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注杂说

  杨文安公桩,绍兴间以从橐侍经筵,有《进读老子讲义》一篇,曰老子曰: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臣闻求道於聪明智力之所及,则心劳而道愈不明,舍聪明智力而求诸日用之间,则简易至当,道庶几乎可见矣。任聪明,役智力,是弊精神於寡浅者之所为,以此应物殆有未能释然忘情者存焉。故欲慈焉,则失於姑息,欲俭焉,则失於鄙吝,不敢为天下先,则失於怯懦,是心劳而道愈不明也审矣。有道者则不然,生知之妙,浑然天成,物之来干我者,初无容心,随所遇而应之。我无忮心故能慈,我无欲心故能俭,我无争心故不敢为天下先。其所以日用者简易至当,果非由聪明智力之所能成就,非天下之至圣,其孰能与於此。《易》之乾卦曰:体仁足以长人,坤卦曰,坤至柔而动也刚,则得乎仁者有勇之说,故曰慈故能勇。节卦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则得乎俭以足用之说,故曰俭故能广。谦卦曰: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则得乎一谦而四益具之说,故曰不可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大《易》老氏之言若合符节,帝不得不帝,王不得不王,至仁好生,神武不杀,非慈耶。茅茨土阶,恶衣卑服,非俭耶。不矜不伐,不竞不絿,非不敢为天下先耶。下至两汉宽仁大度,如高祖几於慈,以德化民,如文帝几於俭,以柔道理天下,如光武几於不敢为天下先,是则有天下者宝其慈且勇,宝其俭且广,宝其后且先,虽二帝三王,可以追踪而并美,区区两汉之主不足进也。又曰:道家者流,其来最远,爰自黄帝氏作,至周有老聃得其传,战国时列御寇蒙庄之徒和其说。逮秦汉间,遂名曰黄老之学,其道以虚无自然为宗,以清静澹泊为事,其真以治身,其绪余以治天下。中古以来,盖尝与尧舜周孔之道并行於世,而不相戾异乎。所谓浮屠氏之学者也,浮屠氏本出西方,至汉始入中国,霍去病击匈奴,获休屠王祭天金人,颜师古曰:金人即今佛像。明帝梦见金人飞空而下,傅毅以为西方之圣人,遣使於天竺,访之以归,自是佛法始流传于时。究厥所由,其与道家之学本原不同,而涂辙各异,曷不取《道德经》五千文考之,其言微,其旨远,其文简而严,其义宏以律,殆与六经相表裹,非若冰炭枘凿之不相入。后世学者猥曰佛老、佛老云者,吁可怪哉。并见《芸室集》。
  光庙在潜邸,程文简公大昌时为宫僚,尝索其所着《易老通言》,大昌以割子缴纳,其略曰:夫老子之可重者何也,秉执枢要而能以道御物,是其长也,贵无贱有而罕言世故者,亦非其或短於此也。故师老子而得者为汉文帝,盖其为治,大抵清心寡欲而渊默朴厚,以涵养天下,其非不事事之谓也,则汉以大治而基业绵固者,得其要用其长故也。至於西晋则闻其言,常以无为为治本,而不知无为者如何其无为也,意谓解纵法度,拱手无营,可以坐治,无何纪纲大坏而天下因以大乱。故王通论之曰:清虚长而晋室乱,非老子之罪也。盖不得其要而昧其所长也。区区之意,深望殿下采其秉要之理,而以西汉为法,鉴其谈治之略,而以西晋不事事为戒,则老子之精言妙道皆在殿下运用之中矣。又尝着《潜藩盛德录》,内一篇曰:某旧得侍谈,凡及大道,常取《易·系》道器与孔子下学上达之语而参言。盖道器学达可从上下立为形容,正如烧火,薪能生焰,是上形之道必资下形之器,学乎下可以达乎上,是薪虽粗实而其英华能炎能上者也。六经论孟说器多而说道少,是蓄薪以求生焰者也。老庄之书说无多於说有,是谓六经说薪已多,不必赘言者也。儒者之於求道,自有六经,宜若无籍於老庄矣,然老庄之书言微趣深,助发道秘,尤为精要。苟能博取,当大有补,特不可如晋人谈虚,直谓弃损礼乐刑政而天下可以自治焉耳。天下尝有无薪而能自起火焰者耶。又曰:今道士修老子教者,舍道本不言而及方药祈禳等事,其诲失本意又益太远。惟唐人白居易诗语能明其确,曰何况元元皇帝道德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元元皇帝即老子也。道家以老子为教祖,而八十一章自清静寡欲之外,别无一语他及,如何凿空妄云有药有仙,及祈禳腾厌等事耶。恭蒙圣谕以某言为是,且明诵白诗上语全文,益深嘉居易之谈老子,能得要妙也。并见本集。又曰:世之尊老氏而谓上乎五三六经,疑老氏而诮其空虚无用,皆不得为知老氏者。乃若老氏之高致则有在矣,知道之奥而谈无,曲尽其妙,运器以道,而在有不局於有,凡六经主於纪迹,而不暇究言者,此书实皆竭告也,则论孟之所务明者,於此乎加详矣,是故其书得与六经并行也。见《易老通言》。
