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廓邹先生文集

汝光敏而笃实,宜之文艺甚爽快,正好相与切磋,同升光大。时义数篇,觉得牵缠处多,且时与格式不合。此必顺之以为细故而略之。古人写字作文,皆是调习此心,故无大小,无敢慢。若以细故略之,亦涉于不敬矣。先师谓,狮子捉兔捉象比用全力。顺之留意焉。
简方时勉
就医钱塘,甚劳远来。多病所困,殊无相长之助。潘司教处复收轸问,感服感服。
敝邑惜阴之会举于各乡,而春秋胜日复合九邑及赣抚之士,会于青原,交砥互砺,甚有警发。乃知吾辈工夫,须有必为圣人之志,则精神命脉真纯不杂。而穿衣吃饭,步步皆实学。若比拟文艺,依凭言语,以博闻强记测度景象,终不免落入虚见矣。虚见者若门外而谈堂,堂下而谈室,虽百猜百中,终非真实。实见者,在门谈门,在堂谈堂,在室谈室。横说直说,皆是真实不诳语矣。时勉来札,语意犹有出入,犹是以闻见测度,非自得之功。其末谓昏弱之甚,习蔽日深,故摆脱不开,扩充不去。此却正好商量。以时勉之质,岂是昏弱?特以平日就文义言语上测度,故不免障蔽。须是从摆脱不开处著实摆脱,从扩充不去处著实扩充,务求自快于良知,而不肯因循以自诳,则动静自合机,内外自合原,人我自合体,有不待比拟想像而得之矣。圣门修己以安百姓之功,只是一敬字。果能实见敬字面目,即是性分,即是礼文,又何偏内偏外之患?若岐性分礼文而二之,则已不识敬,何以语圣学之中正乎?
甘泉南野诸公讲学南都,及时精进,以求实得,良机不可缓也。海内知己合并甚难,而书问往复动经岁月。是以直述所闻,以效切偲。有所未安,不靳详示。
复李谷平宪长
青原再会,同志四集。渴望长者一临,以匡翼之,而贵恙所阻。甚矣,嘉会之难也。令郎惠来,获奉至教。所以磨偏去蔽,宛然如面谈。感服感服!所谕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孔门之学也。今日学术必无以异于此,此正平日所服膺,以为圣门开示要切之诀。一知行,贯德业,备始终,尽在此章。敢述所闻,以求正是。
夫德业非二物也。自忠信之存主谓之德,自忠信之运用言语威仪谓之业。知行非二功也。自主忠信之精明谓之知,自主忠信之真纯谓之行。始终非二截也。自忠信之入门谓之始,自忠信之成就谓之终。故笃恭之功,即其内省不疚之不息者也。笃行之功,即其学问思辨之不息者也。后儒乃以知至至之为致知,为进德,以知终终之为力行,为修业,将无失之支乎?知至知终者,知也。至之终之者,行也。始终条理,知行未尝离也。故知事亲从兄而弗去,乃为智之实。而择乎中庸,不能期月守,则比于自投罟擭,不知为智。此孔孟之学术也。学术异同,只是学者所行有偏正,故所见有偏正。道若大路然,非有二也,行路者自二之耳。慢骂毁斥之戒,在后生轻俊者亦诚有之。似此习气,只是好名求胜,非有真切为己之志,便不可以入忠信之道矣。然异同之间,亦当慎察。同于孔孟者不可以苟訾,异于孔孟者亦不可以苟狥。晦庵先生平日所尊信者二程也。洒扫应对本末之辨、穷理尽性至命之旨,毕竟未合于一,则将谓之毁斥二程,可乎?大学中庸或问,历取诸家异同而指摘正求不遗馀力,何也?道也者,天下之公道也,公言之而已。非以党同伐异,为一家之私言也。近跋大学古本,颇述此意。谨寓上求教,伫望药石,以起夙痼。
答林掌教朝相
彭显甫归,备道执事正身以率士,御盗以靖民。儒者作用,自与俗态不同。钦服钦服!所集大儒道统书,以表率诸士,务期变易士习,消除客气,各以圣贤自期待。且丁宁以自是自足、自暴自弃为戒。此非成己成物、自强不息之功何以及是?亟与崇福洞渊诸生传诵,以广嘉惠。第中间数处尚于鄙心未安,不敢不竭其愚以求正。
