望于人也。足下曾某之望乎?岂欲享人以壮者之食,而强之负重乎?然足下自言“不乐雷同,不喜趋竞”。审如是,某诚爱焉,诚慕焉,诚欲告足下以所闻焉。曰“其人诚甚贵,有它长,稍近于谀则疾之若数世之仇。审如是,亦过矣。天下靡靡然,足下之仇岂少耶?君子不为已甚者,求中焉其可也。

  【答史讽书】

  前日蒙访及以《易说》一通为赐,且欲责某之一言以信之天下,大非某智力之所能任也。某于《易》,尝学之矣,而未之有得。故虽悦足下志意之高,辞说之明,而不敢断其义之是非,则何能推其义以信之天下?虽然,足下属我良重,不可以无说。盖学者,君子之务本,而教者,圣人之馀事。故学则求之,教则应之。有馀则应,不足则求。盖有馀而求之者有矣,未有不足而能应者也。盖见求而不应者矣,未有不求而应之者也。为足下计,亦志于学而已。学足乎已,则不有知于上,必有知于下;不有传于今,必有传于后。不幸而不见知于上下,而不传于今,又不传于后,古之人盖犹不憾也。知我者其天乎!此乃《易》所谓知命也。命者,非独贵贱死生尔,万物之废兴,皆命也。孟子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且足下求以诲人者也,道无求而诲之者,求人而诲之则丧道。丧道以求传道,则孰取以为道?足下其试思之。

  【上邵学士书】

  仲详足下:数日前辱示乐安公诗石本,及足下所撰《复鉴湖记》。启封缓读,心目开涤。词简而精,义深而明,不候按图而尽越绝之形胜,不候入国而熟贤牧之爱民,非夫诚发乎文,文贯乎道,仁思义色,表里相济者,其孰能至于此哉?因环列书室,且欣且庆,非有厚也,公义之然也。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某幸观乐安、足下之所著,譬由笙磬之音,圭璋之器,有节奏焉,有法度焉,虽庸耳必知雅正之可贵,温润之可宝也。仲尼曰“有德必有言”、“德不孤,必有邻”,其斯之谓乎?昔昌黎为唐儒宗,得子婿李汉,然后其文益振,其道益大。今乐安公懿文茂行,超越朝右,复得足下以宏识清议,相须光润。苟力而不已,使后之议者必曰:“乐安公,圣宋之儒宗也,犹唐之昌黎而勋业过之。”又曰:“邵公,乐安公之婿也,犹昌黎之李汉而器略过之。”则韩、李、蒋、邵之名,各齐驱并骤,与此金石之刻不朽矣。所以且欣且庆者,在于兹焉。郡庠拘率,复偶足下有西笑之谋,未获亲交谈议,聊因手书,以道钦谢之意,且贺乐安公之得人也。
 

 




 

 
●卷七十六
◎书
  【上田正言书二】

  正言执事:某五月还家,八月抵官。每欲介西北之邮布一书,道区区之怀,辄以事废。扬,东南之吭也。舟舆至自汴者,日十百数,因得问汴事与执事息耗甚详。其间荐绅道执事介然立朝,无所跛倚,甚盛,甚盛!顾犹有疑执事者,虽某亦然。某之学也,执事诲之;进也,执事奖之。执事知某,不为浅矣,有疑焉不以闻,何以偿执事之知哉?初,执事坐殿庑下,对方正策,指斥天下利害,奋不讳忌。且曰:“愿陛下行之,无使天下谓制科为进取一途耳。”方此时,窥执事意,岂若今所谓举方正者猎取名位而已哉?盖曰行其志云尔。今联谏官朝夕耳目天子行事,即一切是非无不可言者。欲行其志,宜莫若此时。国之疵、民之病亦多矣,执事亦抵职之日久矣。向之所谓疵者,今或痤然若不可治矣;向之所谓病者,今或痼然若不可起矣。曾未闻执事建一言寤主上也。何向者斥之切而今之疏也?岂向之利于言而今之言不利邪?岂不免若今之所谓举方正者猎取名位而已邪?人之疑执事者以此。为执事解者,或曰:“造辟而言,诡辞而出,疏贱之人,奚遽知其微哉?”是不然矣。《传》所谓“造辟而言”者,乃其言则不可得而闻也,其言之效,则天下斯见之矣。今国之疵,民之病,有滋而无损焉,乌所谓言之效邪?复有为执事解者,曰:“盖造辟而言之矣,如不用何?”是又不然。臣之事君,三谏不从则去之,礼也。执事对策时,常用是著于篇。今言之而不从,亦当不翅三矣。虽之义,未能自去,孟子不云乎:“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盍亦辞其言责邪?执事不能自免于疑也,必矣。虽坚强之辩,不能为执事解也。乃如某之愚,则愿执事不矜宠利,不惮诛责,一为天下昌言,以寤主上;起民之病,治国之疵,蹇蹇一心,如对策时,则人之疑不解自判矣。惟执事念之。如其不然,愿赐教答。不宣。

