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文集

夫天下之才,其髙下细大不一也。譬诸马之为骏,必飞黄緑耳,然后足以骤康庄,行千里,否则恒见其豗隤而玄黄,非骏也。木之为材,必松楩杞梓,然后足以建明堂,构緫章,否则卒至于风摧而雨剥,非材也。公英年登上第,人谓其学问政事杰出一时,视昔之为尹者,未见一二与之埒。是何也?学问政事同出于士,而士之轶类而絶尘,立功名以垂霄壤,则亦几何人哉?公襟宇洞廓,故应变疏通而裁决无壅滞,譬之于马,其飞黄緑耳之骏乎!公徳度凝逺,故接物周洽而惠爱无偏颇,譬之于木,其松楩杞梓之材乎!
今之徃,燕之耄倪皆遮道挽留,而恨其不可得;才大夫皆相率赋诗以写其遗爱,而征予为之序。故特书其学问政事,使士之读书学道者皆曰“公之学由淬砺而出,是固吾之所当学”,由是读书学道而出仕,则公之学不私扵一身矣;士之居官食禄者皆曰“政由学问而致是,亦吾之所当学”,由是致君泽民而无负,则公之政不私扵一方矣。是公之学问政事,非以自私,而亦非私于人者也。公其勉哉!由是居政府,理宪纲,振励天下,使士风为之丕变,将不权舆于此乎?予于公相与未久而相知最深,故言虽渉于太芜,而情非出扵溢美。若其政迹之伟,可以上之太史而侪诸古良。二千石其详见于计吏簿中,不书惧复也。

  送李慎言赴顺义训导序

  洪武壬戌秋,蓟门李慎言氏将有顺义之行,典邑校也。今左春坊大学士安常董先生时为宛平文学掾,为序以华其行。而燕之才大夫士形之歌诗以赞咏之者,前后相属也。
先生之意,大要谓尧舜周孔之授受,周程朱吕之论著,其书诗书礼乐易春秋,其道仁义忠信叙五品,以植民彛之则,萃万善以尽事物之变,究三才以通天人之运,自洒埽应对以至精义入神,自格物致知以至明善诚身,其终至于笃恭而天下平,体用详明而表里融贯,本末兼该而细大包络,其道一也。
然道非可以言言也,故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圣人不言而六经之载道如日月,列星之文昭被九宇。其或规规焉,取诸言语文辞,簧鼔以为说,采色以为饰,刮磨雕刻以为姿状,则凡糟粕之学,滥觞之传,口耳之见,皆可以为道矣,其能垂教于不朽乎?慎言邃学而文,其于圣贤之经之传,子史百家之书,考索之専,淬砺之至,不泥于传注,不胶于事实,不淆于白黒,据其涂而渉其津,予以是知慎言可以语道也。诚以是为学为教,则凡请业请益者,不由是闯其堂奥乎?学礼学诗者,不由是以饰其言行乎?而治己治人者,不由是以为规矩凖绳而终至于大器乎?
吾友宗一氏与慎言最稔,与予先世皆河南人,国朝皆占籍北平,兹以顺义文学掾摄校于雄,与予共事,则予三人者皆里闬,皆久要,皆同道也。况顺义违雄踰十舎,乃不以其津陆之逺,寓书宗一以征予文,予故不让而为言,以窃董先生之緖余,以为数十年之雅谈。重宗一之请,嘉慎言之嗜,古文辞而不自画也。

