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义(元刘惟永)

  苏颖滨曰:天地不仁至百姓为刍狗。天地无私,而听万物之自然,故万物自生自死,死非吾害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结刍以为狗,设之於祭祀,尽节以奉之,夫岂爱之?时适然也。既事而弃之,行者践之,夫岂恶之?亦适然也。圣人之於民亦然,特无以害之,则民全其性,死生得丧,吾无与焉,虽未尝仁之,而仁亦大矣。天地之间至动而愈出。排之有橐与钥也,方其一动气之所及,无不靡也。不知者以为机巧极矣,然橐钥则何为哉?盖亦虚而不屈,是以动而愈出耳。天地之间,其所以生杀万物,雕刻众刑者,亦若是而已矣。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见其动而愈出,不知其为虚中之报也。故告之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之不穷也。
  吕吉甫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冥於象帝之先,而不知谁之所自出,则体此道者仁足以名之哉。夫心,人心而已矣,天地体此道者也,无所事仁,以万物为刍狗。全义刍狗者,祭祀之用也。受之则无所用,不可阙矣。犹之天地之於物也,无心於物,而似乎无所爱,若夫春生夏长,则似乎有所爱。圣人之於民,亦若是也。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体此道者也,无所争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之为物,无所争仁而畜之者也。万物与天地同体者也,百姓与圣人同体者也。天地圣人自视犹刍狗,则其视万物百姓亦若是而已。天地之间至动而愈出。则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何所事仁哉?夫惟不仁,是之谓大仁。然则天地之间,其由橐钥,固可见矣。盖橐钥之为物,惟其虚而不屈,所以动而愈出也。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则人也体此道者,言出於不言而已,言无言,知言之所以言矣。则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之为务也。
  陆农师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之於万物,圣人之於百姓,泊然无系,而不滞於仁,适则用之,过则弃之而已。故云刍狗之为物,其未陈也,盛之以筐衍,覆之以文绣;其既陈也,行者践其首,樵者爨其躯。所谓适则用之,过则弃之者也。天地之间至动而愈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与世推移,与时运徒,而不拘於已陈之迹,不胶於既践之绪矣。故能入则鸣,不入则止,而知橐钥焉。故曰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虚而无屈,无所屈也。动而愈出,有所示也。无所屈而有所示者,神也。虚而无所屈,动而有所示,故能赴物之感,言出如此,而未始有穷也。若夫述古人之土梗,语先王之刍狗,屈於已陈之迹,胶於既残之绪,欲以有为於曰徂之世,此其所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之愈也。此一篇与庄子刍狗之意大略同焉。
  王元泽曰:天地不七,以万物为刍狗。刍狗,祭祀所用,方其用也,隆礼致敬以事之。及其已事,则弃而桥之,等於粪壤,其隆礼致敬之时,非不以至诚也。然而束刍为狗耳,实何足礼敬乎?虽不足礼敬而加礼敬者,又非以伪也。夫万物各得其常,生死成壤,理有适然。而天地独为之父母,故不得无爱。而原天地之心,亦何系累哉?故方其爱时,虽以至诚,而万物自遂,实无足爱者。及要其终,则粪壤同归而已,岂留情乎?圣人不七,以百姓为刍狗。仁者,人也。以人道爱物之谓仁,彼人貌而天者,何足以名之。故圣人亲亲而仁民,故独言百姓,若其道则与天地一矣。而有人之形,故任各异。天地之间至动而愈出。橐钥虚以应物,感则应,应而不藏。天地之於万物,圣人之於百姓,应其适然,而不系累於当时,不留情於既往,故此橐钥之无穷也。虚而不屈者,虚其体也。动而愈出者,动其用也。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非言则穷矣,举言则为可知。且圣人之事,言而不为者也。守中所以应万变。
  刘仲平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七者恻隐,以致其爱也。夫刍狗之为物,恻隐以政其爱可也,不恻隐以致其爱亦可也。盖方其盛以筐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然后将之者,若有恻隐以政其爱也,及其身脊见践於行者,又见爨於樵者,而无复有用,散乱埃灭,则漠然无恻隐以致其爱也。天地於万物亦然。方其雷风鼓舞,两露滋濡,覆载包函,妪照字育,欲生者使之生,欲成者使之成,而有形者必立,有性者必遂,若有恻隐以致其爱也。及其霜霰冰雪,酷烈惨毒,折屈摧败,而阳不敢进,日不敢烜,大者毁,小者绝,刚者缺,柔者灭,又无恻隐以致其爱也。故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矣。