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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廓邹先生文集
书院告成,以复初为第一义。故于鼓箧之始,特举作圣之蕴以为二三子告。二三子其反诸身而实行之,务以去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勿为旧习所拘,勿为浮议所惑,日积月累,会有得力处,庶几真才辈出,淳风复兴,使书院不为虚器,则吾夙夜之望也。世俗说一学字,未有徒腾口说而不措诸行者。如学诗则必哦句咏字;学文则必操觚染翰,至于曲艺;学木工则必操斧持矩;学缝匠则必执剪裁衣。至于学圣人之道,乃坐谈口耳,以孝弟忠信敷为辞说,以饵科第,而事父从兄判若不相关,可为善学乎?
呜呼,均是人也,学诗不过为诗人,学文不过为文人,学曲艺不过为工人,学道则为贤人、为圣人。人之欲爱其身者,可不慎所择乎?程子曰“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果此说,便是自弃,虽与不能居仁由义者等差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每一读之,毛发凛然。愿与二三子朝夕勉之。
九邑讲语(居天下之广居一条)
这是孟子教人做大丈夫的方法。以人视禽兽,则人为贵;以丈夫视妇女,则丈夫为贵。丈夫而曰大,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人孰不愿之?然欲做大丈夫,不在势位,只在德性良知。良知能不假外求。这德性慈爱恻怛,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便是仁,命曰广居;这恻怛中粲然条理,便是礼,命曰正位;这恻怛中毅然裁制便是义,命曰大道。这广居、正位、大道,圣人与凡人共之,只在居与弗居、立与弗立、行与弗行耳。善学者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八荒为庭闼,视万古为朝夕,恻怛慈爱贯通融液,始于亲长,达于州闾族党,以施于四海九州,举天下皆在覆帱持载中,更无隔碍,更无堵当,方是居天下之广居。正位是广居中正位,大道是广居中大道。能居广居,则能由是路出入是门,非有二项途辙。其在唐虞,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其在洙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老长长恤孤,以絜上下前后左右之矩。这方是明明德于天下学术正脉。得志者乐则行之也。与民由之,是教人人居广居、行大道、立正位。不得者忧则违之也。独行其道,依旧是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富贵不能淫,淫是淫个甚?贫贱不能移,移是移个甚?威武不能屈,屈是屈个甚?所谓素富贵,学行乎富贵;素贫贱,学行乎贫贱;素夷狄患难,学行科夷狄患难。学术至此,方是顶天立地、不愧不怍的大丈夫。战国之时,圣学不讲,方骛于权谋术数、禄位声势,而以义为迂远,不合时宜。彼见公孙衍、张仪欺弄列国,张皇福威,慨然羡慕,遂有诚大丈夫之叹。不知奸术巧虑、谀辞佞容在圣门直比诸妾妇。居广居数语若挈日月以照迷途。其息邪距诐当与辟杨墨同功。今去孟子几三千年,其间弃仁蔑义,以沦禽兽、变妾妇,曾何足算?而人事于丈夫之业者,复不知尊德性而道问学。训诂者尚其专,辞章者尚其华,著述者尚其博,其于广居、正位、大道得其门而入者,屈指亦寡矣。
某受学于先师,先师大书此章,揭之座右。书院鼎建,嘉与诸师诸士共切磋之。青原白鹭,山川炳炳。良师帅振颓萃涣而一新之。聚秀有楼,崇正有堂,云章有阁,尊德集义有斋,有号舍。居云广矣,位云正矣,道云大矣。诸师诸士,其亦思自居其广居,自立其正位,自行其大道,以无忘其德性之学乎?其亦思兼善而泽加于民,独善而修身见于世,可富可贵,可贫可贱,可生可杀,而此学不可离乎?陟降咏歌,勿忘勿助,慨然以大丈夫自期许,而不忍失足于妾妇,于以宣圣代化成之文,对越当道鼓舞之泽,缵前哲忠义之绪,自成自道,幸毋以第一等人让人。世俗相诟詈,目以妾妇则艴然怒矣。然禽荒兴戒,不御肉食。好德献规,宁辞同辇。待姆而蹈烈火,守符而赴洪渊。英标峻概,凛凛有烈丈夫之风。而丈夫须眉,乃至封闭如蜗,贪婪如蝇,谗谮谮如鬼蜮,酷烈如封豕长蛇,虽欲比妾妇而不可得。均是人也,胡善利之相悬也。教化有明弗明,学术有端弗端耳。兹欲救士习,敦民风,非敷教典学,别无下手处。嗣是而敩学者盍相与敬择之。