  赠医士娄传道序

  蓟邱刘明善氏,累叶儒官家。自兵起两河,幽并俶扰,挈家避乱江淮间。其后族戚荡散,父母妻孥先后死。又其后中原甫定,完一生于九死中。又其后得北归乡里,再娶以有家室,年四十始生一男,今尚乳也。
先是,天大暑,沴气方炽,儿右腋间疮忽坌起,儿瞶乱不帖席者数晨夕,其势危甚。明善与其家人惊悸,莫知所为。邻里来相视,亦莫知所为,计则皆曰:“明善仁厚人,阅播荡之余,以有嗣胤,而祖考之血食其不絶犹一髪。今而若是,天之戕吾善类,不亦酷乎!”
时东浙娄传道以医士侍直燕邸,良师也。明善于其休沭之暇,礼延于家,乃诊视儿曰:“此医所谓丹毒也,盖小儿为阳火乱攻,气不得上,由是蒸而为毒,乘虚而傍出。”传道取药一匕饮之,食顷而愈。
于是举家欢然若更生,明善乃卜之日吉,具酒馔,赍楮币,以致礼焉,酬其徳也。传道曰:“吾闻父师医以活人为心,非若市道人觇货利而取其直也。苟规规于货利,是以货利视其人,非吾所闻于父师者也。”传道力辞不肯受。
明善曰:“心,内也。利,外也。先生以活人之心而获报,而吾以报徳之心寓之于礼,意以报之于先生,非所谓利也。先生之受之,实甚宜!况吾之子始虽遘疾,而终于勿药,是先生之俾吾有子,绵吾宗祀也,先生何为不受?”传道曰:“辞其可受而受其可辞,二者皆非也。”传道又不肯受。已而明善复再拜以请,而传道辞益坚。
明善知其终不受也,则谓予曰:“吾儿之不恙,是传道之肉骨我也。吾宗祀之弗殄,是传道之引翼我也。子名能古文,愿有述以着其徳之不可忘焉!”予曰:“君子赠人以言,言固将暴其徳,而垂之以永久也。传道以医为学,非世之医家者流比也。考之周礼有疡医,而史称扁鹊尝为小儿医,传道有得于是矣,故其操活人之术而于利不苟取焉。其所以扬今而视后者,将不在是乎?虽然,徳于人而不图其报者,传道也。报莫之施而不忘至徳者,明善也。予故牵聫以书,以归其美于二君焉,古之道也。古之道不苟毁誉于人,予闻之韩愈氏云尔。”

  送刘御史荣觐序

  予友刘荣觐氏,弱龄从予。爱其刻苦嗜学,虽甚风雪,每杖策至其庐居一室,门巷荒寒,诵读自若,而林扉晻霭中,隔树闻吾伊声。宵则焚膏继晷,至漏下十余刻乃始就枕。平居非有疾病、医疗、祭祀、宾客事,其于圣贤之经之传,未始暂焉不接乎目;弦歌之趣之乐,未始旷焉不接乎耳。而于师之所传也,已之所受,朋友之所讲,昼夜之所思,研深烛微,期于破扄鐍,开户牖,闯夫仁义道徳之奥,则又恨其力之不武也。此皆荣觐所自得,予尝谓之不独嗜学如是,至其才识超絶,众皆望洋而自失,故其相从曽未一朞也。而景行先哲,慨然有生晚之叹。已而领乡荐,试礼部,皆预髙选。佐名邑,拜御史,皆赫赫有声。使荣觐为士子时,虽不从事科目以取富贵,而学问文章亦足暴于当时,迄于今光,显无疑也。
予山林二十年,所与逰不啻什百,而风谊閴寥,友道沦谢,而竒伟不羣之士落落在人耳目,如吾荣觐者,不多见也。今老矣,精神衰耗,志虑销落,譬之空山之木,烟仆涧河,雨卧溪谷,无几何时腐朽随之矣,则夫天下之士,于予何所仰赖而托交于暮齿乎?荣觐方当英年,其取友也,不独求之一乡,求之一国,求之天下,等而上之以求之于古,则其所友者,岂不可以想见其人乎?矧荣觐由文学起家,故其入对大庭,而议论风采,耸■〈辶重〉台阁,光耀士林,其有得于贾董之才猷乎?出佐民社,而善政所暨,得一邑百姓心,其有得于阳元之仁惠乎?立殿阶,吐正论,回天听,其有得于欧范之风烈乎?惜夫予之固陋,不足以知之,不足以言之也。
圣天子悯其亲之老而赐告归省,其至也,秩秩乎家廷之仪,衎衎乎孝友之风,而恂恂乎乡党之敬,岂直为里闬之美,宗族之庆,父兄师友之荣哉!孝于亲,忠于君,而忠孝之行,圣愚同天,古今一辙也。荣觐还朝且有日,期于佩仁服义,树勲立业,不负乎君亲之望,忠孝事也。荣觐勉乎哉!祭酒胡先生,今人之望也,于荣觐为先辈,故其奬励之有加于予;为旧逰,故其好爱之甚。至其详,见于送行序中。予故喜而书诸座右,庶以慰久要不忘之情,而江湖万里之思也乎!

