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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外篇
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知人挺无形理也。徒以斯术存乎大明,非夫当人自许。然而世士各谓能之,是以有云,以警付任耳。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而形器尪瘁者不必愚,咆哮者不必勇,淳淡者不必怯。或外候同而用意异,或气性殊而所务合。非若天地有常候,山川有定止也。
物亦故有远而易知,近而难料,譬犹眼能察天衢,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唐吕樊许善於相人状,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志行之洿隆。惟帝难之,况庸人乎!而吾子举论形之例,诘精神之谈,未修其本,殆失指矣。
“夫亡射之箭,皆破秋毫。然准的恒不得为工。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钦明而谬授。尼父远得崇替於未兆,近失澹台於形骸。延州审清浊於千载之外,而蔽奇士於咫尺之内。知人之难,如此其甚。郭泰所论,皆为此人过上圣乎但其所得者,显而易识;其所失者,人不能纪。
“且夫所贵,贵乎见俊才於无名之中,料逸足乎吴坂之间,掇怀珠之蚌於九渊之底,指含光之珍於积石之中。若伯喈识绝音之器於烟烬之余,平子剔逸响之竹於未用之前。六军之聚,市人之会,暂观一睹,无所眩惑,探其潜生之心计,定其始终之事行,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若如未论(原文有脱文),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观其云为之好丑,此为丝线既铨衡,布帛已历於丈尺,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端匹之修短,人皆能之,何烦於明哲哉!”
行品卷第二十二
抱朴子曰:拟玄黄之覆载,扬明并以表微;文彪日丙而备体,独澄见以入神者,圣人也。禀高亮之纯粹,抗峻标以邈俗,虚灵机以如愚,不贰过而谄黩者,贤人也。居寂寞之无为,蹈修直而执平者,道人也。尽烝尝於存亡,保发肤以扬名者,孝人也。垂恻隐於有生,恒恕己以接物者,仁人也。端身命以徇国,经险难而一节者,忠人也。觌微理於难觉,料倚伏於将来者,明人也。量理乱以卷舒,审去就以保身者,智人也。顺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滞者,达人也。不枉尺以直寻,不降辱以苟合者,雅人也。据体度以动静,每清详而无悔者,重人也。体冰霜之粹素,不染洁於势利者,清人也。笃始终於寒暑,虽危亡而不猜者,义人也。守一言於久要,历衰而不渝者,信人也。摛锐藻以立言,辞炳蔚而清允者,文人也。奋果毅之壮烈,骋干戈以静难者,武人也。甄《坟》《索》之渊奥,该前言以穷理者,儒人也。锐乃心於精义,吝寸阴以进德者,益人也。识多藏之厚亡,临禄利而如遗者,廉人也。不改操於得失,不倾志於可欲者,贞人也。恤急难而忘劳,以忧人为己任者,笃人也。洁皎分以守终,不逊避而苟免者,节人也。飞清机之英丽,言约畅而判滞者,辩人也。每居卑而推功,虽处泰而滋恭者,谦人也。崇敦睦於九族,必居正以赴理者,顺人也。临凝结而能断,操绳墨而无私者,干人也。拔朱紫於中构,剖犹豫以允当者,理人也。步七曜之盈缩,推兴亡之道度者,术人也。赴白刃而忘生,格兕虎於林谷者,勇人也。整威容以肃众,仗法度而无二者,严人也。创机巧以济用,总音数而并精者,艺人也。凌强御而无惮,虽险逼而不沮者,黠人也。执匪懈於夙夜,忘劳瘁於深峻者,勤人也。蒙谤读言而晏如,不慑惧於可畏者,劲人也。闻荣誉而不欢,遭忧难而不变者,审人也。知事可而必行,不犹豫於群疑者,果人也。循绳墨以进止,不乾没於侥幸者,谨人也。奉礼度以战兢,及亲属而无尤者,良人也。履道素而无欲,时虽移而不变者,朴人也。凡此诸行,了无一然,而不跻善人之迹者,下人也。
门人请曰:“善人之行,既闻其目矣;恶者之事,可以戒俗者,愿文垂诰焉。”