广信讲语(鸡鸣而起一章)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善与利之间也。”这是孟子教学者第一关。降衷灵明,孰不思奋于善?而流俗所驱,载胥及溺。故先觉分别趋避关头,使举足发轫,若指南车然,冒风雨,历原湿,重九译而弗迷。志乎善,则庄敬日强,志乎不善,则安肆日偷。圣门传授上达下达之几,正决于此。鸡鸣而起不是平旦之气,是专指人初醒眼时。孳孳是专一不分的意思。吉人凶人,其为善为恶精神命脉,皆惟日不足。善字是性善之善,即所谓明命,所谓明德,所谓良知。为善是顾諟明命,明明德致良知工夫。才出于善,便入于利。利者不专指财利而言,只过不及处要讨些便宜就是利。舜是个大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蹠是个大盗贼,贻臭万年,子孙羞以为祖。其臧否荣辱,天壤悬隔,而界限分明。无他,只在善利之间。此正学脉研几处。间字要体认亲切,莫作寻常看过。一视之间,以礼而视是舜,非礼而视便是蹠;一言之间,以礼而言是舜,非礼而言便是蹠。事亲从兄,从前先后,辞受仕止,只是一念操舍之微,中间更无驻足处。譬诸居庸关头,进此则为中华,悖此则为夷貉。古云差之毫厘,言其微也;缪以千里,言其远也。若论一念操舍,间不容发,而舜蹠相悬,奚啻千里。悲夫,世之惮于希舜而忍于趋蹠也!知贤不与立为窃,不逊弟、无述而老为贼,非其有而取之为盗。曰盗曰贼曰窃,皆蹠之徒也。如使盗蹠而富贵寿考,三尺童子且羞之,而缙绅庠序顾贸贸焉,岂其灵明不若童子哉?正坐界限不明耳!孟子哀之,大呼以醒群梦。良工苦心,谁为瞑眩而瘳者?
先师云亡,浙江为大会以振微言。己酉会于冲玄,庚申复会于怀玉。怀玉高邃无力者不能往,乃会徽宁、苏湖、广德,同志以聚于广信。学愚吴子请发明鸡鸣而起一章,以续喻义喻利之遗韵。因以师友所传习相与砥砺之。凡我同游,自戒自惧,孳孳无须臾离,以无愧于帝衷。师友以辅仁,诗书以会友,即此是善。若慕其华而弗嚅其实,不免纳交要誉,即此是利。其为舜为蹠,皆于我自取之。诸君亦知欲知之知字未可轻看乎?知至至之始可与几,知终终之始可与存义。知而不至,至而不终,是几失而义不集也,与不知者等。故知事亲从兄而弗去,乃为知之实。而择乎中庸不能期月守,则与纳罟擭陷井均为不知。是圣门论知之绳墨彀率,而先师致良知脉络也。诸君其孳孳念之,抑更有请焉?
易之训曰“利者义之和”,利自义生者也。乾德之行健,则以美利利天下,坤德之直方大,则不习无不利。故为子而孝,则得乎亲;为臣而忠,则得乎君。是以义为利也。遗亲后君,不夺不厌,是以利为利也。善乎,董子正义明道二语,犹得传圣门学脉!正其义必有利也,特不谋耳;明其道必有功也,特不计耳。张敬夫以无所为而为之为义,正合不谋不计宗派。而世之议者以道义属王道,功利属伯术,是谓道义无功利也,故每嗤儒为迂,而以机械变诈为通变宜民之术。异哉,汉家之论制度,直以霸王道杂之!呜呼,霸王可以杂用,则舜蹠可以并行矣!万世而下,欲阐大道之要、扩至治之泽,请以鸡鸣而起一章列诸座偶,以当盘盂。
白鹿洞聚讲四条上蒙泉姜公
古人从气质偏处变化,今人从气质偏处充拓。温以疗直,栗以疗宽,无虐以疗刚,而无傲以疗简,具见唐虞医案。否则好仁好信渣滓未融,终不免有蔽。故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不论病症浅深,举归大和,乃是濂溪传千圣敩学正脉。
古人以心体得失为吉凶,今人以外物得失为吉凶。作德日休,作伪日拙,方见影响不爽。奉身之物,事事整饬,而自家身心先就破荡,不祥莫大焉!故脱去凡近,以游高明,不求人知,不求同俗,乃是考亭唤醒来学趋避关头。
为善而舜,为利而蹠。出门跬步,便是万里途程。今指舜为师,则蹴然不敢当;以蹠为归,又艴然不肯当。不舜不蹠,中间岂有驻足处?故喻义喻利,剖剥深痼,听者耸然,至于垂泣。乃是象山指出本心,斩截支离葛藤。
多闻择善而从,多见而识,犹在支派上点检。须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端本澄源,自闻自见。故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千枝百派,皆从中和流出,乃是学术王霸诀窍。予与二三子登陟名山,景仰先哲,尚夙夜顾諟明命,无负此生。
示诸生九条
商可学乎?曰:自公卿至于农工商贾,异业而同学。闻义而徙,不善而改,孳孳讲学以修德,何尝有界限?古之人版筑渔盐与耕莘齿胄,皆作圣境界。世恒訾商为利,将公卿尽义耶?苟志于义,何往而非舜?如以利也,何往而非蹠?故善学者易志不易业。作论学。