  邓伯言《玉笥诗集》序

  予幼喜诗,十四五时,从乡先生学为五七言诗,每出一篇,必曰:“是子可教。”由是専意于诗诗,日鍜月炼不辍也。今老矣,藻思荒落,诗久不作,作亦不工。思古人之不见悼,斯文之絶响,每废书而永慨。
大抵诗之体裁,各以其类。雅颂有雅颂之制,风骚有风骚之制,汉魏人则汉魏人语,六朝唐人则六朝唐人语。譬诸公输子之成方圆必由规矩,师旷之正声音必范律度,而庖丁之解牛必中肯綮。故其诗,髙者薄霄汉,深者溢河海,振之沮金石,奏之谐韶濩,由是而荐郊庙,感鬼神,广声教,移风俗,振古不可废也。
西江邓伯言先生以能诗鸣东南,其名《玉笥集》者,予因其北来,得而读之,大抵本之于骚雅,支叶魏晋,而于杜甫氏则其専门也。先生道过于雄,留邑校信宿,其隙也为予言诗。予为之倾耳以听,其扵古今事势之变,山川人物之异,是非得丧之由,兴衰理乱之实,一寓于诗,而和平之音,愁思之声,欢愉之辞,穷苦之言,合乎体裁而无偏颇之失。当兹风雅閴寥,而有此古制,何异聆空桑之瑟于瓦缶纷撃之余乎?予以先生不以庸愚遇我,又念其行数千里之逺,歴岁月之久,而忘夫道途之艰,羁旅之劳也,故为其诗集序。

  送太常太祀张敬方任满序

  太常,掌郊庙社稷之礼,古大宗伯之职也。尝读其题名,而见文学声望之士,彬彬接武后先矣。张君敬方,以荫补入官,再转为太常太祝。凡在同官,爱其质美而行修,方与之优游共事,议论考索,用禆礼文之阙。一旦以秩满而谒选天官也,皆恋恋不忍其去,遂送酒载殽,盛宾客以饯之。
酒行,有言于列者曰:“夫官使得人则职修而事治,故上自宰相,下逮百司,有军国之寄、黜陟之柄、甲兵金榖之务,于是人之能否可见焉。太常则异是,其职虽重,其务至简,至有事于大礼也,始克奔走奉职于其间,否则优游暇豫,经旬不一署文牍,非如宰相之与有司有军国之寄、黜陟之柄、甲兵金榖之务也。然则居是职者,借有兼人之才,亦将何所见而何所征耶?”
有解之者曰:“万石之锺,不待较而知其有容,极其量也。千钧之弩,不待发而拟其殪兕,极其力也。观人之术,即其抱负,可以验其设施,奚庸以已试未设而必其能不能耶?敬方以宦业名家,其于政事,盖自其事父兄师友之余,己耳濡而目染,有不待临事而可见者。宰相以之从事于礼仪,而不欲其亲百司之细务,盖将培植其材,而期之以逺大也。国家制礼作乐,方将征礼典于文献之家,敬方以有其才而适际其时,奚华要之不践,而功名之不白?”
于是众宾驩甚,洗爵而起,曰:“斯论善!愿有所识。”遂书以为秩满序。