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非特天地之於万物也,圣人之於百姓亦然。方其感之以恩,扰之以教,恩涵惠沾,恺悌劳来,噢噢呴呴,若保赤子者,若有恻隐以致其爱也。及其罪大则杀,罪小则刑,支解屠裂,牵砾焚弃,偃仆於市朝,狼籍於原野,而崇城有馘耳之痛,纣都有流血之多,又无有恻隐以政其爱也。故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至动而愈出。以其无心於爱与不爱也,此天地之所以能神也。盖神者有所示,而无所屈也,以其无所屈也,故如橐钥之虚而不屈,以其有所见,为无为可知也。发於身而为言,见於事而为故,或云或为,其实一也。何则?言为之体,如是而已。不知此,则言不出於不言。言不出於不言,则异乎橐钥之虚动矣。其多而数穷,不亦宜乎?孔子曰:夫今之歌者其谁乎?知此则知言出於不言矣。言出於不言,人莫不然也。然而不能者,以其心不丽乎有,则丽乎无,不丽乎取,则丽乎舍,不能适与道相当也。不有不无,不取不舍,而适与道相当者,是之谓守中。守中而不已,则如橐钥之动而愈出,故曰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者,圣人法天地者也。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言者,所以应物也。盖法天地而出为圣人矣,固不免乎以言应物也。然言而多,则非所谓当於理而止也,非当於理而止,则不可以推而行之也。惟守乎中,则其言不多也,亦不少也,常当於理而止也。於是乎可以推而行之,而不数遭其穷矣。故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夫守乎中者,其言不多也,亦不少也。然而老氏专恶夫多言何也?曰:老氏之所明者道也,道常无言,然而常有言者,道不得已也。故可以言,以其常无言也;故言之少者,去道易也近;而言之多者,去道为尤远。故专恶夫多言也。
  刘巨济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莫惨於兵刑,而虽盛德不能去之,则因其理而已。或言万物,或言百姓,其言各有序也。天地之间至动而愈出。此申言天地也。天地之两间能虚,故入则止。虚者,橐钥之体也,不屈则以虚故也。橐钥之用也,橐以风动,钥以气动,动而后应,此其所以愈鸣也。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天地以虚应万物而无所言,圣人亦以虚应百姓,而风波之来非言不荃持,不以多胜而已。《易》曰尚口乃穷。中之体一,可以守者也。中之为用,虚可以应者也,犹天地之谓间乎。
  《丞相新说》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静而不污,洁而不垢,其祭祀足以隆礼。而致恭者刍狗之为物也,始之将用,则被之以文绣,盛之以箧衍。及其已用,则行者践其首,樵者爨其躯,不胶其所爱,不泥其所有,通则用之,与时宜之,过则弃之,与物从之。而天地圣人之仁,岂离乎此哉?盖天之体不能生生,而生生者真君也,而真君未尝生。地之体不能化化,而化化者真宰也,而真宰未尝化,则出显诸仁。故凡在天地之间,形物声色也,皆制於我,而物不得以疏。及夫已生已化,则入而藏诸用,故物有分之类有群各以附离,而忘有於我,而物不得以亲。虽然,天能生而不能成,地能成而不能治,圣人者出而治之也,是故体显以为仁。而其出也,同吉凶之患,故凡万物之生,皆辅相而不失其宜,体藏以为用。而其入也,虽圣人不与之同忧,故泯迹冥心,而视物以异。呜呼,圣人之於天地,又岂以仁忧累其心者欤?故物之出,与之出而不辞,物之入,与之入而不拒,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不居,万物有以称,亦有以憾。而老子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言岂离乎此哉?后学者专孑孑之仁,而忘古人之大体,故为人则失於兼爱,为己则失於无我,又岂知圣人不失己,亦不失人欤?与时推移,与物运转,而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故动而愈出,则正己而无我者,所以应物,而非以敌物。虚而不屈,则无己而丧我者,所以绝物,而非所以成物。噫,天地圣人之道,其仁峡百姓万物为刍狗者,可以一言而尽矣。
  刘骥曰:天地不仁至不如守中。天地之於万物,圣人之於百姓,因其自然,付之自尔,无爱利之心,故言不仁。是犹束刍为狗,祭祀所用,适则用之,过则弃之,无容心焉。虚而待物者也。太虚运一气,使天地如橐钥。橐,韛也,鼓之以生火。钥,笛也,吹之以成音。其体则虚而不屈,其用则动而愈出。是何异於天动以阳,地静以阴,阴阳鼓击不息,而造化在其间者乎?人之形体法象天地,化契阴阳,亦如橐钥之为器也。此言天地,则人在其中矣。天地得一气之妙,而运行不息。圣人得一气之妙,而升降无穷。其道杳然,难言哉。若求之於多言,则泥古人之糟粕,弊精神於蹇浅,非徒无益也。故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中者,内保之而外不荡也。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而守之於中,如天地橐钥之无心,自然运用,以其有真君存焉。真君者,天谷元神也。故次之以谷神。赵实庵曰:前引二。