商可孝乎?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异位而同孝。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行道显亲,扬名后世,何尝有等级?古之人捉襟见肘,纳履踵决,与被袗鼓琴并为世典刑。俗恒羡势位为显,将窭困为玷耶?苟尽其道,则陋巷一瓢,游学七年,奚害于爱敬?如其悖也,则一岁至相,万金积坞,奚免于唾訾?故善孝者在道不在物。作谕孝。
东廓子语诸生曰:死生之故微矣。生之言醒也,不闻道术而冥于得失,眊眊乎若醉且梦也。盖世之宅其生有四,而视人之生亦有三。峻德克明,被四表而格上下,命曰长生;临渊履冰,以毖天真,命曰葆生;仁义纷华,随波以靡,命曰浮生;败礼败度,若持斧伐枯树,命曰戕生;蒙休被泽,图以身赎而弗得也,命曰荣生;毒痡腥闻,蹙然曷丧偕亡也,命曰辱生;闻而悲之曰,是可以为善也,惜其未济也,命曰悼生。二三子其敬择之。
圣学之篇,以一者无欲为要,是希圣希天、彻上彻下语。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古圣精一克一工课犹恻恻劝规如是,吾侪自省何似?而依违逸乐货色中,不猛洗刷,将无以拔于凡民,安望与千圣同堂、两仪并位乎?故不从无欲而学,终不足以全归无极之贞。近谒莲华墓,宿郁孤祠,汗背竦发,思与同志服膺之。
因构居室,于此学有儆省。一瓦阙则为雨穴,一苇阙则为风窦,一砖阙则为鼠雀牖。吾辈欲致广大,却忽精微,庸德庸言敢于多少放过,甚惧风雨鼠雀之坏广居也。书以自箴,遂贻同志。
柴桑老仙,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而日月掷人,终晓不静。此其志将以何骋?必有恻然而不容已者。吾侪安安而居,于于而来,与此老毕竟殊科,况于发愤如孔,孳孳如孟,又安可同日语乎?岁晏春初,两会文明,共订除旧布新之策,幸无虚此佳境。
志于富贵,则败度败礼,不足以语功名;志于功名,则求可求成,不足以语道德;志于道德,则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达则为伊周,穷则为颜闵,何尝无功名?何尝不富贵?富贵不由于道德,则墦间醉饱,只为妻妾之泣;功名不出于道德,虽一匡功烈,童子且耻称之。故学者莫先于辨志。
学者果有真切求仁之志,则知善必迁,知过必改,虽点检未及,犹可以无恶。若立志不真,则多少因循,多少容隐,纵强加修饬,终未得为寡过。故圣学以慎独为彀率。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贫且贱,福也!弗慈弗孝,弗友弗恭,虽富且贵,祸也!故让国而逃,夷齐之福;争国而得,卫辄之祸。是以求福有道,勇于为善;禳祸有术,勇于去慝。
龙华会语
圣门讲学,以修德为命脉,以徙义改不善为下手实功。吾侪从事于学久矣,若论闻义不徙,不善不改,茫茫荡荡,诸君必不肯当。若论徙义改不善,洁洁净净,诸君亦不敢当。然则,今日之病症,其在徙不徙、改不改之间乎?
学者不识自家德性,故痛痒漠然。曰忧曰乐,向外驰逐,举不得其正。义是德性本来安宅,必须搬居,故曰徙;不善是德性错走路头,必须走转,故曰改。若人抛家捐产,辗转流离,安得不忧?
德性是天命之性。性字从心从生。这心之生理精明真纯,是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的根本。戒慎恐惧,养此生理,从君臣父子交接处周贯充出,无须臾亏损,便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学圣学者须从此命脉上学。顶天立地,全生全归。贫贱患难,何往而不自得!
古人发育峻极,只从三千三百充拓,不是悬空担当。三千三百,只从戒惧真体流出,不是枝节检点。
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有中和,壹是皆有位育。中和不在戒惧外,只是喜怒哀乐大公顺应处;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公顺应与君臣父子交接处。
人伦庶物日与吾相接,无一刻离得。故庸德之信,庸言之谨,兢业不肯放过,如织丝者丝丝入筘,无一丝可断,乃是经纶大经。
庸德庸言之学,愚夫愚妇可以谨,可以信,而在圣人尚以为未尽,连说两个不敢字。世之颖爽者开口说谨信为已能,则诬圣人;其愿朴者缩手以谨信为不可能,则诬愚夫愚妇。
后世通病,在于局量狭而学力粗。粗则不精,狭则不弘。故官职一货贿便能眩夺得,一技艺、一事功便能满溢得。古之学明明德于天下,吾侪自省有此愿欲否?发育万物,与天地参,吾侪自省以为性分内事否?
明明德于天下,是良知愿欲与日月体段同明。致知在格物,是从扶桑历中天,入于虞渊,无物不照,无照不真,乃是填实这个体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