夫濂洛明道二先生,真得邹鲁不传之绪。来教以定性之篇为内外合一、动静两忘之学,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矣。而主静之说乃曰:“学者须先杜绝人事,闭门静坐,收敛身心,习静之后,随事精察,至于动静两忘,圣学其几乎?”则似以明道为成德者言,而濂溪乃为始学立法。是不察始学成德之无二项工夫矣。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圣人之所以立人极也。君子修之,修此者也。小人悖之,悖此者也。其非先习静以至于动静两忘也,明矣。视听言动分为四箴,则虽欲其简要,亦自不可得。而来教又谓,“心有主宰,遇非礼则勿视勿听”,将无以非礼为在事事物物上求之乎?心有主宰便是敬,便是礼。心无主宰便是不敬,便是非礼。而又曰“主敬则能克己,克己则有主宰”,是何其兼搭而互和也。自其心有主宰,廓然大公而不杂于人,谓之天德;自其主宰之流行,物来顺应而不杂以霸,谓之王道。所谓大本达道、存神过化,皆是物也。而乃以定性一书为天德备,周礼一书为王道备,得无岐而二之乎?高明自远见示,而拳拳有枉顾之命,此其中或有不自安者。幸反覆切磋,以各申其情。古人云,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我,其正在今日乎?
五山潜斋,皆同道之望。而伯寅良采,邑之彦也。相与虚心求之,时以见教,至望至望。美中行挥汗奉启,暑雨不节,惟为道加爱。
简明鹿崖巨卿
专使惠问,备感高义。承示自检之功,以随起随失为恻,而惧尘俗之堕。充此一念,沛然莫之能御矣。
近力疾永新赴莲坪诸君之约,因获与半溪徐侯切磋数日,以为圣门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尘俗也。戒慎恐惧,常精常明,则出门如宾,承事如祭,视民之有财若吾家之蓄积也,乌得而不节?视民之有技若吾家之秀也,乌得而不爱?礼民之有力如吾家之蚤作而暮息也,乌得而不时?故道千乘之国,直以敬事为纲领。信也者,敬之不息者也,非敬之外复有信也。节用爱人,使民以时,即敬之流行于政者也。而先儒谓,未及为政,得无以修己安百姓为二乎?半溪不鄙而首肯焉,敢为使君诵之。
敝邑同志欲屈莲坪、念庵诸公为崇福之会。若龙华寻盟,遂尔戒行尤佳。小诗数章,奉上求教。
答黄逊斋时熙
武夷胜游,远劳枉临,得以奉新得而雅眷兼之,感悚交集。昨寄吾南郡侯以谢计彻览矣。
所论格物之旨,是圣门相传脉络,正先师苦心处。万物皆备于我,乃蒸民秉彝,更无加损。所身而诚,则父止慈,子止孝,耳止聪,目止明,皆至善流贯,是谓不逾矩。其次致曲以求诚,则困心衡虑,己百己千,去其不诚,以务慈孝聪明,不肯一毫假借支撑,是谓学不逾矩。吾侪自省,于慈孝聪明句句步步皆对越上帝,不愧屋漏,合德合明否?稍有间隔,便落不诚。不诚便是不正。不正便非上帝降衷之则。此何等紧要,何等切实!愿于人伦庶物、三千三百处一一尽强恕而行功课,则此等疑虑,会的冰释时。
适宿车盘,灯下布复。如有未安,更祈详示。
答徐子弼
仲言会于青原,亟称仲弼向道之志。子敬来,辱惠手教。读之明爽切实,殊为斯道庆幸。
迁善改过,即致良知之条目也。果能戒慎恐惧,常精常明,不为物欲所障蔽,则即此是善,更何所迁?即此非过,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与扫除,如雷厉风飞,复见本体。所谓闻义而徙,不善而改,即是讲学以修德之实。其谓落在下乘者,只是就事上点检,则有起有灭,非本体之流行耳。先师之教幸未废堕者,正赖此心此理之同然。须不牵文义,不堕支节,不骛高远,平平荡荡,就人伦日用间实用其力,庶几有光明时。若扶东而倒西,亦凛乎其可惧也。
来书“种种色色,随其自来,听其自去”之语,亦是物来顺应之旨。然尚觉生涩有语病。俟工夫熟后,自将融化矣。合并未期,愿言加爱。风便不靳时振策之。
再上黄宗伯致斋
益不类,尝受教于君子矣。故自谪广德,不敢以书通政府。虽元老旧僚,或有世讲之谊,亦未尝以尺牍相及,恐涉干进,以玷师友。独执事略势乐善,眷眷诏爱诱之,以为可语。益也其可拘拘而不思以道义相报乎?
