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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不横私天下之身,不横私天下物者,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逆民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腃急,一朝处以柔毛绨幕,荐以梁肉兰橘,心厌体烦,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卷第八说符篇
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关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严恢曰:「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列子学射,中矣,请于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晋文公出会,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晋国苦盗。有郄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大喜,告赵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国之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却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却雍也。」遂共盗而残之。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却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若欲无盗,若莫举贤而任之;使教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于是用随会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白公问孔子曰:「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胜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来谒之。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胫,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戮之,经月乃放。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柰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之知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禨,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盗于耦沙之中,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视之,欢然无忧吝之色。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关下,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将箸焉。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明琼张中,反两榻鱼而笑。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报,无以立慬于天下。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