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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注
此章形容圣人忘功,故以子产发之。盖实德内充,形骸可外,而安命自得;以道相忘,则了无人我之相。此学道之成效也。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无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务,谓务学道也)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尊足,盖指性而言也),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无趾自以所全者性真,而夫子犹以形骸取之。初以夫子为圣人之大无不容,不知其犹若此之区区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夫子闻无趾之言,知其为有道者,故请入,愿讲其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谓务学道也)以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犹全体也)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宾宾以学子为(言初以孔丘为至人,今见其未至也。如此之见,诚何以宾宾恭谨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耶(桎梏,乃拘手足之刑。言孔子专求务外之名闻,而不务实。彼殊不知,虚名乃諔诡幻怪之具,非本有也。如桎梏之于手足,拘之而不得自在者也)?”老聃曰:“胡不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可不可,谓善恶、是非也。一条,即一贯也。老子谓无趾,何不以无死生、忘善恶之道以告之,以解其好名之桎梏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刑,旧主作型,乃上模也。此讥孔子,乃天生成此等务名之人,安可解乎)!”
此章发挥圣人忘名,故以孔子为务虚名而不尚实德之人。故取人于规规是非、善恶之间,殊不知至人超乎生死之外,而视世之浮名为桎梏。盖未能忘死生、一是非,故未免落于世之常情耳。圣人则不以此为得也。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谓丑貌之人也),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言男子与之相处,则不忍舍去)﹔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言妇人见之,皆愿为之妾者,不止一人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谓未有所长而先见闻于人者也),常和而已矣(亦只见随于庸众人而已)。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言无势位以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望,犹月望之望,谓饱满也。言无位、聚禄,以周给于人,以饱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既无利济于人,且又丑貌以骇天下之人),和而不唱(言一向随人,自无专能),知不出乎四域(言无超出世间常人之见识),且而雌雄合乎前(雌雄,犹言争胜负也。谓凡人之是非、胜负不决者,皆取决其人。言此事常合在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言貌丑而人从之者众,必有异乎人之所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及召而观之,果然丑貌,不见其所长)。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及相处月数,则见其有可爱处,但未尽知耳)﹔不至乎期年,寡人信之(不期年,则信之深矣)。国无宰(宰,即宰相,掌一国之政事),寡人传国焉(言以国事授之也)。闷然而后应(闷然,若不悦其事也),泛而若辞(泛,谓泛然不经心而若辞也)。寡人丑乎(言见彼之不在意,故自愧丑也),卒授之国。无几何,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言恤其去,若己有所亡失也),若无与乐是国也(察其人之意,盖不以国为荣也)。是何人者耶(谓不知是何等之人也,使我爱之如此)?”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犭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见死母之目不瞬也),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谓母之目不见己也),不得类焉尔(言形僵不同前者之食于母,故皆弃之而走也)。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形者,假物也。使其形者,真宰也。言[犭屯]之子母,乃天性之爱也。往日食于母,何尝不爱。及今才死,始则就之而食;及见目之不瞬,则知精神不在,故弃之而走。是则死生不远,即弃之而走。是知所爱者,非形骸,乃爱使其形骸之真宰也。