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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注
此养生主一篇立义,只一庖丁解牛之事,则尽养生主之妙,以此乃一大譬喻耳。若一一合之,乃见其妙。庖丁喻圣人,牛喻世间之事。大而天下、国家,小而日用常行,皆目前之事也。解牛之技,乃治天下、国家,用世之术智也。刀喻本性,即生之主,率性而行,如以刀解牛也。言圣人学道,妙悟性真,推其绪余,以治天下、国家,如庖丁先学道,而后用于解牛之技也。初未悟时,则见与世龃龉难行。如庖丁,初则满眼只见一牛耳;既而入道已深,性智日明,则看破世间之事,件件自有一定天然之理。如此则不见一事当前,如此则目无全牛矣。既看破世事,则一味顺乎天理而行,则不见有一毫难处之事,所谓技经肯綮之未尝也。以顺理而行,则无奔竞驰逐以伤性真,故如刀刃之十九年若新发于硎,全无一毫伤缺也。以圣人明利之智,以应有理之事务,则事小而智巨,故如游刃其间,恢恢有余地矣。若遇难处没理之事,如筋骨之盘错者,不妨小心戒惕,缓缓斟酌于其间,则亦易可解,亦不见其难者。至人如此应世,又何役役疲劳,以取残生伤性之患哉。故结之曰: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而意在至人率性顺理,而无过中之行,则性自全,而形不伤耳。善体会其意,妙超言外。此等譬喻,唯佛经有之,世典绝无而仅有者,最宜详玩,有深旨哉。
下文言其不善养生之人。
公文轩(人姓名)见右师(官名,介者也)而惊曰:“此何人也?恶乎介也(言此是何等人,因何而刖足也)?天与?其人与(言去一足,是天使与欤?抑人为之欤)?”曰:“天也,非人也(复自应之曰:此天使之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言右师生而贪欲,自丧天真,故罪以取刖,即是天刑其人,使之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言人生,皆天与之形也。今右师之介其足,即是天使之不全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言泽雉饮啄,虽如此之艰难,亦甘心适性,不肯求人畜于樊笼之中。谓樊中之养,其神虽王,且知困苦,不自安,故以为不善,而不求之也。右师贪而忘形,不如泽雉多矣。故其刖也,实天刑之,而不自知耳)。
此一节,言不善养生者,见得忘真,见利忘形,自取残生伤性之患,不若泽雉之自适也。
下言,虽圣人,苟不能忘情,亦是丧失天真者。故借老子发之。
老聃死,秦失吊之(秦失,老聃之友也),三号而出(言无哀切之情也)。弟子(秦失之弟子)曰:“非夫子之友耶?”曰:“然(言是吾之友也)。”“然则吊焉若此,可乎(弟子谓,既为夫子之友,而不尽其哀,其可乎)?”曰:“然(谓实无哀痛也)。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言我始与友时,将谓是有道者也),而今非也(今日死后,乃知其非有道者也。何以知之)。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言老少哭之如此,其必生时与彼两情相合,而中心有不能自已者,故不蕲哭而哭之哀如此也)。是遁天倍(与悖同)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刑,犹理也。言聃之为人,不能忘情而处世,故有心亲爱于人,故人不能忘。此实自遁天真,忘其本有。古人谓此乃遁丧天真而伤其性者,非圣人也)。适来,夫子时也(适来而有生,亦顺时而生也)﹔适去,夫子顺也(言适死而去,乃造化之所迁。而天真泰然,未尝有去来死生者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言生则安其时,死则顺其化,又何死有哀,而生可乐耶?达其本无生死故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帝者,生之主也。性系于形,如人之倒悬。今超然顺化,则解性之悬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言形虽化,而性常存,如薪尽而火存。有形相辉,如薪火相传。是则生生而不已,化化而无穷。故如薪火之传,不知其尽也)。”
此言性得所养,而天真自全,则去来生死,了无拘碍。故至人游世,形虽同人,而性超物外,不为生死变迁者,实由得其所养耳。能养性复真,所以为真人。故后人间世,即言真人无心而游世,以实庖丁解牛之譬,以见养生主之效也。篇虽各别,而意实贯之。
人间世
