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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真经集义(元刘惟永)
宋道君曰:不尚贤至使民不为盗。尚贤则多知,至於天下大骇,儒墨毕起。贵货则多欲,至於正昼为盗,日中穴坯。不尚贤则民各定其性命之分,而无所夸趺,故曰不争。不贵货则民各安性命之情,而无所觊觎,故不为盗。庄子曰;削鲁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而天下之德始元同矣。《旅獒》曰: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人之有欲,至於次性命之情以争之,攘夺诞谩,无所不至。伯夷见名之可欲,饿於首阳之下;盗跖见利之可欲,暴於东陵之上。其热焦火,其寒凝冰,故其心则溃乱偾骄而不可系。至於圣人不就利,不违害,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则孰为可欲?欲虑不萌,吾心湛然。有感斯通,止而无所碍,动而无所逐也。物孰能乱之?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不励心,盖得於此。是以圣人之治至常使民无知无欲。谷以虚故应,鉴以虚故照,橐钥以虚故能受,耳以虚故能听,目以虚故能视,鼻以虚故能齅。有实其中,则有碍於此。圣人不得已而临莅天下,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因其固然,付之自尔,何容心焉。尧之举舜,而殛鲧,几是矣。心虚则公听并观,而无好恶之情;腹实则心足平泰,而无贪求之念。岂贤之可尚而货之足责。圣人为腹不为目,腹无择而容故也。志者心之所知,骨者体之所立,志强则或徇名而不息,或逐货而无厌,或矜其能,或伐其功,其玄道益远。骨弱则行流散徙,与物相刃相靡,胥沦溺而不反。圣人之志,每自下也,而人高之。每自后也,而人先之。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是之谓弱其志,正以止之,万物莫能迁;固以执之,万变莫能倾。不坏之相,若广成子者千二百岁,而形未尝衰,是之谓强其骨。庄子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圣人之治,务使民得其性而已。多知以残性命之分,多欲以汨性命之情,名曰治之,而乱孰甚焉。故曰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辨者不敢骋其辞,勇者不敢奋其恢,能者不敢矜其材,智者不敢施其察,作聪明,矜机巧,滋法令以尽其众,圣人皆禁而止之,此所谓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九德咸事,俊乂在官,岂以知为凿也。行君之命,致之民而已。为无为则无不治矣。圣人之治,岂弃人绝物,而忽然自立於无事之地哉?为出乎无为而已。万物之变,在形而下。圣人体道,立乎万物之上,总一其成,理而治之。物有作也,顺之以观其复,物有生也,因之以政其成。岂有不治者乎?故上治则日月星辰顺其序,下治则鸟兽草木各遂其性。
王介甫曰:不尚贤使民不争。论所谓不尚贤者。圣人之心,未尝欲以贤服天下,而所以天下服者,未尝不以贤也。群天下之民,役天下之物,而贤之不尚,则何恃而治哉?夫民於襁褓之中而有善之性,不得贤而与之教,则不足以明天下之善。善既明於己,则岂有贤而不服哉?故赞之法度存,犹足以维后世之乱,使之尚於天下,则民其有争乎?求彼之意,是欲天下之人尽明於善,而不知贤之可尚。虽然,天之於民不如是之齐也,而况尚贤之法废,则人不必能明天下之善也。噫,彼贤不能养不贤之敝,孰知夫能使天下中心悦而诚服之贤哉?齐桓公问於管仲曰:仲不幸而至於不可讳,则恶乎属国?桓公贤易牙,而仲以为易牙於己不若者不比数之,无若隰朋者,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已。若夫使其得上忘下畔之人而尊之於上,则孰有尚贤之弊哉?或曰:彼岂不谓是耶,特以弊而论之尔。不贵难得之货至使心不乱。尚贤则争兴,货难得则民为盗。此二者皆起於心之所欲也。故圣人在上不使人,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此二者,则能使心不乱而已矣。尚贤则善也,不贵难得之货,为盗,恶也。二者皆不欲何也?盖善者恶之对也。有善则又有其恶,皆使善恶俱忘也。世之言欲者有二焉。有可欲之欲、有不可欲之欲。若孟子谓可欲之谓善,若目之於色,耳之於声,鼻之於臭,是不可欲之欲也。《字说》:谷能受也,欠者不足也。能受而能当,息不足者,欲也。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老子不该不偏一曲之言也。