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翼

  郭注:用天下而有余,闲暇之谓也。若汲汲然求为物用,故可得而臣也。及其为臣,亦有余也。夫工人无为於刻木,而有为於用斧,主上无为於亲事,而有为於用臣,臣能亲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工能用斧,各当其能,则天理自然,非有为也。若乃主代臣事,则非主矣;臣秉主用,则非臣矣。故各司其任,则上下咸得,而无为之理至矣。夫用天下者,亦有为耳。然自得此为,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也。为天下者,亦自得耳。但居下者亲事,故虽舜、禹为臣,犹称有为。故对上下,则君静而臣动,比古今,则尧、舜无为而汤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机玄发,则古今上下无为,谁有为也?夫在上者,息於不能无为而代臣人之所司,使咎繇不得行其明断,后稷不得施其播殖,则群才失其任,而主上困於役矣。故冕旎垂目而付之天下,天下皆得其自为,斯乃无为而无不为者也,故上下皆无为矣。夫主之无为则用下,下之无为则自用也,天地万物之化育,所谓自尔,帝王无为而天下功,功自彼成,同乎天地之无为也。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详在於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哀绖,降杀之服,一及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瓦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郭注:精神心卫者,五末之本,任#3自然运动,则五事之末,不振而自举。一以先者,本也。君臣、父子之先后虽是人事,皆在至理中来,非圣人之所作也。明夫尊卑先后之序,固有物之所不能无也。大道之序,言非但人伦所尚也,所以取道,为其有序也。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迂悟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郭注:天者,自然也。自然既明,则物得其道,物得其道而和,理自适,理适而不失其分,得分而物物之名各当其形,形名已明,而无所复改。故因任次之,物各自任,则罪责除;故原省次之,各以得性为是,失性为非;故是非次之,至於赏罚者,失得之报也。夫至治之道,本在於天而未极於斯。履位者,言各当其才也。袭情者,言各行其所能之情也。必分其能者,无相易业也。必由其名者,名当其实,故由名而实不滥也自明。天至形名而五,至赏罚而九,皆自然先后之序。治人者必顺序,先明天不为弃赏罚也,但当不失先后之序耳。夫用天下者,必大通顺序之道,寄此事於莘才,斯乃上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於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然则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郭注:无告者,所谓穷民。不废者,怛加恩也。与天合德,则虽出而静。故曰:出宁、日月、云雨、四时、昼夜皆不为而自然也。胶胶扰扰,则自嫌有事。
  孔子西藏书於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聪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於、是翻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泰馒,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主。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一作勿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聘曰:意噫,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居谒反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郭注:此常人所谓仁义也,故寄孔老以正之。夫至仁者,无爱而直前。世所谓无私者,释己而爱人。夫爱人者,欲人之爱己,此乃甚私,非志公而公也。自天地固有常,至树木固有立,皆已自足。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颐见,百舍重研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4於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老子日: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也。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阙然,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是亦盗,窃而已。如孟子所谓穿审之类。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终,於人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样丙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郭注:夫至人用世,故不息其大,不与之偕者,静而顺之;不与利迁者,任真而直往也。退仁义者,进道德也。宾礼乐者,以情性为主也。至人之心定矣,定於无为也。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去声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於堂上,轮扁人轮於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之:敢问:公之所读者,为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5之事观之。断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应於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於其问。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断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郭注:贵非其贵者,言其贵怛在言意之表也。得彼之情,唯忘言遗书者耳,此绝学去尚之意也。轮扁之不能喻子,言物各有性,教学之无益也。当古之事,已灭於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
  天运第十四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於所乎?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云者为雨乎?南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束,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故问何故?巫咸招超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郭注:天不运而自行;地不处而自止;日月不争所而自代谢,孰主张纲维?是皆自尔也。无则无所能推,有则各自有事,然则无事而推行是者谁乎哉?各有行耳。自尔,故不可知也。云、雨,二者俱不能相为,亦各自尔。敢问何故?设问所以自尔之故也。夫事物之近,或知其故,然寻其原以至乎极,则无故而自尔也。自尔则但当顺之。顺则治,逆则凶者,假学可变,而天性不可逆也。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载之,顺其自尔故也。
  商太宰荡问仁於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於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弟、仁义、忠信、贞廉#6,此皆自勉以役其德参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郭注:无亲者,非薄恶之谓也。夫人之一体,非有亲也,而首自在上,足自在下,腑脏居内,皮毛处外,外内上下,尊卑贵贱,於其体中各任其极,而未有亲爱於其间也,然至仁足矣。故五亲六族,贤愚远近,不失分於天下者,理自然也。又奚取於有亲哉?孝不足,言必言之於忘仁、亡心孝之地,然后至矣。凡名生於不及者,故过仁孝之名而涉乎无名之境,然后至焉。夫宴山在乎北极,而南行以观之,至仁在乎无亲,而仁爱以言之。故郢虽见而愈远冥山,仁孝虽彰而愈非至理也。夫里也者,百节皆适,则终日不自识也。圣人在上,非有为也,恣之使各自得而已耳。自得其为,则众务自适,群生自足,天下安得不各自忘我哉?各自忘矣,主其安在乎?斯所谓兼忘也。夫德遗尧、舜,然后尧、舜之德全耳。若系之在心,则非自得也。天下莫知,泯然常适也。太息而言仁孝者,失於江湖,乃思濡沬也。并者,除弃之谓。夫贵在於身,身犹忘之,况国爵乎。斯贵之至也。至富者,自足而已。故除天下之财也。至愿者,适也。得适而仁孝之名都去矣。是以道不渝,去华而取实故也。
  北门成问於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於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息,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女始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庆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垫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债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女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隙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与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於有穷,流之於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於四虚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息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泄,幽昏而无声。动於无方,居於窈冥,或谓之死,或调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於圣人。圣也者,达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众标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曩六极。女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於惧,惧故祟岁;吾又次之以息,息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郭注:不自得,坐忘之谓也。夫至乐者,非音声之谓也,必先顺乎天,应乎人,后於心而适於性,然后发之以声,奏之以曲耳。故咸池之乐,必待黄帝之化而后成焉。自然律吕满天地间,但顺而不夺,则至乐全矣。故因其自作而用其所以动,无首无尾,运转无极,以变化为常,则所常者无穷也。初闻无穷之变,不能待之以一,故惧然悚听。奏以阴阳,烛以日月,所谓用天之道也。齐一於变化,而不主故常。满谷,满坑,至乐周也。涂却守神,塞其兑也。以物为量,大制不割也。其声挥绰,所谓阐谐也。名当其实,则高明也。故鬼神不离其所,日星不失其度。止於有穷,常在极上住也。流於无止,随变而往也。虑之不知,逐之不及,故合然恣使化去。倘然立於四虚者,弘敞无边之谓。吟於槁梧,无所复为也。物之知力,各有所齐限。形充空虚,无身也。无身,故能委蛇,委蛇任性,而悚惧之情怠也。意既怠矣,乃复无怠。此其至也。命之所有者,非为也,皆自然耳。涓然无系,随丛而生。至乐者,适而已。适在体中,故无别形。布挥不曳,自布耳。幽昏无声,所谓至乐也。动於无方,居於窈冥,所谓宁极也。死生实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随物变也。世疑之,稽於圣人,明圣人应世非唱也。达情遂命,言有情有命者,莫不资焉。忘乐而乐足,非张而后备。心悦在适,不在言也。有崁氏之颂,乃无乐之乐,乐之至也。惧然悚听,故祟耳,未大和也。次怠故遁,逵稍喊矣。惑故愚,愚故道。以无知为愚,愚乃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