此篇盖言圣人处世之道也。然养生主,乃不以世务伤生者,而其所以养生之功夫,又从经涉世故,以体验之。谓果能自有所养,即处世自无伐才、求名、无事强行之过;其于辅君、奉命,自无夸功、溢美之嫌。而其功夫,又从心斋、坐忘,虚己涉世,可无患矣。极言世故、人情之难处,苟非虚而待物,少有才情、求名之心,则不免于患矣。故篇终以不才为究竟,苟涉世无患,方见善能养生之主,实于前篇互相发明也。以孔子乃用世之圣人,颜子乃圣门之高弟,故借以为重,使其信然也。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仲尼问何往)?”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意谓虽颜子之仁人,亦不勉无事强行之过)?”曰:“回闻卫君(蒯聩也),其年壮(壮年盛气之时),其行独(言狠戾自用,拒谏妄为也)。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言不恤抿,轻视其国,不自知其过)。轻用民死(言不恤民,故民死,亡者众),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言以国比乎泽,而民之死者相枕籍,若泽中之蕉也),民其无如(往也)矣(言民受困,无所往告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言国已治,不以无功而干禄),乱国就之(言戡乱扶危,以安民也)。医门多疾(谓善救时者,如良医之门多疾人也)。’愿以所闻,思其则(盖回素闻夫子之言如此,故愿以所闻,思其法则,将以匡正卫君也),庶几其国有瘳乎(言庶几使民免其疾苦也)!”仲尼曰:“嘻(惊叹也),若殆往而刑耳(言汝甚欲往,必遭其刑耳)!夫道不欲杂(谓学道当专心壹志,不可杂乱其心)。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言心襟,则以多事自扰,扰则忧患而不可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言古之至人涉世,先以道德存乎己,然后以己所存施诸人。即此二语,乃涉世之大经,非夫子不能到此)。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谓颜回道德未充,自修不暇,又何暇至暴人之所乎)!且若(汝也)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荡,散也,出露也)?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德之不能保全者,为名之荡也;名荡而实少矣。知之发露于外者,以启争之端也)。名也者,相轧也(轧轧,机声也。言名者乃彼此相挤轧,不得独擅也)﹔知也者,争之器也(才知一露,人人忌之,则由此而致争,不相安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言才德、知术二者,乃招患之端,为凶器也,岂可以尽行乎)。且德厚信矼(矼,确实貌),未达人气(谓我以厚德确信加人,必先要达彼之气味,与我投与不投)﹔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言我虽不争名闻,于彼且未达彼之人、之心,信否何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衒(当是炫字)暴人之前,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言己虽确信虚己致彼,且未审彼之气味,不达心志,即以仁义绳墨之言规谏于彼,恐一旦致疑而不信,则将以汝为因扬彼之恶,而显己之美。所谓未信,则为谤己也。此谓之菑害于人。凡菑人者,人必反菑之。汝不审彼已,而强行,殆为彼人菑之也)。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汝也)求有以异(且彼卫君,诚有悦贤而恶不肖之心,则彼国自有贤者,何用汝持往而求,以显异耶)?若(汝也)唯无诏(言汝必不待诏而往),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言汝非诏命而往,则彼王公,必将乘人君之势,与汝斗其捷胜,而不纳其言)。而(汝也)目将荧之(言汝见人君之势以加凌之,则必自失其守,眼目眩惑之矣),而色将平之(眼目一眩,必将自救,而容色平和,以求解矣),口将营之(容貌既已失措,而口必营营,以自救也),容将形之(容貌、言辞一失,则全身不觉放倒迁就也),心且成之(外貌一失,则内心无主,必将舍己而就彼,返成其恶也)。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言女初心欲彼改恶,而竟返成其恶,是以水火而救水火,但增益其多耳)。顺始无穷(言始则将顺,而彼之恶竟无穷),若(汝也)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若彼不见信,而遽加之以忠厚之言,是谓交浅言深,彼将致疑,而返以为谤。如此则必死无疑矣)!”