  沈庄仲问晦庵先生朱文公曰:常有欲以观其傲,是如何。文公曰:微是边檄,如边界相似,是说那应接处。向来人皆作常无常有点,不若只作常无欲常有欲看。又问:道可道,如何解。文公曰:道而可道,则非常道,名而可名则非常名。又问:玄之义。文公曰:玄只是探远而至於黑卒卒地,便是众妙所在。
  张以道问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之义,文公曰:魄是一,魂是二,一是水,二是火,二抱一,火守水,魂载魄,动守静也。
  文公曰:多藏必厚亡,老子说得也是好。
  陈仲亨问《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今《周书》何缘无之。文公曰:此便是老子裹数句,是周时有这般书,老子为柱下史,故多见之,孔子所以适周问礼之属也。
  黄义刚问:原壤看来也是学那老子。文公曰:他也不似老子,老子却不恁地。庄仲曰:却似庄子。曰:是便是,夫子时已自有这样人了。庄仲曰:庄子虽以老子为宗,然老子之学却尚要出来应世,庄子却不如此。曰:庄子说得较开阔,较高远,然却较虚,走了那老子意思,若在老子当时看来,也不甚喜他如此说。
  或问:老子之道,曹参、文帝用之皆有效,何故以王、谢之力量反做不成。文公曰:王导、谢安又何曾得老子妙处。
  文公曰:如汉文帝、曹参便是用老子之效,然他又只得老子皮肤,凡事只是包容因循将去。
  郭德元问:老子云:夫礼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孔子又却问礼於他,不知何故。文公曰:他晓得礼之曲折。某初间疑有两个老聃,横渠亦意其如此,今看得来,不是如此。他曾为柱下史,於礼自是理会得,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只是他又说这个物事不用得亦可,一似圣人用礼时反若多事,所以如此说。《礼运》中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等语,便自有这个意思。
  文公曰:老子之术冲啬不肯役精神,又曰:老氏初只是清静无为,却带得长生不死,后来却只说得长生不死一项,如今恰成筒巫祝,专只理会厌祷祈禳,这自经两节变了。又曰:伯夷微似老子。又曰:子房深於老子之学,曹参学之有体而无用。又曰: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与孔明,子房之学出於黄老,若以比王仲淹则不似其细密。又曰:杨子云作《太玄》,亦自庄老来,惟寂惟寞可见。又曰:文中有志於天下,亦识得三代制度,较之房、魏诸公,又稍有些本领。若究其议论本原处,亦只自庄老中来。
  或问:晋宋时人多说庄老,然恐其亦未足以尽庄老之实处。文公曰:当时诸公只是借他言语来,盖覆那灭弃礼法之行耳,据其心下污浊纷扰,如何理会得庄老底意思。
  文公曰:康节尝言,老氏得易之体,孟子得易之用,非也。老子自有老子之体用,孟子自有孟子之体用。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老子之体用也。存心养性,充广其四端,此孟子之体用也。又曰:康节之学,似老子,只是自要寻个宽闲快活处,人皆害他不得。张子房亦是如此,方众人纷拏扰扰时,他自在背处。万人杰因问《击壤集》序以道观道等说,果为无病否,曰:谓之无病不可,谓之有病亦不可,渠自是一样意思,如以天下观天下,其说出於老子。陈器之问:孟子平旦之气甚微小,如何会养得完全。文公曰:不能存得夜气,皆是旦昼所为坏了,所谓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因举云老子言治人事天莫若啬,夫惟啬,是谓早复。早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大意也与孟子意相似,但它是就养精神处,其意自好,平旦之气,便是旦昼做工夫底样子,日用间只要此心在这裹。
  李敬子问:神仙之说,有之乎。文公曰:谁人说无,诚有此理,只是他那工夫大段难做,除非百事弃下,办得那般工夫方做得。
  蔡季通云:道士有个庄老在上,却不会去理会。文公曰:如今秀才读多少书,理会自家道理不出,他又那得心情去理会庄老。蔡云:列子亦好。曰:列子固好,但说得困弱,不如庄子。问老子如何。曰:老子又较深厚。文公曰:佛徒其初只是以老庄之言驾说耳。如远法师文字肇论之类,皆成片用老庄之意,然他口是说,都不行,至达磨来,方始教人自去做,所以后来有禅。以上并见《文公语录》。
