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集释

　　甘蝇，古之善射者，伯峻案：吕氏春秋听言篇云：「蜂门始习于甘蝇。」高诱注：「甘蝇，盖射人姓名。」释文云：蝇，余陵切。彀弓而兽伏鸟下，〔注〕箭无虚发，而兽鸟不敢逸。战国策云，「更嬴虚发而鸟下也」。注文「兽鸟」道藏本作「鸟兽」。伯峻案：博物志亦载甘蝇、飞卫及更嬴虚发而下鸟事，盖取诸战国策。释文云：彀音构，张弓也。更，古行切。嬴音盈。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王叔岷曰：事类赋十三、御览三百五十并引列子云：「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善，唯啮法不教。卫密持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还射卫。卫绕树而走，矢亦绕树而走。」今本无此文。不知是否此节逸文，识此存疑。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注〕牵挺，机蹑。王绍兰曰：「挺」当为「□」字之误（□讹为捷，又讹挺。观湛注，晋时已误矣）。说文：「□，机下足所履者。」□之言蹑也，机下绳县两版，用足蹑之，使牵引相上下以织布帛者，谓之牵□。一上一下，易于瞬目，故纪昌学不瞬，卧于机下目承，二年而后不瞬也。许连说同。王重民曰：御览七百四十五，又八百五十二引「卧」并作「坐」。释文云：挺，徒鼎切。蹑，女辄切。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王重民曰：御览七百四十五引「二年」作「三年」，「倒」作「到」，又八百二十五引亦作「到」，疑作「到」者是也。释文云：锥音隹。倒，都导切。眦，在诣切。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解〕夫虚弓下鸟者，艺之妙也；巧过其师者，通于神也。妙在所习，神在精微也。先学不瞬，精之至也。以目承蹑而不动者，神定之矣。定而未能用，故曰犹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解〕此用不瞬以为视也。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必学」并作「亚学」。释文「必」作「亚」，云：亚，乌稼切，次也。一本作必学，非也。视小如大，视微如着，而后告我。」〔解〕视，审也，则见小如大矣。昌以牦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释文「虱」作「虱」，云：牦音毛。虱，所乙切。旬日之间，浸大也；释文云：浸，子禁切。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注〕视虱如轮，则余物称此而大焉。释文云：称，尺证切。及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王观国曰：易曰：「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周礼考工记：「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然则为弓者以木为干，而加以角、筋、胶、丝、漆以为之纠约耳。是弓未尝不用木也。独用角岂能为弓哉？特假角以副其木也。古时质朴，故其始创弧弓，则弦木为弧。至周时，礼乐庶事备矣；故为弓也，有角、筋、胶、丝、漆参合而为之。前汉五行志曰：「弧，弧弓也。」礼记曰：「桑弧篷矢。」凡此言弧，皆以木为弧。然列子曰「乃以燕角之弧朔篷之干射之」，此又以角为弧。是或以木，或以角，无定制矣。伯峻案：「朔」字当为「荆」，形近而误。考工记，「燕之角，荆之干，此材之美者也」，即此文所本。且「荆」与「燕」对举，似非泛指朔方而言。御览三四七及七四五及九五一所引已误。释文云：燕音烟。弧音狐。簳音干。射，食亦切。贯虱之心，而悬不绝。〔注〕以强弓劲矢贯虱之心，言其用手之妙也。释文「强」作「强」，云：强其两切。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伯峻案：说文：「膺，胸也。」释文云：拊膺音抚鹰。「汝得之矣！」〔解〕视小如大，贯之不足为难。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解〕欲摧其能，拟过其师法耳。欲灭飞卫之名，非谓断其命也矣。相遇于野，王叔岷曰：事文类聚前集四二、合璧事类前集五七、天中记四一引「相」上并有「一日」二字，当从之。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释文云：锋音峰。坠一本作队。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注〕穷，尽也。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扞之，而无差焉。〔解〕二矢同道相及而势尽，故坠地而尘不飞者，微之甚也。以棘刺扞之不差，审之至也。释文云：扞音汗。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涂，请为父子。克臂以誓，释文云：淮南子曰：「中国翣血，越人契臂，其一也。」许慎云：「克臂出血也。」翣，所甲反。不得告术于人。〔注〕秘其道也。此一章义例已详于仲尼篇也。〔解〕此所谓神交而意得也，非矢之艺，故投弓而誓焉。神契方传矣，故不得以术告之也。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注〕泰豆氏见诸杂书记。伯峻案：吕氏春秋听言篇云：「造父始习于大豆。」高诱注：「大豆盖御人姓名。」大豆即泰豆。释文云：造，七到切。父音甫。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伯峻案：御览七四六引「泰豆」下有一「氏」字，下同。