虽物之至愚,尚知爱其天真,而况于人乎)。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翣,古训纛,乃大将之旗也。战而死者,以此为送葬之仪。言已失其勇,又无其尸,似以此虚仪为翣资,则无其本矣);刖者之屦,无为爱之(言刖者无足趺,而屦亦无可用)。皆无其本也(以翣资、刖屦为无本之喻,意谓真可爱者在本也)。为天子之诸御:不翦爪,不穿耳(言选天子之侍御者,不翦爪,不穿耳,不欲毁其全体,将以要宠也)﹔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言新婚之妇,必先戒不作事务,恐胼胝其手足也)。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言天子之御、新婚之人,不如此不足以要宠结欢。但全其形,尚如此;况全德之人乎!言鲁君之爱骀它,盖忘形,爱其形之本也。有难以言语形容者,故夫子连以三事,喻其可爱之在本)!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惟恐其不受也(言哀骀它未与鲁君一语,而见信若此,且无功即授之以国,惟恐其不受,岂无谓哉),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谓才全(言才者,谓天赋良能,即所谓性真。庄子指为真宰是也。言才全者,谓不以外物伤戕其性,乃天性全然未坏,故曰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仲尼言才全,而先言此十六事者,盖此诸事,皆戕生伤性之事变,而世人未有不被其伤损其性真者,故先言之)。日夜相代乎前(此十六事,人生于世,日夜相代于前,未尝暂免者,是皆戕生伤性之具也),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言上十六事,日夜相代,而以知规规求之,不知所由来。盖达其性真,本不涉其变)。故不足以滑和(滑,音汩,谓汩涓也。和,谓本元中和之体也。言以上诸事,虽常情之变,但了其本无,故不足以汩和),不可入于灵府(灵府,所谓灵台。言诸变不可以摇动其性也)。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和者,即中和之和,谓性真达于事变,浑然而不失其体也。豫者,安然自得而悦豫也。通者,谓达于事变而不滞也。兑者,即老子“玄牝之门”,谓虚通应物而无迹者也。言真人所以才全者,盖保其性真而不失也)。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郄,亦作隙,谓缝隙也。言真人之一性绵绵,日夜无隙,未尝间断;但于应物之际,春然和气发现,令人煦然而化也),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时者,谓接物应机,时行时止,与物俱化,未尝逆也。若夫愚人,则与接为构矣)。是之谓才全(此言真人应物一味,性德流行,无一息之间,故谓之言全)。”“何谓德不形(此哀公问也)?”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谓性之德用也。以性德之用,难以言语形容,故以水平为喻。盖言水之平者,乃停之盛,谓湛渊澄静之至,故可以取法为准。言性体湛渊澄净,寂然不动,则虚明朗鉴。乃内保之而外境不荡,为守宗保始之喻。谓性静虚明,则可以鉴物为用也)。德之成,和之修也(言虚明朗鉴,乃德之成。盖从中和用功,修而后得者,非漫然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不能离者,谓与物混一而不分,故人但见其物之变,而不知性之真,故其德不易形着于外。所以人但见其貌恶,而不识其才德之全耳。观孔子对哀公之言,发明中庸“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之意,何等正大精确)。”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言自以为至通于道也)。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此章形容圣人之德,必须忘形全性,体用不二,内外一如,平等湛一,方为全功。故才全德不形,为圣人之极致。盖才全,则内外不二;德不形,则物我一如。此圣人之成功,所以德充之符也。故鲁君闻之,亦能忘分,感化而友于圣人也。
闉跂(曲跂也)支离(形不全也)无脤(无臀也)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颈也)肩肩(细小貌)。瓮瓮大瘿(言瘿如瓮瓮也)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言二子丑恶之状,而使二君说之,反视为全人之不如者,盖爱其德,故自忘其形也)。人不忘其所忘(所忘者,性也。言世人迷性真而爱形骸,故忘其性。今欲不忘),而忘其所不忘(所不忘者,形也。世人忘型而爱形,故今欲忘之),此谓诚忘(忘其所爱,而不忘其所不爱,此之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圣人游于大道之乡,而忘其物欲),而知为孽(知者,以智巧揣摩人心,谓之知。孽,妖孽也),约为胶(以仁义结束人心,谓之约。胶,固结而不解也),德为接(以小惠要买人心,谓之德。接,应接于人也),工为商(以机关罔取人之利,谓之工;工,犹技巧也。商,行货之人也)。圣人不谋,恶用智?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皆伪以丧真淳,故圣人去之以全天德)?四者,天鬻也(谓四者淳德,乃天德也。鬻,犹售也。四德乃天售,即所谓天寿是也)。