一、天之至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混一性於大同,孰仁孰不仁,以私爱而在物,有义有不义。仁之生而义之杀,本乎天运之自然。七为恩而害随至,见乎人事之返复。经言不仁,大仁而已。大仁无私,至公而已。当生即生,阳和之始物,当杀即杀,金气之肃如。谓时运即杀之不可留,谓生死之有定数。震动则万物昭苏,兑交则众用雕落,虽生之而衰相以启,虽杀之则生意又明。此天之公者,如斯而已。若乃当生即杀,当杀即留,此非天道之公行,是亦人为之私爱。以公平私,天地之正,以私害公,邪侈之行。道者为之公,所以言及天地不仁,而喻以刍狗,天地之心於此可见。是以圣人之治,体天法道,绝仁爱之私,正赏罚之令,立也与义,何容心焉?御注曰:恩生於害,害生於恩,以仁为恩,害则随至。凡所以绝私爱也。是故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俾后世圣人与道同流同,应变不滞。庄子曰仁常而不成,又曰不多七恩是也。老子以天地之仁配於道也,道大故不私,即非五常之仁为可及也。此意指世之仁义为小也。不然,何以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乎?故喻之以刍狗,即圣人用不仁之为仁也。能体不仁之仁,即体天而同乎道也。二、圣人体天。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之治百姓也,无私之用,与天地同。次喻二。一、就体举喻。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御注曰:橐钥以虚而能受,受而能应。盖道以无为体,以虚为用。以道体之,无则能泛应也;以理观之,虚则能运量也。道以至虚而泛应,不知其自来;人以无心而运量,谁测其所以。天地之间,不上不下,用气於中,犹橐钥之动也。二、橐钥之用。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二子列子曰:子奚贵虚。虚者无贵也,以虚为贵则有碍於中,以其本虚而已,非虚可贵。然虚之可贵者,在动而愈出,以橐钥观之,虚故贵矣。虽橐钥观之,虚非贵矣。圣人无心,物来则应,应而不穷。凡所以当而不失也,谓之规矩,则与之为规矩。谓之权衡,则与之为权衡。彼其自得之以为用也,吾谁名之哉?虽然,应帝王者体道为心,在事则曰无心,在物则曰无有,其如礼义法度何?而有义礼法度者,吾亦岂与之为名?彼因之以为用者,且自名矣。吾不自名焉,岂得屈。即其愈出而愈有,愈应而愈多者,谓此后至理存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二此篇自道冲为用,至橐钥虚应,终又结之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较之前章,犹是以言为中也。老子以橐钥喻圣人不言,言则迫而后动,感而后应,以其无心也。《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亦取其适当而已。守中者,无过也,非徒无过而有法。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故言不可不慎。君平曰:言出则患入,言失则亡身。韩子曰:亦慎於水火。夫道本无言,不得已而言,则应之有常是也。夫欲有言,岂得已哉?故三缄其口。圣人所以示象焉,学者求圣人之意。
  邵若愚曰:天地不仁至不如守中。天地任自然之道,谓之至仁。苟非至仁,而有亲疏焉,春生非仁也,秋杀非不仁也。弃用因时,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以一心为德,故以百姓心为心,赏善非仁也,罚恶非不仁也。随民任事,赏罚因时,故以百姓为刍狗之喻。庄子云:至仁无亲,大仁不仁。夫惟不仁,是谓大仁。天地之间。谓四方上下也。其犹橐钥乎。橐钥,中虚,其用在无,而故不屈。弃以鼓风,钥以运吹,动而愈出若乾坤之开阖。老子欲多言数穷,其理不如守中。中者,虚也。以心处虚,其用无尽。
  王志然曰:天地不仁至不如守中。大道无心於天地,而天地待是而后生。天地无心於万物,而万物亦待是而后起。有天地然后有万物,且人处万物之最灵者,莫不皆禀赋自然,初无爱利之心,以仁为恩,不亦小乎?天地无情焉,视万物亦犹刍狗尔。而天地且未尝责万物之报,而万物亦未尝知天地所以生生之恩,而大恩自生焉。圣人无情焉,而圣人未尝责百姓之报,而百姓未知帝力於我何有哉,则大化自成焉。天地之於万物,圣人之於百姓,而自成其上下之序,曾何容心也。推之无厌,日用不知,安所事仁哉?且刍狗之为物,洁而不污,祭祀之用,方其用时,亦犹太庙之牺牲,衣以文绣,致敬如神,初无责爱之私。及其用已,等於粪壤,亦非厌弃之故。汲汲於用舍之间,是圣人有心也邪?故天地圣人自视犹刍狗,则其视万物百姓亦若是而已矣。吹嘘元气,鼓动群有,如橐焉,如钥焉,迫而后动,应而不藏。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喻如道之应物,万变未始有穷。化声之相待,亦如人之有情。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圣人之言不囿於辩,言之足则终日而尽道,言之不足终日言而尽物,言辩贯穿,默该至理,其或烛理不深,言不明道,益辞固多,去道弥远。须有惠施之舌,悬河之口,考之大义,一何有焉?曾不若默识而深造之为愈。故曰:十语九中,不如一默,多言数穷,不如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