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口义

  使我介然章第五十三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财有余,是谓盗夸。非道哉。
  介然,固而不化之意。至道无知无行,若固执而不化,有知而有行,则几所施为皆有道者之所畏也,故曰惟施是畏。夷,平也。大道甚平,人之求道不知适正,好行斜径之路。譬如有国家者,治其朝廷则甚整。除,治也,为宫室台榭之类也。朝廷虽美,而田亩皆芜,仓廪皆虚,而且以文采为服,佩带利剑,厌足饮食,积其资财,务为富强,此如盗贼之人自夸其能,是岂可久也。譬喻语也,言人不知大道,而自矜聪明,自夸闻见,此好径之徒也,岂知至道,故曰非道哉。老子之文,如此等处可谓工绝。
  善建不拔章第五十四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辗。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建者无不拔,抱着无不脱,建德而抱朴,则不拔不脱矣。有子孙之家,祭祀必不辍。道生一、一生一不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而不穷,亦犹子孙之嗣其家也。此三句皆是设喻,以言道虽无有而实长存也。修诸身则实而无伪,修诸家则积而有余庆,修诸乡则为一乡之所尊,修诸国则其及人者愈盛,修诸天下则其及人也愈徧。长,尊也。丰,盛也。普,徧也。即吾一身而可以观他人之身,即吾之一家而可以观他人之家,即吾之一乡而可以观他人之乡。推之于国于天下皆然,言道之所用皆同也。以此者,道也。以道而观,则天下无不然。
  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
  含德之厚,皆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乌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隘不嘎,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含德,藏蓄而不露也。厚者,至也。含德而极其至,则如赤子然。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言物不能伤之也,亦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之意。赤子之骨至弱,其筋至柔,而手之所握甚固。未知有雌雄之事,而其亦作者,精气盛也。,赤子之命原也。终日虽号而其嗌不嗄者,心无喜怒,气本和也。嗌,咽喉也。嗄,气逆也。赤子纯一专固,故能如此,而有道者亦然,只是不动心也。和者,纯气之守也,知此至和之理则可以常久而不易矣,知此常久之理可谓明于道矣。生不可益,强求益之则为殃矣。祥,妖也,故曰益生曰祥。《传》曰:是何祥也?即此祥字之意。以心使气,是志动气也。强者,暴也,暴则非道矣,故曰心使气曰强。以此为强,无有不折,如物之壮,无有不老,此皆不谓之道。早已,速已之而勿为也。已者,止也,三句已见第三十章。
  知者不官章第五十六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谓道不可容言也。又塞兑闭门,而藏之于密。必挫其锐而磨砻之,使无圭角。必解其纷而条理之,使不紊乱。必和光同尘,而不自眩露。此所谓至玄,至妙、同然而然之理也。有此玄同之道,则天下不可得而亲,又不可得而疏,言其超出于亲疏利害贵贱之外也,此道之所以为天下贵也。
  以正治国章第五十七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民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以正治国,言治国则必有政事。以奇用兵,用兵则必须诈术,二者皆为有心。无为而为,则可以得天下之心,故曰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有心之不可,而无心之为可?以此道也。忌讳,防禁也。利器,人世便利之用也。技巧,工匠之巧也。奇物,如桔槔机械等物是也。机心既胜,机事愈生。故法令愈明,而盗贼愈盛。此言有心之害,皆譬喻语也。故古之圣人但曰无为好静,无事无欲,而天下自治矣。圣人云又见后章。
  其政闷闷章第五十八
  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民之迷,其日固已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闷闷者,不作聪明也。察察者,烦碎也。醇醇,自乐也。缺缺,不足也。此亦有心则为害,无心则自治之意。祸福无常,更相倚伏,孰知其所极止?正者,定也。其无正耶,言倚伏无穷,不可得而定也。天下之事,奇或为正,正或为奇,善或为妖,妖或为善,是非利害,莫不皆然,此亦祸福倚伏之意。世人迷而不知,徒分奇正,徒分妖善。其迷盖非一日矣。惟圣人之为道,虽有方而无隅,虽有康而不刿,虽直而不可伸,虽光而不见其耀。割,削也,无隅则不削矣。廉,上廉远地之廉。不刿,不伤也,廉利则易伤。肆,伸也,不伸不见其直也。耀,光之焰者也,此者藏有于无之意。
  治人事天章第五十九
  治人事天,莫如啬。夫惟啬,是以早复,早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啬者,有余不尽用之意。啬则能有而无,能实而虚,宜其可以治人,宜其可以事天。早复者,言啬则归复于根。极者,早矣,早,不远也。复,返本还元也。德至此,则愈积愈盛矣。重,愈积之意也。克,能也。德愈盛,则于事无不可能也。莫知其极者,用之不穷也。用之不穷,则可以为国而长久。母者,养也,以善养人者,服天下也。治国者如此,养生者亦如此。养生而能音,则可以深其根,固其柢,可以长生,可以久视。根柢,元气之母也。久视,精神全可以久视而不瞬也。今之服气者,或有此术,虽非老子之学,可以验老子之言。此章乃以治国喻养生也。