盖先王不尚贤,亦非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亦非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亦非不见可欲。虽然,老子之所言形而上者也,不尚贤则不累於为善,不贵难得之货则不累於为利。惟其如此,故能不见可欲。孟子曰:可欲之谓善。夫善积而充之至於神,及其至於神则不见可欲矣。是以圣人之治至强其骨。夫虚其心,所以明不尚贤;实其腹,所以不贵难得之货;强其骨,所以明不见可欲。夫人之心皆有贤不肖之别,尚贤不肖则有所争矣。故虚其心则无贤不肖之辨,而所以不尚贤也。腹者能纳物者也,能纳物则贵难得之货矣。贵难得之货,则民为盗矣。腹既实,则虽有难得之货,亦财声色而已。凡所可欲者皆为欲。弱其志所以无求,强其骨所以有立。惟其无求也故不见可欲,而有立矣。无所求而有所立,君子之所贵也。惟其能贵於此,则无不治矣。常使民无知无欲,虚其心,弱其志,使民无知也。完其腹,强其骨,使民无欲也。使夫知者不敢为也。民贪其莫皆无知无欲,虽有知者亦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矣。有为无所为,无为无不为,圣人为无为,则无不治矣。
苏颖滨曰:不尚贤使民不争至强其骨。尚贤则民耻於不若,而至於争;贵难得之货则民病於无有,而至於盗;见可欲则民患於不得,而至於乱。虽然,天下知三者之为患,而欲举而废之,则惑矣。圣人不然,未尝不用贤也,独不尚贤耳;未尝弃难得之货也,独不贵之耳;未尝去可欲也,独不见之耳。夫是以贤者用而民不争,难得之货,可欲之事毕效於前,而盗贼祸乱不起,是不亦虚其心而不善腹之实,弱其志而不害骨之强也哉?今将举贤而尚之,宝货而贵之,衒可欲以示之,则是心与腹皆实也。若举而废之,则是志与骨皆弱也。心与腹皆实,则民争。志与骨皆弱,则无以立矣。常使民无知无欲至不敢为也。不以三者衒之,则民不知所慕,澹乎其无所欲,虽有智者无所用巧。为无为则无不治矣。即用三者之自然,而不尚、不贵、不见,所谓为无为也。
吕吉甫曰:不尚贤,使民不争。圣人知夫美斯恶、善斯不善,而我无容私焉,故虽靡天下之爵,因任而已,而贤非所尚也。民之争常出於相贤,知贤非上之所尚,则不争矣。故曰举贤则民相轧。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聚天下之财者养人而已,而难得之货非所贵也。民之盗常出於欲利,知货非上之所贵,则不为盗矣。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君子之所欲者,贤也。小人之所欲者,货也。我皆不见其可欲,则心不乱矣。然则不尚贤者,非遣於野而不用也;不贵难得之货,非委之地而不收也。内不存诸心,而外不遗其迹而已矣。是以圣人之治至强其骨。心藏神,而腹者心之宅。虚其心则神不亏,而腹实矣。骨藏志,而骨者肾之余。弱其志则精不摇,而骨强矣。常使民无知无欲至则无不治矣。智者知贤非上之所尚,而货非上之所贵,而为之非所利,故不敢为也。夫唯如此,则无为无不治矣。
陆农师曰:不尚贤,使民不争。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此所谓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所谓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民不见善之可欲,则无争之乱矣。不见利之可欲,则无盗之乱矣。是以圣人之治至则无不治矣。心者有知而择,腹者无知而容,志者有欲而动,骨者无欲而立。是故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虚其有知,实其无知,故能常使民无知。弱其有欲,强其无欲,故能常使无欲。
王元泽曰:不尚贤,使民不争。贤者,出众之称,尚之则民夸企外慕,争之端也。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民衣食足,而性定矣。妄贵难得之货,则其求无已,必至为盗。盖民之失性,由妄生分别。此篇务在齐物,使民复性。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昧者妄见可欲,所以为心之溃乱。惟圣人能知诸物皆非真实,故万态一视而无取合之心。是以心镜常夷,物岂能乱之?是以能不尚贤,不贵货也。是以圣人之治至强其骨。心虚则无所分别,此申不尚贤之义。腹实则无所贵求,此申不贵货之义。志强则夸企而争胜,志弱则无营於外,此又申不尚贤之义。骨强所以自立,自立则外物不能迁,此又申不贵货之义。常使民无知无欲。知则妄见,欲则外求,二者既除,性情定矣。自不尚贤而化之,可使至於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智足以乱众者,禁而止之。为无为则无不治矣。为无为,非无为也,为在於不为而已,期於复性故也。切尝论之,三代之后,民无不失其性者,故君子则志强而好善,求贤无已;小人则骨弱而慕利,逐货不厌。志强则多知,骨弱则多欲,或有知或有欲,虽所趣不同,而其徇外伤本一也。惟圣人不然,弱其志则非所见者,卑而求近,以为无所求,而道自足也,强其骨非以自立而为贤,将以胜利欲,而尊德性也。夫然后名不能移,利不能溺,而性常定矣。