抱朴子曰:“不致养於所生,损道而危身者,悖人也。怀邪伪以偷荣,豫利己而忘生者,逆人也。背仁义之正途,苟危人以自安者,凶人也。好争夺而无厌,专丑正而害直者,恶人也。出绳墨以伤刻,心好杀而安忍者,虐人也。饰邪说以浸润,构谤累於忠贞者,谗人也。虽言巧而行违,实履浊而假清者,佞人也。不原本於枉直,苟好胜而肆怒者,暴人也。措细善以取信,阴挟毒而无亲者,奸人也。承风指以苟容,揆主意而扶非者,谄人也。言不计於反覆,好轻诺而无实者,虚人也。睹利地而忘义,弃廉耻以苟得者,贪人也。睹艳逸而心荡,饰绔绮而思邪者,淫人也。见成事而疑惑,动失计而多悔者,暗人也。背训典而自任,耻请问於胜己者,损人也。知善事而不逮,虽多为而无成者,劣人也。委德行而不修,奉权势以取媚者,弊人也。履蹊径以侥速,推货贿以争津者,邪人也。既傲很以无礼,好凌辱乎胜己者,悍人也。被抑枉则自诬,事无苦而振慑者,怯人也。治细辩於稠众,非其人而尽言者,浅人也。暗事宜之可否,虽企慕而不及者,顽人也。知事非而不改,闻良规而增剧者,惑人也。无济恤之仁心,轻告绝於亲旧者,薄人也。既疾其所不逮,喜他人之有灾者,妒人也。专财谷而轻义,观困匮而不振者,吝人也。冒至危以侥幸,植祸败而不悔者,愚人也。情局碎而偏党,志唯务於盈利者,小人也。骋鹰犬於原兽,好博戏而无已者,迷人也。忘等威之异数,快饰玩之夸丽者,奢人也。耽声色於饮宴,废庆吊於人理者,荒人也。既无心於修尚,又怠惰於家业者,懒人也。无抑断之威仪,每脱易而不思者,轻人也。观道义而如醉,闻货殖而波扰者,秽人也。杖浅短而多谬,暗趋舍之臧否者,笨人也。憎贤者而不贵,闻高言而如聋者,嚣人也。睹朱紫而不分,虽提耳而不悟者,蔽人也。违道义以趑趄,冒礼刑而罔顾者,乱人也。每动作而受嗤,言发口而违理者,拙人也。事酋豪如仆虏,值衰微而背惠者,慝人也。捐贫贱之故旧,轻人士而踞傲者,骄人也。弃衰色而广欲,非宦学而远游者,荡人也。无忠信之纯固,背恩养而趋利者,叛人也。当交颜而面从,至析离而背毁者,伪人也。习强梁而专己,距忠告而不纳者,刺人也。”
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真伪或相似。士有颜貌修丽,风表闲雅,望之溢目,接之适意,威仪如龙虎,盘旋成规矩。然心蔽神否,才无所堪,心中所有,尽附皮肤。口不能吐片奇,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衔命则命辱。动静无宜,出处莫可。盖难分之一也。
士有貌望朴悴,容观矬陋,声气雌弱,进止质涩。然而含英怀宝,经明行高,干过元凯,文蔚春林。官则庶绩康用,武则克全独胜。盖难分之二也。
士有谋猷渊邃,术略入神,智周成败,思洞幽玄,才兼能事,神器无宜;而口不传心,笔不尽意,造次之接,不异凡庸。盖难分之三也。
士有机变清锐,巧言绮粲,揽引譬喻,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身不能行;长於识古,短於理今,为政政乱,牧民民怨。盖难分之四也。
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
士有控弦命中,空拳入白,倒乘立骑,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手剿心怯,虚试无对,而实用无验。望尘奔北,闻敌失魄。盖难分之六也。
士有梗概简缓,言希貌朴,细行阙漏,不为小勇,口止局口止脊拘检,犯而不校,握爪垂翅,名为弱愿。然而胆劲心方,不畏强御,义正所在,视死犹归,支解寸断,不易所守。盖难分之七也。
士有孝友温淑,恂恂平雅,履信思顺,非礼不蹈,安困洁志,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不达事要,见机不作,所为无成,居己梁倡,受任不举。盖难分之八也。
士有行己高简,风格峻峭,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不肃检括,不护小失,适情率意,旁若无人,朋党排谴,谈者同败,士友不附,品藻所遗。而立朝正色,知无不为,忠於奉上,明以摄下。盖难分之九也。
士有含弘旷济,虚己受物,藏疾匿瑕,温恭廉洁,劳谦冲退,救危全信,寄命不疑,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仁而不断,善不能赏,恶不忍罚,忠贞有余,而干用不足,操柯犹豫,废法效非,枉直混错,终於负败。盖难分之十也。
夫物有似而实非,若然而不然。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况乎常人故用才取士,推昵结友,不可以不精择,不可以不详试也。若乃性行之惑变,始正而终邪,若王莽初则美於伊霍,晚则剧於赵高,又非中才所能逆尽也。
若令士之易别,如鹪鹩之与鸿鹄,狐兔之与龙麟者,则四凶不得官於尧朝,管蔡不得几危宗周,仲尼无澹台之失,延陵无捐金之恨,伊尹无七十之劳,项羽无嫌范之悔矣。所患於其如石武石夫之乱瑾瑜,鹪螟之似凤皇,凝冰之类水精,烟熏之疑云气,故令不谬者鲜也。惟帝难之,矧乎近人哉!