年来静居草莽,时与同志近里切磋,见得吾党工夫各就其质之近,或以谨厚,或以通敏,或以简默,或以刚介。其得力处在此,其受病处亦在此。须是自易其恶,自至其中,方是文之以礼乐之学。礼乐也者非他也,中和而已矣。学不期至于中,则好仁好信皆不免于蔽,而智与不欲,终未得为成人。明公慨然以斯道为任,翕受敷施,其亦尝察于此乎?今天下之士扼腕言礼乐矣,其亦易恶至中,以端其本乎?其亦比拟钻研,以铺张于枝叶乎?圣明在上,寤寐尧舜,而中和位育瞠乎唐虞,何也?三复来教,发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功,而曰“经文其命脉,三礼其皮肤;经文其准绳,三礼其平直”,则缓急先后,可谓善握其机矣。更望洗心积诚,为主上精白言之。夫心体之不中者,非以忿懥好乐有而不化乎?其发而不和者,非以亲爱贱恶辟而不节乎?果能慎于独知,不使自私用智杂之,则大公顺应,以天下为好恶,虽甲兵钱谷,无往非礼乐之四达。不然,则以一己这好恶,虽玉帛钟鼓,亦为虚器弥文焉耳。故曰:忠信以得之,慎独者也;骄泰以失之,不慎独者也。嘻,其机微矣!先师平日精神备在《大学》,而未尽展布,天其有意于今日之夷夔乎?若夫国本之当预,人材之当收,民生之当爱,武备之当戒,此皆好恶中之先务,惟公相时而亟图之。旧所作文十篇,录上求正。伫望药石以洗夙痼。
再简聂双江
数年趋弔之情始力疾一遂,而周旋旬日,辱饮食而教诲之。群俊毕集,精气自翕。振其怠弛,以奋迅于红炉之焰,不敢以冰雪滓吾本体。益也拜大矣!亟欲具谢,而往来不易。复劳墨教先之,感悚感悚!