天鬻也者,天食也(谓天既售我以天德,则天之所以食我也,又何取于人伪哉)。既受食于天,又乌用人(言天生我性德,自有天然之受用,又何人伪求之)!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言圣人虽居人世,其形虽似人,而绝无人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其形为人,故群于众人之之中);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以形寄人中,心超物外,不以物为事,故无人世之是非)。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人在太虚中,乃万物之一数耳,其最渺小者,又何足以爱之);謷乎大哉,独成其天(謷者,謷然超于物表也,言性德广大。全此天德,故由人而入于天)。
前虽以知忘形,而知尚存,未尽道妙。故此一章,以忘忘知,知忘则德自化,方能合乎自然,以全天德,其德乃充。故如二君之见二子,能不见其形,此所以为德之符也。圣人造道之极致,至此方为究竟耳。故以此结一篇之义。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借惠子之问以结者,因上文发挥天德之全者,乃绝情欲、去人伪,心与天游,乃能充实其天德。故恐世人将谓绝情,则非人类矣,故假惠子以发之。故,乃故有之故,谓本来无情耶)?”庄子曰:“然(庄子直然其问者,盖约人性本来离情绝欲,故直然之)。”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惠子意谓,世人若无其情,则非人也。此俗人之常见也)?”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道者,性之固有,人之所当行也。人禀此性而为人,乃道与之。貌,即天与之形也。既有此性,岂非人乎)?”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此惠子全不知道理,与常人所见一般,谓既是个人,岂得无情者乎)?”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意谓必有情欲,乃可为人,故以无情不得为人为问。庄子以正义答之曰:我所谓无情者,非绝无君亲、父子、夫妇之情也。盖因世人纵情肆欲以求益生,而返伤其生,故我要绝其贪欲之情耳,非是绝无人伦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惠子又以为,人生必欲养其口体,乃可以有其身。此全是常人之识见耳)?”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庄子意谓,人既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矣,苟无以好恶内伤其身,如此则全生养身之至道,又何庸益生为哉)。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槁梧,琴也。乃惠子倚树据琴,而瞑以辩论也。庄子意谓惠子不能乐其天德,而返外其精神,而倚树据梧,以逞辩论是非也)。天选之形,子以坚白鸣(谓天选子之形,赋以全德。今乃舍之,而返恣坚白之论以自鸿,失之甚矣)。”
此篇以忘情、绝欲,以全天德,故其德乃充。前已发挥全德之妙,故结以无情非人,以尽绝情、全德之意,所以警俗励世之意深矣。
音释:
[穴欤](音欤,空也)軱(攻乎切,音姑,大骨也)謋(霍虢切,音砉,謋然,速也)蜃(音肾,大蛤可为盛器)樠(模昆切,音门,脂出樠然也)[木且](庄力切,诈乎声,以木为阑也)诊(止忍切,音轸,占[马念]也)藾(庐盖切,音赖,荫芘也)咶(善指切,音视,与舐同)杙(夷益切,音弋,所以格兽也)[木单](旨善切,音颤,棺木之全一边者)繲(居隘切,音懈,浣衣也)翣(色甲切,音啑,棺羽饰文纛也)謷(牛刀切,音敖,大貌)
卷四
大宗师
庄子着书,自谓言有宗、事有君,盖言有所主,非漫谈也。其篇分内外者,以其所学,乃内圣外王之道。谓得此大道于心,则内为圣人;迫不得已而应世,则外为帝为王。乃有体有用之学,非空言也。且内七篇,乃相因之次第。其逍遥游,乃明全体之圣人,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乃一书之宗本,立言之主意也。次齐物论,盖言举世古今之人,未明大道之原,各以己见为是,故互相是非。首以儒墨相排,皆未悟大道,特以所师一偏之曲学,以为必是,固执而不化,皆迷其真宰,而妄执我见为是。故古今举世,未有大觉之人,卒莫能正之。此悲世之迷而不解,皆执我见之过也。次养生主,谓世人迷却真宰,妄执血肉之躯为我;人人只知为一己之谋,所求功名利禄,以养其形,戕贼其真宰而不悟。此举世古今之迷,皆不知所养耳。若能养其生之主,则超然脱其物欲之害,乃可不虚生矣。果能知养生之生,则天真可复,道体可全,此得圣人之体也。次人间世,乃涉世之学问。谓世事不可以有心要为,不是轻易可涉;若有心要名干誉、恃才妄作,未有不伤生戕性者。若颜子、叶公,皆不安命、不自知而强行者也。必若圣人,忘己虚心以游世,迫不得已而应,乃免患耳。其涉世之难,委曲毕见。能涉世无患,乃圣人之大用也。次德充符,以明圣人忘形释智、体用两全,无心于世而与道游,乃德充之符也。其大宗师,总上六义,道全德备,浑然大化,忘己、忘功、忘名。其所以称至人、神人、圣人者,必若此,乃可为万世之所宗而师之者,故称之曰大宗师。是为全体之大圣,意谓内圣之学,必至此为极,则所谓得其体也;若迫不得已而应世,则可为圣帝明王矣。故次以应帝王,以终内篇之意。至若外篇,皆蔓衍发挥内篇之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