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注

下文意谓,古之人,知到本来无物、玄同之境,故本无是非;自后渐渐不济矣。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上言不知道者,劳神明强一,而竟莫能一。故此言古之真人,有真知之至处。至者,本来无物之地也。故下征释)。恶乎至(问何以为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本来无物已前,乃道之极处,无以知也)!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虽适有形,犹知识未凿,似浑沌初分,人心淳朴,然尚未有人我之封。之封,犹彼此界限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其次虽有彼此界限,其风尚朴素,而未有是非之心,去道不远)。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自是非一彰,而大道丧矣)。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爱,私爱于一己也。成,前云一受其成形,自迷真性,成此形骸,固执为我,故大道亏损多矣)。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苟以大道而观,果且有成亏乎?无成亏平,若真见得本无成亏,则是非自泯矣)?
此一节言,由迷大道,则成我形,我成而道亏矣。前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直说到此处,方透出一个爱字,为我执之本。以成其一己之我,则所成者小,而大道隐矣,申明前云道隐于小成之意也。
后文意由所成者小,故举世之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故以三子发之。
有成与亏,故(故字,副墨,作昔字)昭氏之鼓琴也(由上云爱成而道亏,又要显本无成亏,故引三子发之。昭文善鼓琴,是成一家之业;后其子不能鼓琴,是亏损了家声也);无成与亏,昭氏之不鼓琴也(意谓当初不勇成鼓琴之名,则其子亦未有亏损家声之说)。昭文之鼓琴,师旷之枝策也(又引师旷作证。言师旷,最聪明之人,却使眼盲,不见枝策而行,此便是有成亏处),惠子之据梧也(惠子与庄子同时为友,而惠子有口才,善辩论。庄子意谓,惠子辩论虽成,而大道已亏,故以二子成亏比之。以善辩而不明道,即如师旷聪明而眼盲,即其子亦不能世其辩论之业,故如昭文之鼓琴),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言从事,以终其身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言三子之笃好,将以异乎人也);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言他人又有好三人之知者,而三子自以为至,又欲以己之能,将明示之于彼,谓教他人也)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此句意,独指惠子本未明道,而强自以为明,而又明之于他人,故无大成,竟以坚白昧之,以终其身)。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上句惠子之成亏,此言昭文之成亏),终身无成(言惠子以坚白之昧终,此终身无成也。昭文之子学父之琴,亦终身无成。若惠子之不辩、昭文之不鼓琴,又何成亏之有哉?言其道之所以亏者,正以成者小也)。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言若惠子之可谓成者,庄子言,如此则我之不成,可谓之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则人与我皆未是成者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滑疑之耀者,乃韬晦和光,即老子昏昏闷闷之意,谓和光同尘、不炫己见之意,言光而不耀,乃圣人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言圣人不以知见夸示于人,亦不以己见为必是,故不用其是,而但寓于庸众之中。前所谓以明者,乃是大成者,此也)。
此一节结文,来意甚远。从夫言非吹也起而下,及道恶乎隐而有真伪,以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乃至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莫若以明,论起一层。以至枢始得其环中,则结之曰莫若以明,为第二层。次从指马喻论起,以明道通为一,引出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乃点出一道字,以作活眼。次借狙公名实未亏,从一亏上发挥。道之所以亏,由爱之所以成。以此爱之所以成一句,又远结前立义中,一受其成形,及随其成心而师之。两成字之意谓,若受其形,即爱之所以成,故道有所亏,此有成有亏也。若随其成心而师之,则本无成亏。因有成形,故有辩论是非之彰,盖由此耳。是以成形、成心二意作骨子也。此道隐小成、言隐荣华,有自来矣。皆未悟明大道之过也。故先揭示之曰,莫若以明;次又论道枢,则又云,故曰莫若以明。今论到底,结归成亏,指出惠子是第一不明之人,故持坚白之辩,昧了一生。故末后指出,滑疑之耀之圣人,乃不自是之人,故缴归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之达者。乃结之曰,此之谓莫若以明。其文发自夫言非吹也起,至此约七百余言,方一大结。其文与意,若草里蛇,但见其动荡游衍,莫睹其形迹,非具正眼者,未易窥也。至若三子之成亏,其昭文乃业之有成亏者,师旷乃形之有成亏者,惠子则道之有成亏者。总结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而末结归于圣人。此圣人,即结前云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之义。如此深观,乃见此老之文章,波澜血脉之不可捉摸处。
