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翼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难啖间,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万衍去声,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於无竟,故寓诸无竟。
  郭注:不知而后推,不见而后辩。辩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与物对也。辩对终日黯暗,至竟莫能正之,故当付之自正耳。同故是之,异故非之,皆未足信。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则亦无缘复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异。异同既具而是非无主,故夫是非者,生乎好辩而休乎天均。付之两行而息乎正也。待彼不足以正此,则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天倪者,自然之分也。是、非、然、否,彼我更对,故无辩。无辩,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此。是非之辩为化声,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和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寻斯以往,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於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
  罔两问景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而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蚶敷蜩条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许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教,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郭注:罔两,景外之微阴也。吾有待而然者邪,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卒至於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若待蛇蚶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乎众形之自物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相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恶识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泯然无迹。若乃责此近因,忘其自尔,宗物於外,丧主於内,而爱尚生矣,何夷之得有哉。自喻适志自快得意,悦豫而行也。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自周而言,故称觉耳,未必非梦也。今之不知胡蝶,无异於梦之不知周也。而各适一时之志,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觉梦之分,无异於死生之辩。今所以自喻适志,由其分定,非由无分也。夫时不暂掉,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於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於此,而劳心於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胡蝶是也。取之於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笔乘》:《齐物篇》始之以无彼我、同是非、合成毁、一多少、均小大而已。及其言之至,则次之以参古今、一生死、同梦觉,千变万化而归於一,致所谓明达而无碍者也。然而物我齐之,则可也。至於梦觉则何以同之欤?夫昼之所为与夜之所梦,一也。然昼以觉,夜以寐,小有不同也。积久而通,则昼所为,夜所梦,茫然无所分别矣。江通有言,觉能知梦,梦不知觉,则觉固真於梦。觉之所为,止存於思虑之中。梦之先知,乃出於思虑之外。则梦又灵於觉。旦旦之觉,其云为常有伦;昔昔之梦,其见闻常不续,梦觉须臾之说耳。其差殊乃至此,况死生乃去来之大变。苟非其人,欲无轮溺於造化,得乎哉?虽然,苟能早悟於梦觉,则死生之去来亦不足道也。
  养生主第三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生,可以尽年。
  郭注:生也有涯,所禀之分各有极也。夫举重携轻而神气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胜者,虽复绝膂,犹未足以慊其愿,此知之无涯也。故知之为名,生於失当而灭於冥极。冥极者,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是故虽负万钧,苟当其所能,忽然不知重之在身。虽应万机,泯然不觉事之在己。此养生之主也。若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安得而不困哉。己困於知而不知止,又为知以救之,斯养而伤之者,真大殆也,必也。忘善恶而居中,任万物之自为,问然与至当为一,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也。缘督以为经者,顺中以为常也。苟得中而冥度,则保身、全生、养亲、尽年,事事无不可者。夫养生非求过分,盖全理尽年而已矣。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纪,书翕然向然,奏刀骆画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郁隙,导大窾款疑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死大辄孤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於硎。虽然,每至於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获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郭注:自手之所触至经首之会,言其因便施巧,无不闲解,尽理之甚,既适牛理,又合音节也。进乎技者,言直寄道理於技耳。所好者非技也。所见无非牛,未能见其理间也。未尝见全牛,但见其理间也。以神遇不以目视,阁与理会也。官知止神欲行,司察之官废,纵心而顺理也。依天理者,不横截也。批大郄者,有际之处,因而批之今离也。导大窍者,节解窍空,就导令殊也。因其固然,刀不妄加也。游刃於空,未尝经檗於微碍,技之妙也。交错聚结为族。视为止者,不复属目於他物也。行为迟,徐其手也。动刀甚微,谋然已解。得其宜则用力少也。如土委地,理解而无刀迹,若聚土也。善刀而藏之,拭刀而技之也。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18。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乌乎介也?天与?余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去声,不善也。
  郭注:介,偏刖之名。知之所无奈何,天也。犯其所知,人也。偏刖曰独。夫师一家之知而不能两存其足,则是知其所无奈何。若以右师之知而必求两全,则心神内困形骸外弊矣,岂直偏刖而已哉。两足共行曰有与。有与之貌,未有疑其非命也。以有与,命也。故知独者亦非我也。是以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也。全其自然而已。蕲,求也。樊,所以笼雉也。夫俯仰乎天地之间,逍遥乎自得之场,固养生之妙处也,又何求於入笼而服养哉。夫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也。心神长王,志服盈豫,而自放於清旷之地,忽然不觉善之为善也。《笔乘》:介,独也。即见独疑独之独。有与,则非独矣。右师知识俱忘,而澹然游心於独。公文轩已望而知之,故惊问其天耶?人耶?言何以至此也。夫天之生,人自有知见而人不得以偶之,此天之使也。苟不知,知之自知见之,自见又为知见以益之,则有与而属之人矣。即老子所谓: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泽雉饮啄虽难,必以樊中为苦。要思以善其人耳,彼知见者亦人之樊也。非至人则恶能县解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穷於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郭注:秦失人吊亦吊,人号亦号。弟子怪其不倚户观化,乃至三号。不知至人无情,与众号耳,故若斯可也。老者如哭子,少者如哭母。嫌其先物施惠,不在理上住,故致此甚爱也。夫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感物太深,不止於当。逐天者也,将驰惊於忧乐之境。虽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庸非刑哉。适来,时自生也。适去,理当死也。夫哀乐生於失得也,今玄通合变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则无往而非我矣。将何得何失,孰死孰生哉,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以有系者为县,则无系者县解也。县解而性命之情得矣,此养生之要也。穷,尽也。为薪,犹前薪也。前薪以指,指尽前薪之理。故火传而不灭,心得纳养之中,故命续而不绝,明夫养生乃生之所以生也。夫时不再来,今不一停,故人之生也,一息一得耳。向息非今息,故纳养而命续。前火非后火。故为薪而火传。火传而命续,由夫养得其极也,世岂知其尽而更生哉。《笔乘》:按佛典有解此者。曰:火之传於薪,犹神之传於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之衍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於一生,便谓神情共丧,犹睹火穷於一木,便谓终期都尽,可乎?此其说亦甚精矣,然合生趋生则犹未了之谈也。窃意以指计薪,薪多而指有穷;反火相传烧,不知其即时尽矣。盖跃金不出乎炉,浮涯爻还之海,以见其无死生一也。前言生之当养,此言死生如一,岂故相反哉。知死生之一者,乃为善养生者耳。
  庄子翼卷之一竟
  #1『乌』原作『焉』,据明本改。
  #2『若』原作『君』,据明本改。
  #3『殊』原作『跌』,据明本改。
  #4『足』原作『是』,据明本改。
  #5『素』原作『紫』,据明本改。
  #6『满腹』原作『河服』,据明本改。
  #7『不』原本缺,据明本补。
  #8『耳』原作『享』据明本改。
  #9『水中』原作『本本』,据明本改。
  #10『朕』原作『股』,据明本改。
  #11『各』原作『人』,据明本改。
  #12『已』原作『此』,据明本改。
  #13『故』原作『枚』,据明本改。
  #14『全』原作『今』,据明本改。
  #15『死』原作『足』,据明本改。
  #16『听』原作『德』,据明本改。
  #17『卵』原作『卯』,据明本改。
  #18『养』原作『藏』,据明本改。
  庄子翼卷之二
  人间世第四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1,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廖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征打,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疆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日苜人。苗人者,人必反苜之。若殆为人苗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具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枢批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形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升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死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诅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2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3言薪乎而人善之,薪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腮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耶?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谋。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