  象山陆九渊曰:异端之说,出於孔子,今人卤莽,专指佛老为异端。孔子之时,中国不闻有佛,虽有老氏,其说未甚彰着。夫子之恶乡原,《论》《孟》中皆见之,独未见其排老氏,则所谓异端者,非指佛老明矣。见《象山集》。
  苕溪刘一止行简曰:窃惟天下之事,下合人心,上合天意,中合大道者,唯有一言,曰公而己矣。老子曰: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盖混而为一,非容不能公,王公之称,谓其容而能公也。王训大,王者之称,谓其公而能大也。则是公不可不与王同德,王不可不与天同道,此天下之至理也。见《苕溪集》。
  永嘉郑伯熊景望曰:盖公治黄老,曹相国参用於齐而称治,儒家多訾黄老言,何哉。吾尝杜门终日默坐,谨动作,薄滋味,而心和气平,百病不侵,节以备其无,推以散其有,不妄求,不过忧,而老者穉者安於恬淡。尝意此理推之天下有余地,何独数百里之齐。孔孟之术岂有外是者,而訾黄老言何哉。盖今道家所谈清净者,舍此而趋诞也。见《郑先生戆语》。
  刘清源曰:老子之言道德,偶从关令之请,矢口而言,律笔而成书,未尝分为九九章也。后人分为上下二卷,以象两仪之妙用,九九八十一章,以应太阳之极数。见道德经通论序。
  黄茂材曰:道与德虽有二名,实相为用,不可离也。今世学者乃分上经为道,下经为德,甚非作书之旨。又曰:《易》六十四卦,八八之数也。老子之书八十一章,九九之数也。老子与《易》相为表裹,其后杨子云作《太玄》以准《易》,亦有八十一首,盖得於此。见经注。
  林东曰:夫子与老氏垂教,盖亦互相发明,夫子以仁义礼乐为治天下之具,老子以虚无恬淡明大道之所从出。要之仁义礼乐,非出於大道而何,而虚无恬淡乃大道之本旨也。特后世之不善用老氏者,或纯尚清虚恬淡,而至於废务,有以累夫老氏也。且以道心惟微,无为而治,吾儒未尝不用。老子如所谓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日不敢为天下先,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老子未尝不用吾儒也。以是而推,则大道之与道一而已矣,特不无本末先后尔。盖所以互相发明,俱为忧世而作也。或谓老氏有绝仁弃义,礼为乱首,得非与夫子背驰。盖推尊道原之所从出,以仁义礼乐非不可以为治,不如以道化民而相忘於吾道之中为上也。见《经解发题》。
  刘师立自号真静子,绍熙间人,着《道德经节解》十六篇,今取其五于右。
  玄之又玄,谓元之始自然是也,此乃众妙之门户,首论道,次论天地,又以次论人心,可谓尽之矣,学者当默识之。
  玄牝,玄,阳也,牝,阴也,门者二气橐钥之门户,如前章云众妙之门,亦如《语》云: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大不可泥以口鼻为玄牝之门。谓天地根,小其老子之说,未有天地,先有元气,是谓天地根。
  盈则必虚,戒之在满。锐则必钝,戒之在进。金玉必累,戒之在贪。富贵必淫,戒之在傲。功成名遂必危,戒之在不知止。老子之言深欲救人,非谓绝人事处山林者可与入道,虽居乎富贵功名之域,皆可勤而行之。张则必歙,强则必弱,兴则必废,与则必夺,物理之自然,是谓微明。微明谓精微明着,昭昭然可考。或以权术解其义,天之道利而不害,若是乎。或谓孔子以直报怨,今云以德报怨,何也。然老子教人惟欲处其柔弱,与天为徒,而无所争,可以弥天刑,远人祸,若以直报怨,怨何由己。当时孔子故有所激而言,终不若以德报怨之为善。
  观复高士谢守灏曰:《道德经》,唐傅奕考窍众本,勘数其字云: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安丘望之本,魏太和中,道士寇谦之得之。河上丈人本,齐处士仇岳传之。三家本有五千七百二十二字,与韩非《喻老》相参。又洛阳有官本,五千六百三十五字,王弼本有五千六百八十三字,或五千六百一十字,河上公本有五千三百五十五字,或五千五百九十字,并诸家之注多少参差,然历年既久,各信所传,或以佗本相参,故舛戾不一。《史记》司马迁云:老子着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但不满六千则是五千余矣。今道家相传谓老子为五千文,盖举其全数也。见《老君实录》。
  道德真经集注杂说卷下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