刘仲平曰:不尚贤至使民不为盗。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古之道也。后世圣人亦可以复诸此乎?曰难得之货不贵之,易也;於其所谓贤而无以上之,难也。时也。然而尚贤有道。惟贤,然后尚之,而莫之贵也。由是天下信之,而亦至於勿争。《书》曰:不宝远物则远人格。不贵货也。所宝惟贤,则迩人安,尚贤也。远人格,民不为盗也。迩人安,使民不争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可欲者善也,所不欲者不善也。圣人之道人者以可欲得之,则无欲矣。可欲者,穷理也。无欲者,尽性也。可欲者可语人以始,而不可求人以终。终以可欲,亦归於不善而已。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可欲者善也,故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知善之所以为善者,不可不深知此也。是以圣人之治至则无不治矣。虚其心则爱恶息,爱恶息则志平一而同乎道。虚其心,弱其志,所以养神。实其腹,强其骨,所以啬精。而常使民无知无欲也。
刘巨济曰:不尚贤,使民不争。古者圣人作其道,足以哀民之瘼,方斯之时,贤未尚也。世衰圣人不作,知尚贤为世所尚,又未必贤,则徒厉民以食之,而使民穷以不肖,亦安得无争者乎?庄子曰:至德之世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古者贱货定衣食而已,世衰,上贵货专利,而使民穷於不足,亦安得而无盗乎?然非尚贤,则亦不能致货。盖为君辟土地,充府库。古之民贼,而今之良臣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目前诸欲以适情为可,则不能不见也。以不见之,则其心定矣。尚贤不贵货者,皆可饮之事也。是以圣人之治至强其骨。虚其心者,以尚贤。贵货出於世衰,非圣人之治故也。虚其心则毕万物,已足治矣,何俟於贤乎?实其腹者,经曰身与货孰多,盖养精以实腹,则所有非所有也。何事於货乎?弱其志者,志者心之使也。养神则心虚,心虚则神定,神定则无所用而弱矣。强其骨者,骨者体之干也。养精则腹实,腹实则精盛,精盛则骨强而立。常使民无知无欲。凡民知欲,不能自无,能使之无而已。虚心弱志,使无知故也。实腹强骨,使无欲故也。又使民常则善矣。盖有知则耻,不尚贤而争,有欲则思货而盗。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使民常则固善矣,不能使民常则亦叉有知者焉,使夫知者不敢为可也,使不敢为则固亦道矣。不言欲者,欲生於知而已。为无为则无不治矣。为无为,谓使敢为者不敢为也。敢为者不敢为,则无知无欲之得安其性。此其所以治也。前章言圣人以事教为应为,尚贤贵货皆事教之绪余,故次以不尚贤。此章言圣人治身以化民,使至於无知欲,则贤与货固外物也。后世尚贤贵货既不可废,而为上者苟能虚心弱志,则虽徇利实徒厉民以食之事矣。实腹强骨则难贵货,必无损下益上,宝珠玉以殃身之事矣。夫如是,则治於人者食人,人孰使之争?有余不足,分定而止,孰使之盗?
崇宁八注曰:不尚贤使民不争至则无不治矣。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盖圣人在上不尚贤,不贵货,使民不累於为善,不累於为利也。心不虚则乱,腹不实则有欲,志不弱则有刚,骨不强则不立,实其腹则无嗜欲矣。孟子曰:行有不慊於心,无是馁也。又云:人无饥渴之患,心为患也。庄子曰:嗜歌深则天机浅,浅则困矣。弱其志,无暴其气。又云:士尚志。而此谓弱志者何也?孟子方以士人言之,故进之。老子以反本言之,故退之。
刘骥曰:不尚贤使民不争至则无不治矣。不尚贤则忘名,忘名则民无所夸跂,故不争。不贵货则忘利,忘利则民无所觊觎,故不为盗。不见可欲则使人息其爱欲之心,故不乱。三者既除,性情定矣。然后可以虚其心,实其腹。虚其心者,物我兼忘也。实其腹者,精神内守也。物我兼忘则欲虑不萌,而志自弱矣。精神内守则形体充实,而骨自强矣。弱其志则贵乎无知,强其骨则贵乎无欲。故常使民无知无欲也。无知无欲则见素抱朴而造於道矣。圣人之道虚无自然,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其为出於不为,自然之妙用,无不治矣。此庄子所谓游心於淡,合气於漠,顺物自然,无容私焉。而天下治,以其得大道冲虚之用也。故次之以道中。