此之谓以明,已结了前“夫言非吹也”以来一章之意,到此又从滑疑之圣人上,生起立意,发论圣人无是无非,至下文“无适焉,因是已”,二百三十余言为一章。
今且有言(谓世之立言以辩论者)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是,指上滑疑之圣人,乃无是无非者。谓今且有人,立言为辩者,不知与此圣人,是相类乎)?其与是不类乎(谓与此圣人,为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谓今言辩之人,不必说与圣人类与不类。但以己见,参合圣人之心,妙契玄同,则本无圣凡之别。故与彼圣人无以异,了无是非矣。彼字,即上是字,指圣人也)。
此一节,结二圣人,欲人自悟,而忘其己是也。下“虽然”一转,乃庄子特论本无是非之大同,乃发明大道之原也,便是他真知谛见处。
虽然,请尝言之(言本无是非。虽然如此,尚未透彻。故请尝试一论之)。有始也者(即老子“无名,天地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此言有始亦无,谓无始也。即老子云“同谓之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此未始有亦无,即老子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乃单言无形大道之原也)。有有也者(有,即天地人物,老子“有名,万物之母”也),有无也者(因天地之有,乃推“无名,天地之始”。此盖就有形,以推道本无形也),有未始有无也者(此言天地万物有形,出于无形。而大道体中,有无不立,故云未始有),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上言有无俱无,此言俱无亦无,迥绝称谓,方是大道之玄同之域,故以此称为虚无妙道)。俄而有无矣(言大道体中,了无名相,一法不立,故强称虚无大道。忽然生起有无,而不知谁使之也。前云若有真宰,而不知有所为使,直论到此,方回头照顾,暗点于此),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言大道体中,有无不立,即今之有无,谁使之为有无耶?所谓若有真宰,而求不得其朕。今果返观至此,有无尚无,安有是非之辩哉)。今我则已有谓矣(言有无既无,了绝名相,何有言论之辩耶?然我既已于无言之中,而有言说矣,但我言本无言),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言我今既已有言,但言其无言耳。如前所谓鷇音是也,原出于天机,了无是非之相。世人但观我无言之言,其果有言说乎?果无言说乎?但悟此无言之言,则是非自泯矣)?
已前释言非吹也,盖有机心之言也。今庄子既说到忘言玄同之处,意谓我今虽已有言,乃从真宰而发,是无言之言。若会我无言之言,则忘言而归一致矣。
下文重释忘言归一,大小玄同,了无是非。如此,乃真是也。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襁褓中子),而彭祖为夭(此二句极难理会。以上文已论归大道之原,今将以大道而一是非。意谓若以有形而观有形,则大小、寿夭一定而不可易者。今若以大道而观有形,则秋毫虽小,而体合太虚;而太山有形,只太虚中拳石耳。故秋毫莫大,而太山为小也。殇子虽夭,而与无始同原;而彭祖乃无始中一物耳。故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也。若如此以道而观,则小者不小,而大者不大;夭者不夭,而寿者非寿矣。如此则天地同根,万物一体,何是非之有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以道观之,万物一体,则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以为一,物我两忘,更复何言)?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既已称谓为一,则言恶乎存而不可哉)?一与言为二(谓无形之一,今称谓之为一,则是两一成二矣),二与一为三(今又以言说彼两一,则观待而为三矣)。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自以言相待而为三,则相待无穷。纵有巧于历数者,不得终穷矣。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言自无才适有,则已成三;而况自有适有,则无极矣)!无适焉,因是已(无适者,谓安心于未始有已前,则湛然常一而不迁矣。前云,众人因是,而有是非;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故一往论到未始有物已前,天地万物混而为一,故不离于道,如此为真是。所言圣人因是者,乃无适为是,此正照之于天也。此文之照应处)!