  【二】

  某闻公卿大夫才名与宠兼盛于世,必有大功以宜之,否则君子之。执事姿略颖然,出常士之表,应进士,中甲科,举方正为第一。将朝车通举刺史事,又陈善策,得玺书召。名与宠不已兼盛于世邪?所未较著者功尔。本朝太祖武靖天下,真宗以文持之,今上接祖宗之成,兵不释翳者盖数十年,近世无有也。所当设张之具,犹若阙然。重以羌酋梗边,主上方览众策以济之。天下举首戴目,属心执事者,难以一二计。为执事议者曰:“朝廷藉不吾以宜,且自赞以植显效,酬天下属己之意。矧上然命之乎?此固策大功之会也。”抑闻之:“者易缺,者易污。”执事才名与宠,可谓易污、易缺者,必若策大功,适足宜之而已,可无茂邪?恭惟旦暮辅佐天子秉国事,修所当设张之具,复边人于安,称主上所以命之之意,使天下举首戴目者,盈其愿而退,则后世之书,可胜传哉?董仲舒有是才名,顾不获此宠;公孙季有此宠,不成此功。有此宠而成此功者,宜在执事,不宜在它。草鄙之人,不达大谊,辱奖训之厚,敢不尽愚。

  【谢张学士书】

  某顿首:某不肖,学不得尽意于文章,仕不得行其所学,苟居窃食,动辄愧心,而世之同好恶者,已云少矣。遇足下于此,最为相尽,义不得讳。其不腆之文,过蒙推褒,非所望也。朋友道丧,为日久矣。以某之不肖,行于前而悔于后,自已为多矣,况足下之明耶!每望教督,而终未蒙。惟足下不遗,以朋友之心见存,不胜幸甚。更数日遂东去,千万自爱,不胜思怀也。

  【答李秀才书】

  昨日蒙示书,今日又得三篇诗。足下少年,而已能如此,辅之以良师友,而为之不止,何所不至?自泾至此,盖五百里,而又有山川之厄,足下乐从所闻,而不以为远,亦有志矣。然书之所愿,特出于名,名者,古人欲之,而非所以先。足下之才力,求古人之所汲汲者而取之,则名之归,孰能争乎?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古之成名,在无事于文辞,而足下之于文辞,方力学之而未止也。则某之不肖,何能副足下所求之意邪?

  【答孙长倩书】

  孙君足下:比过江宁,家兄道足下虽稚年,有奇意,欲务古人事于今世,发为词章,尤感切今世事,荦荦有可畏爱者。语未究,足下来门,见示以文,见责以教诲。观足下所为文,探足下志,信然,独责教诲为失其所焉尔。古之道,废踣久矣。大贤间起废踣之中,率常位庳泽狭,万不救一二。天下日更薄恶,宦学者不谋道,主禄利而已。尝记一人焉,甚贵,且有名,自言少时迷,喜学古文,后乃大寤,弃不学,学治今时文章。夫古文何伤?直与世少合耳,尚不肯学,而谓学者迷。若行古之道于今世,则往往困矣,其又肯行邪?甚贵且有名者云尔,况其下碌碌者邪!反于是,其亦几何矣!足下何觉之早邪?而独反于是耶?其亦谋道而不主利禄者邪?《语》曰:“途之人皆可以为禹。”盖人人有善性,而未必善自充也。若足下者,充之不已,不惑以变,其又可量邪?走将企警嗟慕之不遑,于教诲乎何敢!

  【上杜学士书】

  窃闻受命改使河北,伏惟庆慰。国家东西南北,地各万里,统而维之,止十八道。道数千里,而转运使独一二人。其在部中,吏无崇卑,皆得按举。虽将相大臣,气势ピ赫,上所尊宠,文书指麾,势不得恣。一有罪过,纠诘按治,遂行不请。政令有大施舍,常咨而后定。生民有大利害,得以罢而行之。金钱粟帛,仓庾库府,舟车漕引,凡上之人,皆须我主出。信乎,是任之重也。而河北又天下之重处,左河右山,强国之与邻,列而为藩者,皆将相大臣,所屯无非天下之劲兵悍卒,以惠则恣,以威则摇。幸时无事,庙堂之上,犹北顾而不敢忽;有事,虽天子其忧未尝不在河北也。今执事按临东南,无几何时,浙河东西十有五州之官吏士民,未尽受察,便宜当行,害之可除去者,犹未毕也。而卒然举河北以付执事,岂主上与一二股肱之臣,不惟付予必久而后可要以效哉?且以为世之士大夫无足寄以重,独执事为能当之耳。伏惟执事名行于天下,而材信于朝廷,而处之宜,必有补于当世。故虽某蒙恩德最厚,一日失所依据,而释然于心,不敢恨望,唯公义之存,而忘所私焉。