夫惟大明,玄鉴幽微,灵铨揣物,思灼沈昧,瞻山识璞,临川知珠。士於难分之中,而无取舍之恨者,使臧否区分,抑扬咸允。武丁姬文不独治,而傅说吕尚不永弃,高莽宰嚭不得成其恶,弘恭石显无所容其伪矣。其盖取士之较略,选择之大都耳。精微以求,存乎其人,固非毫翰之所备缕也。
弭讼卷第二十三
姑子刘君士由之论曰:“人纲始於夫妇,判合拟乎二仪。是故大婚之礼,古人所重,将合二姓之好,以承祖宗之基。主人拜迎於门,听命於庙,玄纁贽币,亲御授绥,婿有三年之丧,致命女氏,女氏许诺而不敢改。大丧既没,请命於婿,婿有辞焉,然后乃嫁。所以崇敬让也。岂有先讼后婿之谓乎
而末世轻慢,伤化败俗,举不修义,许而弗与,讼阋秽辱,烦塞官曹。今可使诸争婚者,未及同牢,皆听义绝,而倍还酒礼,归其币帛。其尝已再离者,一倍裨娉。其三绝者,再倍裨娉。如此,离者不生讼心,贪吝者无利重受,乃王治要术,不易之永法也。”
抱朴子答曰:“刘君悯德让之凌替,疾民争之损化,虽速我讼,室家不足,用和之贵,将遂沦胥。创谠言以拾世遗,建嘉谋以拯流遁,纷哗之俗,将以此而易,无耻之风,将由此而移。弥纶情伪,固难间矣。诚经国之永法,至益之笃论也。
洪以不敏,不识至理,造次承问,窃有疑焉。夫婚媾之结,义无逼迫,彼则简择而求,此则可意乃许,轻诺后悔,罪在女氏,食言弃信,与夺任情,严防峻制,未之能弭。今猥恣之,唯责裨娉倍贫者所惮也,丰於财者,则适其愿矣。后所许者,或能富殖,助其裨娉,必所甘心。然则先家拱默,不得有言,原情论之,能无怨叹乎
夫不伏之人,视死犹归,血刃之祸,於是将起。今苟惜其辞讼之小丑,而构其难忍之大恨,所谓爱其僦览之烦,忘其凋殒之酷也。夫买物於市者,或加价而夺之,则鲜忍而不忿然矣,况乎见夺待告之妻哉!此法遂用者,将使结婚者,虽纳敬亲迎,犹抱有见夺之虑。何者刘君之论,以同牢为断,固也。
尔则女氏虽受币积年,恒挟在意之威,恃可数夺,必惰於择婿,婿小不得意,便得改悔,结雠带祸,莫此之甚矣。曩人画法,虑关终始,杜渐防萌,思之良精,而不关恣夺之路,断以报板之制者,殆有决乎
傥令女有国色,倾城绝伦,而值豪右权臣之徒,目玩冶容,心忘礼度,资累千金,情无所吝。十倍还娉,犹所不惮,况但一乎华氏不难於杀孔父而取其妻,楚人为子迎妇,以其美而自纳之。以此论之,岂惜倾竭居产以助女氏还前家之直哉!小人轻薄,睚眦成怨,又喜委衰逐盛,蹋冷趋热,此法之行,则必多夺贫贱而与富贵者矣。不审吾君,何方以防弊乎!
或曰:可使女氏受娉无丰约,皆以即日报板,后皆使时人署姓名於别板,必十人已上,必备远行及死亡。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答婿家书,必手书一纸,若有变悔而证据明者,女氏父母兄弟,皆加刑罪。如此,庶於无讼者乎!
酒诫卷第二十四
抱朴子曰:目之所好,不可从也;耳之所乐,不可顺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故惑目者,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必草臣蕙芬也;惑口者,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必势利功名也。五者毕惑,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不亦信哉!
是以智者严檃括於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检之以恬愉,增之以长算。其抑情也,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过乎腐辔之乘奔。故能内保永年,外免衅累也。盖饥寒难堪者也,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无毫分之细益,有丘山之巨损,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鲜不及祸。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绝,又不肯节,纵心口之近欲,轻召灾之根源,似热渴之恣冷,虽适己而身危也。小大乱丧,亦罔非酒。
然而俗人是酣是湎,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寿”之觞,育“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
於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屡舞跹跹,舍其坐迁;载号载呶,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厥足良倡,或冠脱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