造父执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注〕箕裘皆须柔屈补接而后成器。为弓冶者，调筋角，和金铁亦然。故学者必先攻其所易，然后能成其所难，所以为谕也。〔解〕箕者，所以造弓之具也；裘者，所以扇冶之具也。老子以为橐钥，今之袋也。彼以约弓之床，此以扇火之，非弓冶，而弓冶必资之也。伯峻案：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又案：注「谕」世德堂本作「论」。释文云：易，以豉切。汝先观吾趣。〔注〕趣，行也。释文云：趣音趋，下同。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释文云：辔音秘。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涂，仅可容足；〔注〕才得安脚。释文云：仅音觐。计步而置，〔注〕疏穊如其步数。释文云：穊音冀，稠也。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释文云：跌音凸。造父学之，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注〕敏，疾也。捷，速也。释文云：捷，疾叶切。凡所御者，亦如此也。〔解〕立木如足，布之如步。庄子云，侧足之外皆去其土，则不能履之者，心不定也。若御马者亦如使其足，则妙矣。伯峻案：卢解所引庄子，今本无其文。曩汝之行，得之于足，应之于心。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释文云：辑音集。说文云：辑，车舆也。此言造父善御，得车舆之齐整在于辔衔之际，喻人君得民心则国安矣。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伯峻案：说文：「臆，胸骨也。或从意。」广雅释亲：「臆，胸也。」文选射猎赋徐注：「臆，膺也。」释文云：吻，武粉切。臆音忆。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陶鸿庆曰：「矩」字衍文。本作「进退中绳而旋曲中规」，言「直者中绳曲者中规」也。淮南子主术训引此文无「矩」字。王重民曰：陶说是也。庄子达生篇，「东野毕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与列子此文义同而无「矩」字，可证。盖「履绳」「中规」相对为文，若有矩字，不但义有不合，词亦为赘矣。御览七百四十六引正无「矩」字。伯峻案：吕览适威篇亦云：「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又云：「夫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造父之御，无以过焉。」皆无矩字，更为的证。释文云：中，丁仲切，下同。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注〕与和鸾之声相应也。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崄，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注〕夫行之所践，容足而已。足外无余而人不敢践者，此心不夷，体不闲故也。心夷体闲，即进止有常数，迟疾有常度。苟尽其妙，非但施之于身，乃可行之于物。虽六辔之烦，马足之众，调之有道，不患其乱。故轮外不恃无用之辙，蹄外不赖无用之地，可不谓然也。〔解〕庄生解牛云：其骨也有间，其刀刃也无厚。无厚入有间，恢恢然有余地也。言其理则多暇也。不视足外之地，则其志专。志专利运足如其心矣。若移之于辔衔，易之于驵骏，当辙应足，何所倾危？世人皆求其末而不知其本，识真之士必求其本然后用之，故射御之末艺犹须合道焉。伯峻案：解引庄子见养生主篇仅撮取大意，非原文。释文云：识音志。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注〕昵嫌，私恨。〔解〕夫以私嫌而杀伤，嗜欲而夭物者，皆世俗之常情，非有道之士也。伯峻案：御览三四四又三八六又四八二引「卵」并作「卯」，下同。释文云：昵，尼质切。邴，鄙咏切。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雠。王重民曰：御览三百四十四，又三百八十六，又四百八十二引「报」并作「复」。王叔岷曰：书钞一二二、事类赋十三、庶物异名疏八引「报」亦并作为「复」。丹气甚猛，形甚露，伯峻案：礼记檀弓：「敛手足形。」郑注：「形，体也。」左传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杜注：「露，羸也。」「形甚露」犹言「体甚羸」也。下文张注云：「体羸虚」正得其义。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注〕有胆气而体羸虚，不能举兵器也。王重民曰：御览四百八十二引「怒」作「怨」，下文「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疑作「怨」者近是。释文云：称，尺证切。羸，力为切。假力于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释文云：悍音旱。力抗百夫。节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刀，「刀」藏本、世德堂本作「刃」。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王重民曰：「挞」字与上文义不相合，御览三百八十六，又四百八十二引并无「挞」字，疑是衍文。胡怀琛曰：「痕挞」二字疑倒。释文云：铓锷音亡咢。痕，户恩切。挞，他达切。