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

  自然结固,不可解也。
  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
  若君可逃而亲可解,则不足戒也。
  知不可柰何者命也而安之,则无哀无乐,何易施之有哉!故冥然以所遇为命而不施心于其间,泯然与至当为一而无休戚于其中,虽事凡人,犹无往而不适,而况于君亲哉!
  事有必至,理固常通,故任之则事济,事济而身不存者,未之有也,又何用心于其身哉!
  理无不通,故当任所遇而直前耳。若乃信道不笃而悦恶存怀,不能与至当俱往而谋生虑死,吾未见能成其事者也。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交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近者得接,故以其信验亲相靡服也。
  遥以言传意也。
  夫喜怒之言,若过其实,传之者宜使两不失中,故未易也。
  溢,过也。喜怒之言常过其当也。
  嫌非彼言,似传者妄作。
  莫然疑之也。
  就传过言,似于诞妄(一)。受者有疑,则传言者横以轻重为罪也。
  虽闻临时之过言而勿传也,必称其常情而要其诚致,则近于全也。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厉心。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本共好戏。
  欲胜情至,潜兴害彼者也(二)。
  不复循理。
  尊卑有别,旅酬有次。
  湛湎淫液也。
  淫荒(四)纵横,无所不至。
  夫烦生于简,事起于微,此必至之势也。
  夫言者,风波也,故行之则实丧矣。
  故遗风波而弗行,则实不丧矣。夫事得其实,则危可安而荡可定〔也〕(三)。
  夫忿怒之作,无他由也,常由巧言过实,偏辞失当耳。
  譬之野兽,蹴之穷地,音急情尽,则和声不至而气息不理,茀然暴怒,俱生痥疵以相对之。
  夫宽以容物,物必归焉。克核太精,则鄙吝心生而不自觉也。故大人荡然放物于自得之场,不苦人之能,不竭人之欢,故四海之交可全矣。
  苟不自觉,安能知祸福之所齐诣也!
  传彼实也。
  任其自成。
  益则非任实者。
  此事之危殆者。
  美成者任其时化,譬之种植,不可一朝成。
  彼之所恶而劝强成之,则悔败寻至。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寄物以为意也。
  任理之必然者,中庸之符全矣,斯接物之至者也。
  当任齐所报之实,何为为齐作意于其闲哉!
  直为致命最易,而以喜怒施心,故难也。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夫小人之性,引之轨制则憎己,纵其无度则乱邦。
  不知民过之由己,故罪责于民而不自改。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反复与会,俱所以为正身。
  形不乖迕,和而不同。
  就者形顺,入者遂与同。
  和者(以)义济,出者自显伐(也)(二)。
  若遂与同,则是颠危而不扶持,与彼俱亡矣。故当(摸)〔模〕(三)格天地,但不立小异耳。
  自显和之,且有含垢之声;济彼之名,彼将恶其胜己,妄生妖孽。故当闷然若晦,玄同光尘,然后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不小立圭角以逆其鳞也。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夫螳螂之怒臂,非不美也;以当车辙,顾非敌耳。今知之所无柰何而欲强当其任,即螳螂之怒臂也。
  积汝之才,伐汝之美,以犯此人,危殆之道。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恐其因有杀心而遂怒也。
  方使虎自啮分之,则因用力而怒矣。
  知其所以怒而顺之。
  顺理则异类生爱,逆节则至亲交兵。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矢溺至贱,而以宝器盛之,爱马之至者也。
  仆仆然群着马。
  虽救其患,而掩马之不意。
  掩其不备,故惊而至此。
  意至除患,率然拊之,以至毁碎,失其所以爱矣。故当世接物,逆顺之际,不可不慎也。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夫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用,故能若是之寿。」
  不在可用之数,故曰散木。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凡可用之木为文木。
  物皆以自用伤。
  数有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耳。
  积无用乃为济生之大用。
  若有用,(必)〔久〕(一)见伐。
  以戏匠石。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犹嫌其以为社自荣,不趣取于无用而已。
  社自来寄耳,非此木求之为社也。
  言此木乃以社为不知己而见辱病者也,岂荣之哉!
  (木)〔本〕(二)自以无用为用,则虽不为社,亦终不近于翦伐之害。
  彼以无保为保,而众以有保为保。
  利人长物,禁民为非,社之义也。夫无用者,泊然不为而群才自用,(自)用者各得其叙而不与焉,此(以)(三)无用之所以全生也。汝以社誉之,无缘近也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其枝所阴,可以隐芘千乘(者也)(三)。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夫王不材于百官,故百官御其事,而明者为之视,聪者为之听,知者为之谋,勇者为之扞。夫何为哉?玄默而已。而群材不失其当,则不材乃材之所至赖也。故天下乐推而不厌,乘(一)万物而无害也。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有材者未能无惜也。
  巫祝解除,弃此三者,必妙选骍具,然后敢用。
  巫祝于此亦知不材者全也。
  夫全生者,天下之所谓祥也,巫祝以不材为不祥而弗用也,彼乃以不祥全生,乃大祥也。神人者,无心而顺物者也。故天下所谓大祥,神人不逆。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之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持)〔恃〕(四)其无用,故不自窜匿。
  不任徭役故也。
  役则不与,赐则受之。
  神人无用于物,而物各得自用,归功名于群才,与物冥而无迹,故免人闲之害,处常美之实,此支离其德者也。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当顺时直前,尽乎会通之宜耳。世之盛衰,蔑然不足觉,故曰何如。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趣当尽临时之宜耳。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付之自尔,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岂为治乱易节哉!治者自求成,故遗成而不败;乱者(二)自求生,故忘生而不死。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不瞻前顾后,而尽当今之会,冥然与时世为一,而后妙当可全,刑名可免。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执而任之,听耳之所闻,视目之所见,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为其自为,恣其性内而无纤芥于分外,此无为之至易也。无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性命全而非福者,理未闻也。故夫福者,即向之所谓全耳,非假物也,岂有寄鸿毛之重哉!率性而动,动不过分,天下之至易者也;举其自举,载其自载,天下之至轻者也。然知以无涯伤性,心以欲恶荡真,故乃释此无为之至易而行彼有为之至难,弃夫自举之至轻而取夫载彼之至重,此世之常患也。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举其性内,则虽负万钧而不觉其重也;外物寄之,虽重不盈锱铢,有不胜任者矣。为内,福也,故福至轻;为外,祸也,故祸至重。祸至重而莫之知避,此世之大迷也。
  