此一节,言涉世之大者,以谏君为第一。若人主素不见信,而骤以忠言强谏,不唯不听,且致杀身之祸。此非夫子之大圣,深达世故,明哲保身者,其它孰能知此哉?颜子有所未至也。此为人间世之第一件事,故首言之。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言龙逢、比干,以忠立名,而竟见杀者,盖为居臣下之位,而伛拊人君之民者。伛拊,言曲身拊恤于民,以示怜爱之状也。谓人君不爱民,而臣下返为之爱恤,是自要名,以拂逆人主之心,此所以见怒而取杀也,岂非好名取死之道耶),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言二子好名而修身,以拂人君,故人君因其修身而挤害之,是好名之过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二国名),禹攻有扈(国名)。国为虚厉(使其国为空虚,死其君为厉鬼),身为刑戮(亲身操其杀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谓二圣自以为仁,将除暴救民,是皆求为仁之实无已,故用兵不止,以此好名,以滋杀戮),是皆求名实者也(求仁之名而行杀伐,名成而实丧矣),而(汝也)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平声)也(言名实,虽二圣人,且不能胜而全有之),而况若(汝也)乎!”
此谓颜子无事强行,求名之实,必不能全,以明往必刑之之必然也。且名实,圣人犹不能全,而况凡乎。
上文,夫子以教其必不可往。下又问其往之之道。
“虽然,若(汝也)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来,语辞。夫子谓,虽然我如此说,其势必不可往,不知汝将何术以往耶?当以语我,试看如何)。”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回谓,我无他术,但端谨其身,以虚其心,不以功名得失为怀,更勉一其志,不计其利害。如此则可乎)?”曰:“恶!恶可(言其甚不可也)!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阳者,盛气。言卫君壮年,负骄胜之气,女以小心端谨事之,则益充满彼之盛气,而志更大飞扬,将发现于颜面矣。采色不定,喜怒不常也),常人之所不违(言彼喜怒不常之气性,即寻常执侍之人,亦不敢违,况汝未同与言之人乎)。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自快之意也)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言彼拒谏之人,即汝以言感发之,彼即定将所感之言,返案于女,以求容与,以快其心,不但不听而已。如此饰非之人,即日渐小德亦不成,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毁也),其庸讵可乎(言彼将固执己志而不化,纵汝能端虚而外谨,勉一而内不毁,竟有何用乎?言其必无功效,徒费精神耳)!”
此一节,言强梁拒谏之人,纵以忠谨事之,只增益其盛气,亦无补于德,终无益也。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此颜回闻夫子之言,以端虚勉一必不能行,又思其则,以内直、外曲、上比古人,挟此三术以往,其事必济矣)。内直者,与天为徒(此颜回自解三术之意。言内直与天为徒者,言人之生也直,此性本天成,则彼我同此性也,故曰与天为徒。谓彼亦人耳,既同此性,苟言之相符,宁无动于中乎)。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耶?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言既天性本同,则人君与我皆天之子也。我但直性而言之,亦不必求其彼之以我言为善、为不善。我唯尽此真纯无伪之心,如此则彼以我如赤子之心矣。此又有何患焉)。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耶?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外曲者,谓曲尽人臣之礼也,不失其仪,又何疵焉)。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谪,谓指谪是非也)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成者,引其成言也。上比者,上比古人也。故其言虽谪之,而明言是非,而所言皆实,乃古人之言,非我之虚谈也。如此则言虽直,以非我出,则不以为病矣)。若是则可乎(以此三术,则庶几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叹其必不可也)!大多政法而不谍(政法,犹法则也。谍,犹安妥,谓稳当也。言挟上三术而法则太多,犹不稳当也)。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恶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言以此三术,固亦不得罪,然止是如此而已耳,亦不能使彼心化也。何也?以三术皆出有心,未能忘我,且己未成焉,能化彼哉)。”
此一节言三术,从孔子君子有三畏中变化出来。与天为徒,畏天也;与人为徒,畏大人也;与古为徒,畏圣人之言也。但议论浑然无迹,言此三事,亦非圣人大化之境界,止于世俗之常耳。意在言外。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言回之学问止此而已,更无以进矣),敢问其方(请问夫子之教以可法也)。”仲尼曰:“斋,吾将语若(言须斋心,待听我之教也)。若(汝也)有而为之,其易耶(言汝有心而为之事,自己未化,便欲化人,岂容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以有心之事为容易者,其心不真,故上天所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为斋乎(此颜子未知心斋也)?”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一若志(专一汝之心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言返闻于心性)﹔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心尚未忘形,气则虚,而形与化之矣)。心止于符(谓心冥于理也)。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言心虚于极,以虚而待物)。惟道集虚(虚乃道之体也)。虚者,心斋也(教颜子之心斋,以主于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