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释文「雏」作「雏」，云：雏，助俱切。鷇音寇。生而须哺曰鷇，自食曰雏。来丹之友申他王重民曰：御览三百四十四，又四百八十二引并作「申抱」，下同。释文「他」作「佗」，云：佗音陀，或音扦，一本作抱。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释文云：易，以豉切。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释文云：为，于伪切。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伯峻案：服佩古音同，假借字也。释文「童」作「僮」，云：僮音同。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解〕天地至精之物但以威制于三军。若以断割为功，非至精者也。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伯峻案：杀人谓杀人至死也。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有其」吉府本、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并作「其有」。王重民曰：「有其」两字互倒。类聚六十引无「有」字，盖以倒讹之文义不可通，引者遂以意削「有」字也。吉府本作「其有」是也。王叔岷曰：无「有」字及作「其有」者并非。有字当属上绝句。「运之不知有」与上「视之不可见」对文。「其所触也，泯然无际」与下「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其触物也騞然而过」句法亦一律。泯然无际，释文云：泯，亡忍切。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释文云：淡音艳。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王重民曰：吉府本「然」作「焉」，上文云，「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然焉同义，「淡淡焉」亦即「淡淡然」也。疑「窃窃然」亦本作「窃窃焉」，吉府本犹是列子之旧。王叔岷曰：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然」亦并作「焉」。但作「然」乃此文之旧。「窃窃然」与上文「泯然」、下文「騞然」一律。王说非也。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注〕与日月同色也。方夜见光而不见形。〔注〕言其照也。卢文弨曰：注「也」字藏本作「夜」。其触物也，騞然而过，〔注〕騞，休壁切。刘武曰：騞然，系状其刃过之速。盖惟其刃过之速，所以为宝剑也。释文云：騞，呼麦反，破声。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释文云：传，丈专切。而无施于事。〔注〕不能害物。匣而藏之，卢文弨曰：「匣」藏本作「柙」。释文「匣」作「柙」，云：柙与匣同。未尝启封。」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注〕晏，晚暮也。孙诒让曰：说文日部云「晏，天清也。」汉书天文志云：「日晡时天晏」，（即晴字）。韩非子外储说左篇云：「雨霁日出，视之晏阴之闲」，与此义同。「晏阴之间」谓半晴半阴之间，非谓晚暮也。张注失之。伯峻案：淮南缪称篇：「晖日知晏，阴谐知雨。」文选扬雄羽猎赋：「天清日晏。」注引淮南许慎注云：「晏，无云之处也。」是晏阴即晴阴，与孙说相会。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注〕以其可执可见，故受其下者。〔解〕器珍者则害物深。至道至精，无所伤物。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于牖下，吴闿生曰：时读为值。伯峻案：时当读为论语阳货「孔子时其亡也」之「时」，伺也。又案书钞一二二、事类赋十三、御览三四四并作「偃卧牖下」，以上文「偃卧其妻之机下」例之，则作「偃卧」者是也。自颈至腰三斩之。释文「腰」作「要」，云：要，于宵切，下同。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伯峻案：御览三四四引无「之」字，是也。趣而退。释文云：趣音趋。遇黑卵之子于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俞樾曰：说文手部：「招，手呼也。」黑卵之子不见来丹之以剑击己，但见其举手，若相招然，故曰「汝何蚩而三招予」。释文云「一本作拈」，此乃字误，不当曲为之说。释文云：招一本作拈，奴兼切，指取物也。又音点。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许维遹曰：说文口部：「嗌，咽也。」方言云：「嗌，噎也。秦晋或曰嗌，又曰噎。」说文：「噎，饭窒也。」诗王风：「中心如噎。」毛传：「噎，忧不能息也。」嗌疾义同。噎忧不能息者，谓喉窒而气息不调也。释文云：嗌音益，喉上也。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于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释文「强」作「强」，云：强，其两切。彼其厌我哉！」〔解〕夫道至之人无伤于万物，万物之害亦所不能伤焉；故毒虫不螫，猛兽不攫。故物之至精者亦无伤。老子曰「其神不伤人。」是以圣人贵夫知者何？以其不伤于万物者也。释文云：厌，于染切，本又作压，乌狎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