所云“言语感人为浅,而无行不与,方是成己成物之学”,“知不足以通昼夜,则于良知本体尚隔几重公案”,此濂洛以后,无此箴规,敢不自责自勉,以求无怍于厚望乎!其以频复之学与义袭同科,此却尚有商量。夫谓之复者,以不失其本体言也。集义所生,则本体流行矣。以集义为事而或忘之,则犹不免于有失也。此正圣门日至月至、知及之之学。若服膺而勿失,便是颜氏矣。失在于频,不在于复,故得为无咎。若义袭而取,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恐不得与无咎例论矣。切磋之馀,更望终教之。
明春假馆崇福,以自收敛,以求助于同志,庶其有济。吾兄亦宜取友自辅,必待事毕而后入山,岂有毕时邪?大事之襄,虽疾当勉。其馀种种,尽可废阁。养德养身,只是一事。无时而无意,无时而无知,无时而无物,无行不与,通乎昼夜,方是致知格物之学。时因便风,惠以新得。
复毛古庵式之
年来僻处,与同志切磋旧学,于世味颇觉超然。独念海内名流,无从一商至当之归耳。辱教言远贻,且示与希古平嵩诸君子。往复佳制,宛然如面,感服感服!大兄脚踏实地,以不欺为主,积久纯熟,自然光辉。然尚觉文义所牵缠,于鄙心有未安者。
夫谓“君子之学,以检束身心为先务。而持敬涵养,最是着实工夫,其要自不欺始”,不知捡束、涵养与不欺为三乎?抑为一乎?又曰“苟能由此实用其力,自动静语默、应对进退之间,敬义夹持”,不知不欺之功即敬即义乎?抑敬义在不欺之外乎?其谓“道有本而学有要,犹曰树有本而种树有要也”,若怠忽其要,而谓之知求本,可不可乎?夫教以不欺,即是慎独,即是思诚,其与立志向上同乎?异乎?鱼鸿有便,更望详批教之。
向之所论圣门高第,亦各有病痛,非敢妄议先哲也。康斋所谓“见明道之有猎心,而知圣人之可学也”。以三子之日用亲炙,宜得其门矣。非圣人之点化,则克伐不行,终非复礼;必信必果,终非比义;亿则屡中,终非一以贯之。其所以成章进德,正自圣人针砭中来。今欲求圣门医案,须从此处体验。各察其症,各服其方,庶几有受用处。不审高明以为何如?
静庵后事极荷扶恤,仲通亦劳赒之。预感预感!杭锡贤、薛图南诸同志更祝汲引。友人近刻古本《大学或问》,附以鄙见,谨寄上求教。
复陈明水惟浚
孟夏拜所寄双江书,拳拳示以处患难工夫,非以能恬然安受为难,须加反躬省过,方始有进步。此是吾明水经验得效方,敢不祗奉周旋!古人所谓“困心衡虑而后作”,作者言良知之奋发不可屈挠也;“征色发声而后喻”,喻者言良知之明觉不可障蔽也。若弗作弗喻,乌在其为增益不能乎?
岘台再会,同志感兴,而吾兄所得亦复不浅。其谓“决去壅遏,则本体原自流行。至其精明广大处,又见日有不同。向看他人沉溺,若不相关,今却有不容己”,谨贺明水之日新日富矣!以往来乏便,未即具复,平崖使至乃喻。为疮疾所困,而养火山间。友朋离索,殊无日新之益。此却正也商量古人,自成自道,本体常自流行。若以友朋为盈涸,则所指奋起精明,或是意气景象,而非本体矣。如何如何?讲学之风大患在空言,象山对症之剂,愿与同志大家服食之。
归自青原,杜门静养,日见得从前测度想像自以为功,而不知反增一层障蔽。今之空言而无实行者,正坐测度误之也。子弼、仲言、大任皆同志可畏。平崖复有脚跟,须尽心协其成。若稍涉因循,则痛痒便不切矣。力疾挥汗,不尽瞻跂。贵体幸加爱。
简夏中洲于中
金陵抱病,几至危殆。寻医问药,五载尚愈。而吾兄患苦,又复过之。岂肮脏者之数奇乃适相偶邪?万里谪戌,犹在玉门关内。非圣恩优念狂直,未易得此。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东西南北,将惟命是听。惟负罪隐慝,正己而无怨尤,乃是今日实际学问。愿日新令德,以滋天休。圣门之教,只在情性上做工夫。故开卷之首,曰说曰乐,曰不愠,使学者自证自验。愠则戚戚,说与乐则荡荡。毫厘千里,决诸吾心而已矣。远地亦有相过从者否?子弟从之,孝弟忠信,成己成物,自是一项事。勿云闭门注方而已。何以发药,起其夙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