  送王经歴使广东序

  余少时闻,里人王惟善君掾荆宪有声,恨未识。及壮,从荐绅先生游,听其较论古今人物,咸以君为才,世之名一艺、擅一能者不足比数也,于是益以不及见为恨。至正十九年冬,君以使事至京,适会故中书左丞伊埓森布哈公之门,一见如平生欢。公之子丑仲礼氏与余至契,不妄许可,为余言左丞为四川右丞时,惟善为左右司都事,虽政务至剧,而处之裕如,众称为幙府第一,余闻其言益信。后惟善调国史典籍,余亦由詹事掾为太常奉礼,则又同日授除,由是往来相亲,商论雅道,志同议合,未始一日置也。然自闻誉逮识君几十年,自始识君也,迄今又三数年。以几十年愿见之切,仅获三数年情好之宻,岂非难欤?今君声藉甚倍往。
时什百方期入赞,政柄罄布矣。未几,宰臣奏入山东、河北下,四方之未附者以次入。欵非一切宥之,何以惠活元元哉!二十三年春,遂大赦天下,选文学之臣识通变者分道往谕。于是擢君崇福司经歴,使广东。余以相与有年,不忍一旦别去中国最逺。昔国家之一宇县,实始要荒,矜恤黎氓,至仁毕逹。虽在僻壤,治罔怠缺,所以保养生全,革心沐化,不忍视为外逺而鄙夷之也。
及乎宴熙之久,中朝之士不乐外仕者多,朝廷念逺人之失治,每授官,比常秩増两阶以优之。由是吏乎其土者,志在徼冐爵名,于靖绥之方漫不之省,甚至贼杀其人若禽兽然。故其人愤惋窃发,依阻弄兵,刼官府,■〈火替〉城郛,以肆威熖,莫可猝制也。君措虑周逺,治事明炼,至则必能殚竭心膂,宣扬国灵,于逆顺利害,又必能辨析无隐。行见颛蒙挑衅之众,振厉感泣,潜铄奸慝,以拭目更新之治,且指而诵之曰:“中朝有人如此,其于恢复之效不少赞乎!”且古昔立功者,不在朝廷,则在边隅。余于君生同乡,交同好,入官同进用,庸敢以是祝之,君其无负兹行哉!是年月维夏十又二日序。

  《备荒杂录》序

  汉史书张良谢病辟榖,惜其法不传,盖亦托言云尔。其后方士者流,徃往能神其说,于是丹药之书出焉。世之险辟之士,复效其法而修炼之,谓一饵其药,可以终身不食而长生久视。噫!以吾眇焉,血肉之躯非有得于保真养性之妙也,一歩乎诡诞之说,遽以为秘诀而用之以求不死,世寜有是理耶?晋镏景先表进辟榖方,名曰《救荒仙术》,见《活民书》最详。往岁京师饥士民家多制而服之,悉无验。兹予所因制者。因窃思之:
人之一身,胃为之主,胃实则气充,充则神完而不死,讵有絶去水榖,使胃虚腑惫,而能久生者耶?然则昔贤谓“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何也?此盖学仙之说也,其法本于制炼形魂,使气质销铄而阳刚纯全,如天之轻清,其气上升也。其为刀圭也,岂方士者流所谓修炼之术哉!
余乱后躬耕山中,见溪谷间人有草食者,因谓值岁之凶,草木之可食不过二三种而已。及观伯髙所著《备荒杂録》,乃知凡草木无不可食,要在用之有法耳。余读其说而异之,亟欲手写一帙,藏之箧笥,以尘物婴世未遑也。翌日,君命童子録以相寄。方之世所谓辟榖之术,其终至于误人者逺矣。呜呼!自含哺皷腹之乐亡,则世乱民穷,而人之不得其食者多,故读夷齐采薇之咏,园葵紫芝之歌,杜子美岁拾橡栗之句,可以观世变矣。伯髙是录,夫岂虚传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