  【与孙莘老书】

  某昨日相见,殊匆匆。所示及信狱事,深思如此难处,足下试思其方,因书示及。今世人相识,未见有切磋琢磨如古之朋友者,盖能受善言者少,幸而其人有善人之意,而与游者犹以为阳不信也。此风甚可患。如某之不肖,虽不为有道,计足下犹当以善言处我,而未尝有善言见赐,岂以为不足语乎?足下尚如此,复何望于今世人也!是为事,某亦虽多复辨论,非敢自强蔽以所识,直以为不如是,则亦有所未悟,彼此之理,不尽在他人,恐以不能敬受其说,而欲是者因而已。在足下聪明,想宜知鄙心,要当往复穷究道理耳。古之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盖无朋友则不闻其过,不闻其过,最患之大者。况某之不肖,所学者非世之所可用,而所任者非身之所能为。忍心拂性,苟取衣食,而冒人之寄属,其大过宜日日有,方理稽求,可以自脱,冀足下时见谕也。盐秤子搔扰事,幸疏示其详,不敢作足下文字施行,要约束今后耳。足下既受人民社稷于上官,势亦不得有所避。避太过则其事将不直,而职事亦何由理也。如盐秤子事,悉望疏示,自足下职事,然某不敢漏露也。至《麾岭乡》诗,奉寄一览也。秋冷,自爱。

  【上徐兵部书】

  向蒙执事畀之严符,开以归路。暮春三月,登舟而南,浮江绝湖,绵二千里,风波劲悍,雨潦湍猛,穷两月乃至家。展先人之墓,宁祖母于堂,十年萦郁,一旦释去。戴执事之赐,此时惟重,还职不时,以惧以惭。然去父母之道,古人所为迟迟也。不识执事谪之贳之,宜将何如?区区之怀,无以自处矣。恭惟执事宽通精明,暴著有年,宜留本朝,辅助风教。利权之柄,国家诚重,荐绅之论,犹为嗟咨。宠灵降集,可拱以俟。伏惟为国自寿,迓迎休福。某此月治行,承序于左右,在旦暮矣。下情无任依归颂愿之至。

  【上宋相公书】

  某愚戆浅薄,动多触罪,初叨一命,则在幕府,当此之时,尤为无知。自去吏属之籍,以至今日,虽尝获侍燕语,然不能自同众人之数也。阁下抚接顾待,久而加亲,及以罪逆,扶丧归葬,阁下发使吊问,特在诸公之先,而所以顾恤之尤厚。此盖仁人君子乐于以礼长育成就人材,哀念一日之雅,而忘其终身不肖之丑。顾在私心,宜何以报?当阁下以三公归第,四方奔走贺庆之时,而某尚以衰麻之故,不能有一言自献,以赞左右之喜。岁时不居,奄及丧除,可以有献矣,然所能进于左右,乃不过如此。盖心之委曲,有不胜言,冀蒙有以恕之而已。伏惟阁下以直道相先帝,虽已不在政事之地,然绝德至行,九州四海,所共矜式,朝廷大议,在所谋谟。伏惟为时自重,幸甚。

  【上富相公书】

  某以阁下在相位时,独蒙拔擢。在常人之情,固以归德于左右。然某以谓大君子以至公佐天子,进天下士,而某适以不肖误在选中,阁下非故为赐也,则某宜不知所得矣。及以不孝得罪天地,扶丧南归,阁下以上宰之重,亲屈手笔,拊循慰勉,过于朝夕出入墙屏之人,又加赐物,以助其丧祭。然后慨然有感概于私心,而虽在攀号摧割之中,不能以须臾忘也。近闻以旌纛出抚近镇,而尚以衰麻故不得参问动止,卷卷之情,何可以胜!日月不处,既除丧矣,而继以疾病,又念之曲折造次,不足以自达,故旷日引久,而阙然不即叙感,实冀宽大仁明,有以容而察之而已。伏惟阁下以盛德伟誉,丰功茂烈,为天下所向往,而又忠言谠议,终始如一,此志义之士所以尤勤勤于祝颂也。伏惟体道为国自重,以答舆人之心,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