  治大国章第六十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此章先顿一句,以言不扰之意。烹小鲜者,搅之则碎。治国者,扰之则乱。清净无为,安静不扰,此治国之道也。既提起一句如此,下面却言三才之道,皆是不扰而已。以道莅天下,此天下字,包三才而言之。凡在太虚之下,临之以道,天则职覆,地则职载,圣人则职教,三者各职其职而不相侵越,则皆得其道矣。神,阳也。鬼,阴也。不曰阴阳而曰神鬼,此正其着书立言之意,不欲尽显露也。其鬼不神者,言地主于阴,而不干于阳。非其鬼不神者,言不特地为然也。地尽地之道,不干于天,而天尽天之道,亦不干于人,故曰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者,言非特天尽天之道,而不干于人;圣人亦尽圣人之道,而不干于天地也。幽则为阴阳,明则为圣治,此两者自不相伤,则其德皆归之。言天地得自然之道,圣人亦得自然之道,各有其德,而不相侵越,故曰交归之。不相伤者,不相侵也,圣人亦不伤之。下一本多一民字,误也。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三竟
  #1与:原本作『誉』,据影宋本改。
  #2死地:原本作『所地』,据影宋本改。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四
  大国者下流章第六十一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以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
  此章借大国小国之得所欲,以喻知道之人,宜谦宜静,非教人自下以取胜也。三代而下,世有取国之事,故因其所见以为喻尔。下流者,自处于卑下也。大国之人能自卑下,则可以合天下之交,譬如牝者以静而胜其牡也。自下者以静为道,故曰以静为下。以大取小曰以取,以小取大曰而取,此两句文字亦奇特。大国之意,不过欲兼畜天下之人,以为强盛;小国之意,不过欲镌刺求入于人。二者皆非自下不可,惟能自下,则两者皆得其欲。然则知道之大者,必以谦下为宜矣。此句乃一章之结语,其意但谓强者须能弱,有者须能无,始为知道。一书之主意,章章如此,解者多以其设喻处作真实说,故晦庵有老子劳攘之论。独黄茂材解云,此一章全是借物明道。此语最的当,但不能推之于他章,故亦有未通处。
  道者万物之奥章第六十二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也?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道者万物之奥,此提起一句,赞美言之也。此下却言道在天下,人人有之,无智无愚。其为善人者,有道之人固宝之爱之矣。其不善人者,有道之人亦保合容之。此即中以养不中之意。市,人之相与以利交也,亦能为美言以相悦。一乡之间,才有一善可尊者,人亦推敬之,可以加于人之上。以此而观,则此性之善,何尝绝于天下。然则人之不善者,知道之士其可弃之耶?美言可以市,市者,自售也,如今药家有曰不欺广惠者,是以美言自售也。尊行可以加人,如乡落之间,或有长厚者,或有好善者,其乡人亦未尝不称尊之。此二句,盖谓虽庸人亦未尝不知此道之为善。拱璧以先驷马,聘贤之礼也。卑辞厚礼求贤,而致之三公之位,不若能虚能谦以求此道,故曰不如坐进此道。且古之以此道为贵者何也?求则得之,道本在我,为仁由己,由人乎哉。有罪以免者,言一念之善,则可以改过。即恶人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也。不曰者,如谓诗不云乎。道无贤愚,悟则得之,此所以为可贵,故曰故为天下贵。
  为无为章第六十三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无为而后无不为,故曰为无为。无所事于事,而后能集其事,故曰事无事。无所着于味,而后能知味,故曰味无味。能大者必能小,能多者必能少,能报怨者必以德,能图难者必先易,能为大者必先于其细。自味无味以下,皆譬喻也。难事必作于易,大事必作于细,只是上意申言之也。圣人不自大,而能谦能卑,所以成其大。轻诺者多过当,故铃至于失信。以易心处事者,多至于难成。此亦借喻语也,但添一夫字,其意又是一转。前言易矣,恐人以轻易之心视之,故如此斡转曰易,非轻易也。圣人犹以难心处事,遂至于无难,况他人乎。此意盖谓前言易者,无为无事而易行也,非以轻易为易也。
  其安易持章第六十四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方其安时,持之则易;及至于危,则难持矣。事之未萌,谋之则易;及其形见,则难谋矣。脆而未坚,攻则易破;及其已坚,则难攻矣。迹之尚微,攻之易散;及其已盛,则难散矣。事必为于未有之先,治必谋于未乱之始。合抱之木,其生也,必自毫末而始;九层之台,其筑也,必自一篑之土而始;千里之行必自发足而始。凡此以上,皆言学道者必知几。此几字,有精有粗,如十三之一亦饯也,无始之始亦几也,自然之然亦几也。至于为至于执,则皆有迹矣,故曰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为以不为,执以无执,故无败无失。凡人之从事于斯世,其所为之事,皆有可成之几而常败之者,不见其几而泥其迹也。不求事之终,而致慎于事之始,则无败事矣。众人之所不欲者,圣人欲之;众人之所贵者,圣人不贵之。难得之货,借喻语也。众人之所不学者,圣人学之;众人之所过而不视者,圣人反而视之。复,反也。此亦借喻语也。圣人惟其如此,于事事皆有不敢为之心,而后可以辅万物之自然。
  古之善为道章第六十五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
  聪明道之累也。圣人之教人,常欲使之晦其聪明,不至于自累,故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愚字下得过当,秦之愚黔首,此语误之。故晦翁所以谓之劳攘也。智巧多,则民愈难治,故以智治国者,反为国之害。盖上下相寻,皆以知巧,则乱之所由生,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两者,智与不智也。能知智之为贼,不智之为福,则亦可以为天下法矣。能知此法,则可谓之玄妙之德。深矣远矣者,欺美之辞也。反者,复也。与万物皆反复而求其初,则皆归于大顺之中矣。大顺,即自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