  已乎已乎 临人以德殆乎殆乎 画地而趋
  夫画地而使人循之,其迹不可掩矣;有其己而临物,与物不冥矣。故大人不明我以耀彼而任彼之自明,不德我以临人而付人之自(得)〔德〕(三),故能弥贯万物而玄同彼我,泯然与天下为一而内外同福也。
  
  迷阳迷阳 无伤吾行
  迷阳,犹亡阳也。亡阳任独,不荡于外,则吾行全矣。天下皆全其吾,则凡称吾者莫不皆全也。
  
  郄曲郄曲 无伤吾足
  曲成其行,自足矣。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有用则与彼为功,无用则自全其生。夫割肌肤以为天下者,天下之所知也。使百姓不失其自全而彼我俱适者,悗然不觉妙之在身也。
  
   
  《庄子.内篇.德充符第五》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德充于内,(应)物〔应〕(一)于外,外内玄合,信若符命而遗其形骸也。
  弟子多少敌:孔子。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各自得而足也。
  怪其残形而心乃充足也。夫心之全也,遗身形,忘五藏,忽然独往,而天下莫能离。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夫神全心具,则体与物冥。与物冥者,天下之所不能远,奚但一国而已哉!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人虽日变,然死生之变,变之大者也。
  彼与变俱,故死生不变于彼。
  斯顺之也。
  明性命之固当。
  以化为命,而无乖迕。
  不离至当之极。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