此一节,明妙契玄同、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安心于大道,不起分别,则了无是非。此乃真是。故结之曰“无适焉,因是已”。
下文又重提起一是字,乃是非之根原。
夫道未始有封(本无形相、人我界限),言未始有常(常者,执定不化之意,乃是非之言也。任道而言,则无可、不可,了无一定是非之相),为是而有畛也(只因执了一个是字,故有是非分别之辩)。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意谓从无适有,则有无二字,已成对待矣。既有之后,则有左右之序;有左右,则有伦义;有伦义,则有分辩;则有争竞。此相因而有,乃执定而不可化者。盖从一是字为病根,只如以左为是,而右则决不可易。世俗之情,以此分辩为能,故谓之八德。此德,乃能义)。
前一往从迷至悟,说到大道根底,因是已一句,已结绝了。至此又提起,大道本无是非,不知这些分辩执着,从何而有。只要提出一个是字为病根,要使人识得破。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道包天地,与太虚同体,本无封畛。只为众人迷大道,而执己见为是,故是非之辩,由之而起。圣人心与道合,即六合之外,未尝不知;但存之而不论。以非耳目之所及,恐生是非,故不论耳);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内,圣人未尝不周知万物,但只论其大纲,如天经地义,以立君臣、父子之序,而不议其所以之详)。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春秋乃为经世君臣、父子之大经、大法,圣人但议其名分、品节之详,而不辩其是非之曲折)。故分也者,有不分也(夫道一而已,本来不分。但在天地有形之内,而人伦之序,不得不分。人物虽分,而道未尝分,所谓性一而已矣);辩也者,有不辩也(虽天地间有众口之辩,其实有不可辩者,乃忘言之大道存焉)。曰何也(谓何以有不辩、不分之义耶)?圣人怀之(圣人与道为一,明知万化之多,而未尝分;明知众口之辩,而道非言之可及。故葆光敛耀,怀之于心,而不示于人),众人辩之以相示也(众人其实未达大道之原,而强不知以为知,且执以己见为必是,而以哓哓之辩,夸示于人,故大道隐矣)。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故曰者,引古语也。老子云: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此一节,释滑疑之圣人,与道为一,以至无适焉、因是已。意谓圣人心同太虚,即六合内外之事,未尝不知,但怀之而不辩,以显好辩者,其实未明大道也。
下文重释不言不辩之义。
夫大道不称(道本无名,故不可以称),大辩不言(不言之辩,是非了然),大仁不仁(不是有心要仁),大廉不嗛(嗛,满也。不以廉自满),大勇不忮(忮,害也。大勇,乃自全道力,非害于人也)。道昭而不道(谓大道昭昭,言则非道),言辩而不及(道本绝言,纵有言辩,亦不能及),仁常而不成(仁若常持有心,则有私爱,故不能大成万物),廉清而不信(信,实也。谓矫矫以自清立名,则无实德矣),勇忮而不成(勇若有害人之意,则为血气,而不成道义之勇矣)。五者圆而几向方矣(五者名虽可行于世,以皆出有心,卒莫能行,故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以上五者几方而不能行者,以恃小知自私之过,其实未知大道之原也。由是而知,圣人止其所不知之地,乃以为至也。此结前古之人、其知有所至以来一章之义)。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言所不知之地,乃大道之原也,此中本无辩论言说。若有人知此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正若枢之环中,以应无穷。故能知此者,谓之天府)。注焉而不满(大道体虚,大海不足以比其量。故大地之水,生之而不满),酌之而不竭(即大地酌取,而亦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而不知其所从来),此之谓葆光(葆,犹包藏而不露也。前云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以来,只说到此,乃结指其义,曰此之谓葆光)。
前云滑疑之耀、圣人所图,故举六合内外之事,圣人无所不知,但知而不言;以其大道本来无知、无辩故也。圣人安住广大虚无之中,以游人世,故和光同尘、光而不耀,是之谓葆光。圣人工夫,必做到此,方为究竟,故云圣人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